第254章 归府

    玹铮回府时,府门张灯结彩,鼓乐齐鸣。

    苏珂一袭朱红灯笼锦的明艳盛装,亲率百余仆从行叩拜大礼,“恭迎王主回府,愿王主长乐无极。”

    玹铮走到他面前伸手相搀,“本王乃回府自省,何必弄这么大阵仗?”

    他仪态端庄,笑容温婉,“王主以亲王之尊,奉旨巡边劳苦功高,今凯旋而归,理应如此。”

    承玹璧竟敢当众辱骂玹铮,着实令人愤慨,因此,他更得叫全京城都见识见识玹铮的威风。

    玹铮自然明白他的好意,于是执了他手轻柔摩挲,“左右不过是闲气,本王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他神情里含了几分倔强,“王主宽宏大度,奴家却心眼儿小,容不得您受半点委屈。”

    这话令玹铮心头一暖。

    莲蓬趁机道:“请王主恕奴才多嘴,侍郎听闻您回府高兴极了,恨不得将红毯铺到巷口去呢!”

    菱角赶忙附和,“侍郎还说要扎红绸子,摆满鲜花,再请戏班子来唱堂会。”

    玹铮开怀大笑,“那也太招摇了,不知情的还只当办喜事呢,亏你们想得出。”说完又在人群中扫了几眼,“杨公子呢?”

    苏珂边陪她进府边道:“昨晚淮安县君已回了明心斋,杨公子放心不下,正寸步不离地守着。”

    她神色关切,“隐隐病情如何?”

    “连烧了几日,如今已退热,但咳嗽总不见好。”夜隐此番病势凶猛,颇有几分惊险,好歹稳定下来,然恢复得极慢。

    当她得知夜隐乃昨晚擅自冒雨回府,不由嗔怪道:“也忒小孩子脾气,既病着,瞎折腾什么?”

    无池歆坐镇,到底不放心,便拜托苏珂,“烦劳你再辛苦一趟,亲自将大长郡君与池府主接来。”

    苏珂领命自去,她则前往明心斋探望。

    孤鸾立在枝繁叶茂的古榕下,见她进院忙抢步施礼,“奴才未去府门恭迎,还望王主恕罪!”

    她虚扶了把,“隐隐还好吗?”

    孤鸾示意她轻声,“县君昨夜咳了一宿,刚服了药睡下。”

    她拍了拍孤鸾肩膀,“有劳你在此看护。”

    孤鸾嫌她客套,“王主哪里话?照顾隐君,原是奴才的本分。”

    她知孤鸾是在打趣儿,嘴角勾起,伸手点指,“好哇,你且给本王等着,有治你的时候。”

    孤鸾并无丝毫畏怯,反抿嘴一笑,“王主可别食言。”说罢翩然告退。

    玹铮蹑手蹑脚进了卧寝,只见花梨描金拔步大凉床半掩着湖色方格朵花帷帐,夜隐侧卧着,盖着锦衾,手脚蜷缩。

    那本似润玉般的面颊透着蜡黄病气,憔悴不堪,云鬓散着,几缕青丝沁了汗渍,黏在腮畔。

    只一眼,玹铮的心就狠狠揪起,充满了无限怜惜,想伸手去抚摸他面额,又唯恐将他吵醒。

    他眉头蹙着,嘴唇抿着,时不时微微抽搐,睡得并不安稳。昏沉之际,耳畔传来嘈杂的哭喊,睁眼观瞧,竟置身于顾府鹣鲽院中。

    虽已早春,可依旧天寒地冻。

    丰登等陪嫁侍从皆被扒光衣裳,绑在春凳上,后臀及双股鲜血淋漓,然朱舟还不停命人往他们身上泼掺了盐的井水。

    他们疼得哭天抢地。

    承瑾珠拖着沉重的病躯,几乎是爬到门口,两手死死扒着门框,勉强撑起身子,瞪着猩红的血眸,“都给本君住手!”

    这声厉吼牵动心肺,几乎耗损了全部余力,他捂住胸口,猛一阵剧烈咳嗽,且喘了半天气。

    杨氏身为侧夫,却穿着正室服色,在众多恶奴簇拥下,趾高气扬,“承瑾珠,戾太女已死,你还逞什么威风!”

    说完又讥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昨儿慕氏已自请废位,迁居冷宫,你连最后的靠山都倒了,还拿什么跟我斗?”

    朱舟惯会落井下石,睨着承瑾珠形销骨立的模样,挖苦道:“就他这副苟延残喘的德行,还能蹦跶几天?”

