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风花雪月

    明月高悬,既映着安泰殿外的江山社稷亭,也照着宁夏府马场的军营大帐。

    大帐内鼓乐欢快,宝音衣着艳丽,腰扎金丝带,脚蹬牛皮靴,头顶瓷碗,双手持盅,翩翩起舞。

    双盅轻碰,发出银铃般清脆的响声。

    他随着击盅的节奏,双臂舒展屈收,身子前倾后仰,抖手、耸肩、掂步、屈膝,动作刚柔并济,如彩云飘荡,似碧波流淌。

    那轻盈的身姿,曼妙的旋转,令蒙古袍如鲜花般热烈盛放,而那顺滑及腰的柔亮发辫也飞舞起来,其间盘缀的颗颗明珠晃花了众人的眼。

    钟离珝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嘴角噙着抹灿烂而激赏的笑。

    与蓝氏、邱灵沄相比,宝音不仅灵动活泼,还多了股草原部族的勇敢与豪气,令自己情不自禁想去征服。

    似乎是感受到她毫不掩饰的热切目光,宝音乌黑的瞳仁一瞟,便将盈动的秋波溜在了她脸上。

    眸光轻触,她笑意更浓。而宝音则迅速垂下眼帘,双颊腾起两朵红云,露出小儿郎的娇怯。

    玹铮瞧在眼里,不由轻笑,“正所谓连理树并蒂交枝,比翼鸟双栖同绾,将军真是好福气!”

    她莞尔,“婚期就定在端午后,届时还请王主大驾光临。”

    玹铮欣然应允,“乐意之至!”

    曲终舞毕,宝音取下头顶的瓷碗,里面的马奶酒竟仍是满的。他走到案前,将酒碗奉给钟离珝,巧笑嫣然,“将军请。”

    钟离珝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按规矩,这酒当敬俪王主。”

    玹铮忙笑着推拒,“诶,这可不是酒,是美人拳拳之心,本王不敢唐突,还是将军自个儿笑纳吧!”

    “是啊姐,叫你喝就喝,怎么还扭扭捏捏的?”钟离挚走过来,从宝音手里取了酒碗塞给她,又玩笑道:“戏文里怎么说的来着?国色与天香缀满,自当对酒同缱绻。”

    说完向玹铮丢个眼色,玹铮登时心领神会,“来人,取只大碗,给宝音公子也倒上。”

    侍从领命,给宝音奉酒。

    宝音接酒,螓首微垂,桃腮染晕,说不出的妩媚娇羞。

    欢笑声中,他与钟离珝双双喝干了酒。

    钟离挚称赞道:“好酒量!”说完又热络地搂住他手臂,“以后我姐若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撑腰!”

    他一滞,从前在草原部族,额格其也拍着胸脯说过,谁若敢欺负他,就打断谁的腿。

    心里忽涌起阵酸楚,却不敢表现出分毫,强忍着故作温柔道:“将军她...待我极好......”

    钟离珝很是得意,点指钟离挚道:“瞧瞧,枉做小人了吧?”

    钟离挚心里明明替她高兴,却瞪起眼、嘟起嘴,“好啊,你敢骂我,回头我告诉祖母去!”

    宝音见状,忙斟了两杯酒,打圆场道:“今日俪王主与挚公子都受惊了,我敬两位,愿两位平安顺遂,后福绵长。”

    钟离挚饮完了酒,长吁了口气,“别提下晌了,当时真是万分凶险,现在回想,我还后怕呢!”

    他与玹铮遭遇狼群,本以为会有场殊死恶斗,却未料狼群忽然离去,白白虚惊了一场。

    玹铮蹙着眉头,“马场设有驻军,巡防严密,按理说附近不该有那么多狼。”狼群退走时,似乎有隐隐呼哨之声,但稍纵即逝,听不真切。

    钟离珝摸着下巴,“这事的确有些蹊跷,不过王主放心,末将已派人加强了巡查防范。”

    玹铮拍了拍她肩膀,“有你在,本王自然放心。”

    待四人落座,钟离挚提议道:“光喝酒没意思,不如行个令吧。”

    玹铮与钟离珝异口同声,“什么题?”

    他笑得俏皮,“虫入凤窝飞去鸟,七人头上长青草,大雨下在横山上,半个亲朋找不到。”

    话音刚落,宝音扑哧一笑,“这是什么?谜语吗?”

