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朱砂痣

    夏夜星光璀璨,远山如墨,繁花竟香。马场围栏处,玹铮与钟离挚凭栏醒酒,任夜风轻抚面庞。

    玹铮仰头望着皎月,“跟我说说你小时候去凤都的事吧。”

    钟离挚两肘撑栏,双手托腮,“打我记事起,共去过凤都四回,回回都住在薛府。”

    “钟离家在凤都不是有府邸吗?”

    “那府邸常年空置,只留些仆从看屋子,冷清得很。”应国公薛扇滢与武成王年轻时共同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武成王修书请她照顾家眷,她便邀请武成王君携孙辈到薛府客居。

    钟离挚笑容明媚,“应国公君为人爽朗,和祖父非常投契,而梅郎哥哥对我极为照顾,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玹铮觉得纳闷,“武成王府不是与慕家沾亲吗?怎么反倒同薛家关系更近呢?”

    钟离挚摇头道:“这我哪里晓得?祖父还曾在慕府寄居过呢,但他却很少提起慕家人。”

    武成王君赵盼十岁丧母,十六岁那年,他父亲段氏病危,临死前与慕后的父亲相认,并把他托付给了曾经的孪生兄弟。

    赵氏族人觊觎他继承的田产财帛,想加害他,慕后的父亲施以援手,出面替他料理妥当,并将他接进慕府照拂。

    就在那时,他结识了慕府嫡长子,表哥慕赢。

    两人居住的院落相隔不远,一来二去,便热络起来。慕府的仆从因他容貌与慕赢相似,还戏称他为“小赢公子”。

    他安居半载,日子平顺。慕赢待他如亲兄弟,慕府还为他添了许多嫁妆,准备来年风风光光送他出门。

    可偏偏这时候,钟离霆出现了。他从未想过,一个秋日,一场偶遇,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我听祖父陪嫁的公公说,祖父自打见到祖母,就立誓非她不嫁。”为了退掉既定的婚约,赵盼绝过食、上过吊,差点丢了性命。

    玹铮未料赵盼对钟离霆如此痴情,“让我猜猜,你祖父最后破除万难、如愿以偿嫁给了你祖母,却发现你祖母喜欢的另有其人。”

    慕赢是世宗钦定的太女君,钟离霆纵为其痴迷,却不能越雷池半步。而迎娶赵盼,或许就是为了弥补内心的缺憾。

    然缺憾若真能弥补,就不是缺憾了。

    正因为得不到,爱恋像野草般在心底滋长,每每面对赵盼,就想起慕赢,这何尝不是种变相的折磨呢?

    钟离霆为了慕赢,将女儿培养成了对珺烨忠诚不二的臣子。即便珺烨自尽、慕赢被废,她亦痴心不悔,这十年来与承珺煜分庭抗礼,竭尽所能庇护学士堂,并为慕赢的嫡孙女暗中谋划。

    这固然是基于钟离氏族的利益,却也无法抹杀她对慕赢的真心。而赵盼得不到妻主的爱,最后连女儿也失去了,不疯才怪?

    钟离挚颇为惆怅,“我儿时总觉得祖母很敬重祖父,现在细想,那种敬重何尝不是疏离?”

    玹铮对慕后越发起了兴趣,“跟我讲讲你表叔祖吧,你入宫觐见,应该没少见过他才对。”

    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玹铮是在说慕后,嘴角勾起抹微笑道:“表叔祖是个很和善的人,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檀香味。”

    宣室殿后殿设有佛堂,慕后礼佛虔诚,每日必去敬香,且除了盛大宫宴,他一律茹素。

    “我记得宣室殿东阁是表叔祖的书房,里头有各式各样的佛经,我看不懂,他就逐字逐句讲给我听,极有耐心。”

    钟离挚曾在宣室殿偏殿住过半月,算是与慕后朝夕相处,“他特别喜欢小孩子,赏过我许多好东西。”

    说着掏出贴身的雕蝙蝠寿桃如意头蓝田玉锁,“这就是他赏的,我很喜欢,带了好多年。”

    玹铮乍见,吃了一惊。原来钟离挚的这枚玉锁,除质地之外,无论形状、花纹、雕工都与当年承瑾珠赠给她的那枚完全相同。

    “我听说这玉锁是一对,却不知表叔祖将另一只给了谁?”