    恶奴们均哄堂大笑。

    承瑾珠乍闻慕氏蒙尘,心中无比酸楚,又见杨氏小人得志,奋力挺起脊梁,正色道:“本君才不稀罕什么侯君之位,想要尽管拿去。顾溪不忠不义,本君不屑与她再做妻夫,今日便同她一刀两断!”

    说罢从怀里掏出张信笺丢在地上。

    朱舟捡起,惊呼道:“这、这是休书!”

    众人都目瞪口呆,景齊开朝,即便皇子享有特权,也从未有人行过如此惊世骇俗之举。

    杨氏看了几眼,恼羞成怒,“承瑾珠,你疯了,大人好心好意留你条贱.命,你竟敢休妻!”

    恶奴们连声附和,“就是就是,这夫侍休妻,离经叛道,岂非乱了纲常,成何体统!”

    承瑾珠高昂螓首,傲骨铮铮,“休便休了,顾溪那等道貌岸然、阴险卑鄙之徒,有何资格尚主?”说完又怒目圆睁,饱含愤恨,“姓杨的,倒是你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与顾溪般配得紧!”

    他深恨自己遇人不淑、识人不明,被这对狗.男女的虚情假意所蒙骗,“本君当初真是瞎了眼......”

    杨氏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恶毒地反唇相讥,“承瑾珠,你油尽灯枯,也就逞逞口舌之快,信不信我像碾死蚂蚁那般杀了你!”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好啊,你有种就杀了我,我若死得不清不楚,顾溪与你也休想再有活路!”

    杨氏被他这话唬得心虚,又想起顾溪的交待,登时换了脸色,皮笑肉不笑走到他面前道:“郡君息怒,有话好商量嘛。”

    见他扭头不搭理,便哄道:“您怎么就这么倔呢?早点把东西交出来,也能早点与渊少爷团聚不是?”

    他冷嗤,“你当本君还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若真把东西交出来,这辈子再难与小渊相见。”

    杨氏一计不成又生二计,手指丰登等人,“好歹他们都是打小跟着您的,您真这么狠心,要断送他们的性命?”

    话音未落,丰登毅然决然地嚷道:“郡君,千万别受他要挟,奴才情愿死!”

    杨氏猛一瞪眼,厉声喝道:“堵住他的嘴!”

    丰登见有恶奴冲过来,大喊道:“郡君,奴才来生再伺候您!”说完奋力咬断了半个舌头,满口是血,歪头不动。

    院内众人见他自尽,都倒吸了口冷气。

    承瑾珠跌跌撞撞扑跪于他身前,泪如雨下,悲愤满腔,对杨氏吼道:“苍天有眼,报应分明,你与顾溪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杨氏露出狠戾之色,“你甭管我们是何下场,今儿要是不把东西交出来,你的下场绝对比这贱奴惨!”

    说罢竟命人去扒他衣裳。

    夜隐感觉手脚终于能动了,咆哮着,抡着拳头冲向杨氏,“不许欺负我爹!不许欺负我爹!”

    然而,天色陡变,四周瞬间漆黑寂静下来。

    拔步床前,玹铮听不清他嘴里嘟哝的话,又见他满头大汗,便拧了手巾为他擦拭。

    他脸颊扭曲,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此时,正在噩梦中经历着人生最黑暗、最痛苦、最无助的一夜。

    冷风呼啸,冻得人血液凝结。

    鹣鲽堂空旷寒寂,卧寝内亮着昏暗的灯光。

    承瑾珠气息恹恹,伤痕累累,被顾溪扒了亵.裤,按在榻上施.暴。

    顾溪恼恨他写休书令自己颜面无存,死命地作弄他,“你个贱.货!叫你休妻!叫你不知死活!”

    他无力挣扎,却不堪受辱,便瞅准机会,照着顾溪手臂就是一口。

    剧痛袭来,顾溪勃然大怒,“找死!”

    说着气急败坏地抡了他两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又将他拖拽下床,抄起皮鞭劈头盖脸地猛抽,边抽还边骂,“贱.人!贱.人!”

    他疼得死去活来,在地上乱滚,“顾溪,你是畜.生!畜.生!”

    顾溪狠狠揪住他头发,“说,东西藏哪儿了?”

    他强忍剧痛,咬紧牙关,“有本事就杀了我,我不会说的。”

    顾溪本就喝了些酒,盛怒之下愈发丧失理智,顺手抄起根银丝腰带缠住他脖颈,威胁道:“你以为我不敢!好,今夜我就先勒死你,再宰了那小孽障!”