    “对,就是谜语,谜底便是题目,你们可猜得出?”

    玹铮斟酌片刻,轻声吟诵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谜底应该就在这两句诗里。”

    钟离珝细忖,“果然,风花雪月,真真风流雅致得紧!”

    宝音很是为难,“是要拿这四字作诗吗?我才疏学浅,恐作不好。”

    钟离挚狡黠笑道:“每个字对应一句诗,五言七言不限,不过这四个字不能在诗文里出现,出现了便算违规,违规了要罚十大碗!”

    宝音越发怯了,“我的天,这样难,我还是直接认罚吧!”

    钟离挚不依不饶,“做得好不好另当别论,直接认罚,你得喝四十碗!”

    宝音吓得脸都白了,钟离珝忙安抚道:“别怕,你随意说,有我兜着呢!”

    他支支吾吾半晌,憋出两句,“草叶翻白翠枝颤,洛阳红紫人争羡......”剩下两句死活作不出。

    钟离挚嚷嚷叫他罚酒,钟离珝则替他解围道:“他们部族的酒令与咱们不同,这两句应了风花二字,已极难得,剩下两句我替他作。”

    说罢望着他那淑质逸丽的容貌,脉脉含情,“天河飞洒玉尘屑,塑出亭亭桂魄寒。”

    这两句分明是借着雪月二字夸奖宝音冰肌玉肤,宝音双颊红透,又是羞涩,又是感激。

    钟离挚嗤笑道:“就怕只会替人家解围,自己的反倒做不好。”

    钟离珝白了他一眼,“叫你小瞧我!”说完轻嗽了两声,“碧草折腰尽绵延,落英沾身血未干,将军白头天不许......荡荡明河碎婵娟。”

    玹铮细细品味,“好是好,就是有些悲凉。”

    她抱拳道:“既如此,还请王主赐教。”

    玹铮转着酒杯,沉吟片刻,“破浪乘空自无踪,万邦争春众芳琼,最爱千山变白地,素娥临镜瑶台通。”

    这几句听着颇为大气。

    钟离挚朝她眨眼,“王主既喜欢登瑶台,便该把王府搬月亮上去,到时候满屋子住的不都是仙子?”

    玹铮同他斗嘴道:“你竟还有工夫笑话本王?如今就剩你一个,若做得不好,可绝不轻饶!”

    他泰然自若,“作诗有什么难的?你听着:柳堤摇绿径飞红,摘锦铺霞邀蝶蜂,南枝忽被冰装裹,精魂应是冷钩凝。”

    玹铮细忖,觉得每句都颇有意境,夸奖道:“如此细腻熨贴,本王拜服。”

    钟离珝撇嘴,“题目是他出的,指不定早做了准备,然后故意刁难咱们。这个不算,还得另作四句。”

    他急得大嚷,“怎么就不算!你到底是不是我姐?”

    钟离珝板着脸,“正因为我是你姐,才越发不能徇私,你不重作,就等着军法处置吧!”

    玹铮猜测钟离珝这是在给宝音找场子,便站起身笑道:“方才将军英雌救美,如今本王也替钟离公子效劳一回。”

    说完在帐内来回踱步,正踌躇之际,忽瞅见手指上那枚龙凤红宝戒指,想起慕后,顷刻间文思泉涌,“幽篁瑟瑟曲径长,几缕暗香度禅房,檐铃落白滴残露,玉阶空余琉璃光。”

    “好诗!”钟离挚抚掌惊赞,“这四句不仅扣题,且融会贯通,意境也极佳!”说着向玹铮投去心仪的目光。

    玹铮与他盈盈相望,笑而不语。

    大帐内再度奏响了管乐之音。

    而此时此刻,凤都安泰殿内,承珺煜乍见承桓真,腾地起身,露出震惊之色,“舅舅!”

    数载不见,承桓真变化甚微。虽然他已至耳顺,却无衰老之象,容貌好似宫韶华那般的年岁。

    雀金氅下是一袭纯白的缂丝袍,既彰显着江湖的洒脱,又昭示着宗室的高贵。他眸光沉敛,透着凛凛英气,还带有隐隐肃杀。

    “陛下,我劫走林绛心,特来请罪。”他走近凤案,撩袍欲跪,承珺煜忙命孟晴搀扶,“先不说这个,难得咱们甥舅相聚,舅舅快请坐。”

    两人分坐在镂金飞凤紫檀罗汉床左右。承珺煜定定望着他,“这些年舅舅都去哪儿了?”