    话音未落,玹铮已掏出贴身的和田玉锁,“你仔细瞧瞧。”

    他瞪大眼睛,面露讶异之色,“诶?这还真像是一对儿,你哪儿来的?”

    “是我出生后不久,二舅舅送的。原本父君收着,自打二舅舅去逝,我就开始贴身佩戴。”这些年,玹铮从未多想,可现在看来,当年承瑾珠时常接济冷院,甚至不惜与杜氏交恶,原来还有更深的缘故。

    对于慕后的不闻不问,她其实一直心存怨怼。元服之后,她也从未在私下场合承认过慕后的身份,甚至不愿使用尊称。

    可今晚,她忽然发现,她错了。原来自打她出生,那位老人家便已在为她筹谋打算。

    心底的寒冰裂开道缝,有明亮的光映在上头,整颗心温暖的同时,还带着涩涩的酸楚。

    她口气变得柔缓,“曾听宫里的老人议论,说皇祖父宽厚仁德,很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

    钟离挚听她改称慕后为皇祖父,抿嘴笑道:“可不是吗?我记得有次进宫,亲眼见到个小宫侍不慎打碎了琉璃灯。当时殷皇贵君要将他发落去慎刑司,是表叔祖说节令不宜杀生,才保住了他的命。”

    玹铮听他提到承珺煜的生父殷殊,便问道:“你对昭元君后印象如何?”

    他冷哼道:“人前和蔼可亲,背地里却凶神恶煞。”

    玹铮不解,“何出此言?”

    他回想往事,仍存有几分心悸,“我见过他特别凶的样子,看起来要吃人似的。”

    建隆十三年,殷皇贵君曾与庶弟小殷氏在御花园僻静处发生过激烈争执,当时他盛怒之下,掐住小殷氏的脖子,差点将其掐死。

    “我当时听得真切,他拿五郡君的性命作要挟,逼他弟弟发誓,说不许对外吐露半句,也不知到底是何事?”

    玹铮心念微动,沉吟着问,“你没把这事告诉你祖父吗?”

    “我哪敢?”他撇嘴,“我当时才多大,没吓哭就不错了。事后乳公千叮万嘱,叫我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今儿你要不问,我还想不起来呢。”

    玹铮笑着打趣儿,“你乃泼天之胆,还能有被吓哭的时候?”

    他白了玹铮一眼,“承玹铮,你这人忒没意思,我好好同你讲话,可你却非要斗嘴,皮痒是吧?”

    玹铮见他粉拳袭来,忙灵巧避过,顺势擒住他胳膊,往怀里拉扯,“小挚,你也是不长记性,明明打不过我,还总动手。”

    他被玹铮箍住腰身,急得连捶带砸,“快放开,这儿离军帐太近,被人瞧见成何体统?”

    玹铮的手臂却越发紧了,“最好全营的人都瞧见,坐实了咱俩的事,将来请陛下赐婚还方便呢!”

    她趁机要亲,钟离挚却捂住她的嘴,“今儿已经亲过了,以后一天只许亲一口!”

    玹铮被逗得哈哈大笑,“我的天,一天一口,你欠的九十九下,何年何月能还清啊?”

    他笑声娇柔清脆,好似出谷的黄鹂,“还不清就欠着,反正我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俪王主若想讨债,明日请早。”

    说完猛地推开玹铮,笑着往寝帐跑去,玹铮在后头跟着他,直到亲眼见他进了寝帐,才算放心。

    皓月高悬,马场与军营都静悄悄的。晚风徐徐,忽然吹来阵深沉浑厚的胡笳声,那声声长啸带着悲凉与思念,勾人愁肠。

    钟离珝恰好将宝音送至寝帐外,闻声不由双眉蹙起,“来人,去看看,是何人在吹奏?”

    宝音笑着劝阻,“马场挨着清水河,往来客商都会沿河宿夜。这大半夜的,人家只是吹曲,何苦去为难呢?”

    钟离珝觉得在理,“也罢,就听你的。”说完又拍了拍他的手,“今晚你辛苦了,早些安置。”

    “将军才辛苦,您也早点休息。”他盈盈万福,目送钟离珝离去。

    此刻,胡笳声依旧缠绵,他站在帐口,循声望去,透过重重营帐与浓浓夜色,似乎望见了乌兰。

    他摸着胸口那枚狼牙,暗道:乌兰,下晌俪王与钟离挚遭遇狼群,我就知是你来了,你放心,我绝不会沉溺于温柔乡而忘掉额吉的仇恨,你且耐心的等我,咱们报仇的日子不远了!