    他闻言如万箭穿心,悲愤交加地哭嚎,“虎毒不食子!小渊是你亲生儿子,你怎能如此绝情!”

    顾溪狠辣决绝,“哼,你既把我往死路上逼,我就让你儿子也跟着陪葬!反正凭我今日之地位,将来还缺孩子吗?”

    说罢,两手猛然较力。

    便在此刻,窗外传来惊慌失措的哭声。

    夜隐瞧见了儿时的自己,那稚嫩的小手死死扒着敞开的窗户,眼中的惊恐畏惧如滚滚洪流,“爹爹!爹爹!”

    承瑾珠眼望儿子,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小渊,快跑!快跑!”......

    夜隐清醒时,泪流满面,不妨榻边传来声轻笑,“醒了?做个梦竟也大呼小叫的。”

    他一愣,随后掀开帷帐,瞅见顾渊那张嘲讽的脸,立马露出十足的戒备,“你来做什么?”

    顾渊没答,而是继续奚落道:“听说你母父早亡,还记得她们的长相吗?”因屋内无人,于归等侍从也被打发了,索性就肆无忌惮起来。“别说,哭得还挺惨,好像你爹真叫人给害了似的。”

    他按捺不住满腔激愤,腾地起身就是一拳。

    顾渊侧身避过,茶水丝毫未洒,“呦,怎的还恼了?我可是好心好意来探病,堂堂县君就这般无礼吗?”

    他见桌案上堆满锦盒,强压愤懑,语气生硬,“把你的东西拿回去,本君不稀罕!”

    “你别误会,这些都是杨氏送的,谁叫你是他宝贝女儿的救命恩人呢!”顾蔚经医治已好了七八成,房事虽仍受些影响,但到底子嗣无碍。

    顾渊揶揄道:“你还真是医者仁心,连那样的畜.生都救,只可惜眼下却自顾不暇。”

    他眸光凛凛,“我病成这样,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顾渊毫不示弱,“哼,你生病纯属咎由自取。若不跟踪我,也不会落入陷阱,引发旧疾。”

    “那是你故意设下圈套!”

    顾渊嗤笑,“怎么,就许你对我纠缠不休,不准我还以颜色吗?”

    他牙齿咯吱作响,“你就不怕我告诉铮姐姐!”

    顾渊有恃无恐,“去啊,承玹铮眼下就在院子里,我还擎等着告你状呢!”

    古榕树荫之下,玹铮正在询问顾渊的近况,怜心、怜意争先恐后、事无巨细地禀奏着。

    夜隐伸手扯住顾渊衣袖,“走,咱们当着铮姐姐的面把话讲清楚!”

    “有何好讲的!”顾渊忿忿甩开他,“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怀疑我吗?总说我乃假冒的,难道你是真的?”

    见他语塞,又指责道:“我就不懂了,承玹铮身边那么多男人你都不妒忌,为何偏偏来寻我的晦气!”

    声音故意提高了八度,令院中人听得一清二楚。

    夜隐鼓起粉腮,“你、你这话何意?”

    “何意?”顾渊目光森冷,“宫隐,承玹铮注定三夫四侍,我不求与你和和睦睦,只求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哼,身正不怕影斜,你敢说心里没鬼?”

    “有鬼的是你!当着表姐对我和颜悦色,背地里却冷嘲热讽,极尽刁难,我忍你不是一日两日了!”

    顾渊见他气得脸色发白,阵阵咳嗽,越发高声道:“表姐与我自幼青梅竹马,任何人都羡慕不来。日后咱们若有缘同在一个屋檐下,还请安分守己,不要企图离间我与表姐的情分,否则对你不客气!”

    说完拂袖而去,且明知玹铮就站在门外,却于开门后故作惊愕,“表姐,你、你怎么......”

    脸一红,似落荒而逃,然也就堪堪跑至院门,玹铮便追了上来。

    “小渊!”

    “你让开!”被玹铮堵住去路,他又羞又恼,“俪王殿下莫非是来给淮安县君出气的?”

    玹铮因心存愧疚,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讲,“你别误会,本王并非故意偷听。”天地良心,自己也只听到了几句而已。

    “小渊,你后日就要进宫侍选,宫里不比外头,要事事谨慎,处处留意,脾气也得收敛些。”

    他静默须臾,忽然抬起晶亮的明眸,“承玹铮,我就问你一句,你小时候说的话还作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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