    “浪迹江湖,游历天下,倒也逍遥。”先帝驾崩,新帝继位,承桓真被尊封为镇国安庆大长郡君,却悄无声息离开了凤都。

    他接过承珺煜亲手递来的茶盏,“陛下气色不错,景齊国运昌隆,都是陛下治理有方。”

    “舅舅过奖了。”承珺煜很是感慨,“建隆十年,若非舅舅出手相救,朕早赴黄泉,还谈什么治国□□?”

    他轻扯嘴角,“那是老天庇佑,我可不敢居功。”

    承珺煜又露出感激之色,“当年玹铮在东宫受尽凌.虐,也多亏您持强扶弱,她能有今日,您功不可没!”

    他笑了笑,“当年我受君之托,忠君之事,数年未见,那孩子该比我高了吧?”

    承珺煜哈哈笑道:“可不是,别说比您,比朕都高了半头。”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吹着香茶的氤氲,“听说她很能干。”

    “岂止能干?为朕舍生忘死,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既如此,陛下为何任她被人欺负?”承桓真忽然撂下茶盏,面容带了丝薄怒。

    承珺煜故作不解,“舅舅何出此言?”

    他冷嗤,“教坊司罪奴私逃,与她有何干系?此番我若不进宫请罪,劫囚的罪名怕是要扣在她头上吧?”

    “诶,舅舅误会了!”

    “误会?”承桓真起身走了两步,一甩衣袖,猛然回头,“我白日进京,恰好经过兵马司,听到多人议论,说俪王乃逃奴案幕后主使。我潜进兵马司刑院,见狱卒正在严刑逼供,口口声声逼林氏招认俪王与逆党有关。”

    承珺煜神色惊.变,“竟有这等事!”

    他冷哼,“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能相信。天女脚下,竟有人胆大包天构陷宗室亲王!”

    “所以舅舅一怒之下就......”

    “我当时若不出手,沸水便会注入林氏体内,他必死无疑!”

    承珺煜重重叩拍檀几,“容馥真是混账!仗着儿子做了玹珅的侍郎,便无法无天起来!”

    承桓真气愤不已,“我才懒得管她是谁!若非林氏情况危急,容不得耽搁,我定会把兵马司上下全都宰了喂狗!”

    “咳!”话音未落,孟晴猛一声咳嗽,“郡君,陛下面前,还请您慎言。”

    承珺煜不以为意,“舅舅是性情中人,快意恩仇惯了,朕不怪罪。容馥的确该杀,已有御史弹劾她数条罪状,朕自会尽数查明,然后从重惩处。”

    承桓真从怀里掏出金书铁券放在檀几上,“此乃世宗所赐,可免死或免罪三次,现呈与陛下,剜去条龙吧。”

    世宗乃承珺煜的皇祖母,承桓真是其最心爱的嫡皇子。

    承珺煜拾起金书铁卷,见上面三条金龙已剜去一条,复又放下,“舅舅虽劫走人犯,却是情势所迫,朕不会追究,就不必浪费这金书铁券了。”

    承桓真自有说辞,“情势归情势,法度归法度,两者岂可混淆?陛下若不收,便是不肯赦免我,那我只好去顺天府投案。”

    “诶,那如何使得?”承珺煜示意孟晴收好金书铁卷,又安抚道:“舅舅放心,如今真相大白,朕心里有数。”

    话到此处又想起一层,“方才竟忘了问,舅舅怎会突然进京?”

    承桓真叹了口气,“人老了,打算故地重游,恰逢先帝十年祭,便想去皇陵拜拜,也打算给昭元君后上柱香。”

    承珺煜听他提到先帝与生父,疑虑尽消,“既如此,舅舅暂且在宫中住下,朕明日便命人安排祭扫事宜。”

    孟晴提醒道:“陛下,林氏被郡君安置在城南,要不要派太医前去诊治?”

    承珺煜蹙眉,“太医院人多嘴杂,不方便。”

    孟晴揣测着她的心思,“陛下以为淮安县君如何?”

    “宫隐?”她嗯了一声,“也好,去传旨吧,不过关于林氏的消息,不许他对外透露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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