    四月二十八,毅平伯府世女、当朝驸马上官紫云迎娶乐安县君唐茹,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很是热闹。

    风七七代玹铮前去喝喜酒,又送了份大礼。喜宴上见到太女、慎亲王、冷海琼、魏国公及殷歌,大家各怀心思,免不了相互几轮唇枪舌战。

    掌灯后,上官紫云喝得醉醺醺的,由长随搀扶着往喜房走。才进院落,迎面遇到承瑾璎和花明。

    承瑾璎穿了件大红绣芙蓉缂丝袍,戴着金冠,月色下格外艳丽。她心底的馋虫顿时被勾起来,忙不迭打招呼,“郡、郡君!”

    “驸马。”承瑾璎见她伸手拉扯,忙侧身闪避,神情透着疏远,“我已探望过唐弟弟,先走了。”

    “哎,别、别走啊!”她顶着涨红的脸,才干笑了两声,一个酒嗝钻出来,熏得承瑾璎直掩鼻。

    “驸马喝多了,待会儿我叫厨房送醒酒汤来。”承瑾璎面色冷淡,蹙着眉道:“唐弟弟年轻,驸马要多疼惜,可别欺负人家。”

    说完迫不及待地拔腿便走,却不料被上官紫云一把扯住衣袖。“瞧、瞧这话说的,郡君莫非...吃醋了?”

    承瑾璎奋力甩开她,“休要胡言!”

    “怎么是...胡言呢?”她死皮赖脸地往承瑾璎身上靠,“捡日不如...撞日,今儿...赶巧了,咱们新欢...旧爱,大被...同眠,好不好?”

    自打出了诏狱,承瑾璎再没叫她进过房,她心里野火乱窜,趁着酒劲儿尽数发散出来。“好郡君,来,香、香一个!”

    话音未落,承瑾璎大力一推,将她推了个趔趄。

    她登时恼羞成怒,“嗬,臭、臭不要脸的!不...不识抬举!”言毕再度扑向承瑾璎。

    花明忙挺身阻拦,“驸马,您不可对郡君无礼!”

    “滚开!”她狠狠一记耳光抡出,花明捂着脸,惨叫着摔倒在地。

    承瑾璎忙去搀扶花明,又仰头瞪着她,“上官紫云,你撒什么酒疯?”

    她酒劲儿直往头顶蹿,叉着腰,瞪着眼,浑闹起来,“承瑾璎,我、我不喜新厌旧,是、是你的福气,跟、跟我进去......”

    承瑾璎被她死死攥着手腕,疼得面色发白。“你放手!”

    她瞪着猩红的眼,“不放!”

    承瑾璎想起先前遭受的种种屈辱,悲愤交加,眼泪扑簌而落。“上官紫云,你、你再羞辱我,我就死给你看!”

    “寻死?”她放声大笑,“你、你吓唬谁呀?”说罢,将承瑾璎死命往喜房门口拖。

    便在这时,喜房的门开了,打里面冲出来个人,端着盆凉水,照着她搂头盖脸地泼去。

    她激灵一下,酒顷刻醒了大半,甩开承瑾璎,胡撸着脸上的水渍,大吼道:“谁!谁干的!”

    唐茹穿着美艳的嫁衣,撩着盖头,端着空盆,笑吟吟望着她,娇滴滴地嗔道:“是我,怎么着,你还想打我呀?”

    她见唐茹眉拂春山,眼含秋水,盈盈身段,绮丽非凡,登时口燥咽干,唇焦鼻热,骨头酥了大半,“好茹儿,我、我没有,我......”

    正支吾之际,唐茹已伸手扯住她衣领,将她往喜房里拽去,“世女,今晚奴家会好好伺候您的!”

    边说边回眸,给了承瑾璎一个调皮且安心的眼神。

    次日,承桓真于章华殿内翻阅先帝遗留的画作,却忽然双手一滞,周身泛起凛冽的杀意。

    不待宫韶华开口,他已嘶啦一声,将画撕成两半,猛掷于地。

    宫韶华大惊,“郡君何以如此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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