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下,班主率众乌泱泱跪了满地,“今日不仅戏演砸了,还害得卓侧君受伤,小的难辞其咎,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只求王主莫要牵连无辜。”
“不,那不是班主的错。”扮演白骨精的武生颇有几分担当,膝行上前,“班主年迈,挨不得打,也坐不得监,令卓侧君摔下台的是我,要打要关冲我来!”
班主拼命拉扯武生,“我是班主,有罪自然我担。”
“可冒犯贵人的是我。”
“你那是一时情急,卓侧君是我踢上台的。”
“戏都开了,您也是迫不得已......”
“行了!”玹铮被吵得脑仁儿疼,肃声喝止,“又不是领赏,有什么好抢的?”见两人都俯低身躯噤若寒蝉,瞅了眼卓念音后再度启口,“今天之事就到此为止,本王既不打你等,也不关你等,但本王有言在先,倘若你等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景齊将再无你等容身之地,听懂了吗?”
“听、听懂了。”班主本以为卓念音坠台,戏班会遭灭顶之灾,哪知峰回路转,侥幸之余,朝玹铮咚咚磕头,“多谢王主宽宏大度,小的定会严加管束,保证不会传出半句卓侧君的闲言碎语。”
“很好。”玹铮缓了面色,朝墨诗摆手。
墨诗将盛着赏钱的托盘交给班主,并叮嘱道:“这里有二百两纹银,其中一半是赏钱,另一半是伤者的汤药费,你可不能私吞。”
“小的绝对不敢!”寻常人家的赏钱不过几十串,如今除去汤药费,报酬仍翻了几倍,班主不禁对玹铮愈发感激,连带看卓念音的眼神也变了,“多谢王主厚赏,以后卓侧君再想串戏,小的还愿意效劳。”
“好啊,我......”卓念音的话还没讲完,就已被玹铮打断。
“好什么好?没下回了。”玹铮见他还想抢白,凤眸凛凛,“杵在这儿干吗,赶紧卸妆去!”
“是。”卓念音如今学乖了,未免吃亏,绝不当外人的面和玹铮顶撞,尽管憋屈得紧,还是臊眉耷眼地随墨诗走了。
夜隐先让戏班众人平身,后又对班主笑道:“我家老太爷喜欢听红净戏,等过些日子诸位的伤都养好了,到宫府去唱个堂会如何?”
“那、那敢情好!”如今凤都内外,谁不知宫家即将出位君后,能去宫府唱戏,多少有名的戏班都求之不得。班主对夜隐千恩万谢,“承蒙县君提携,同春班绝不会令您和老太爷失望。”
夜隐掏出五十两银子,“这是定钱,当日若唱得好,赏钱只多不少。”
“多谢县君!”班主率众给夜隐磕头,然后悉数告退。
夜隐见玹铮仍拉着脸,柔声劝慰,“铮姐姐你别生气了,卓侧君虽弄巧成拙,但心意总归是好的。”说完又将只瓷瓶摆在桌上,“他上台那下摔得可不轻,别再擦破皮,你辛苦一趟,帮我把药拿给他。”
玹铮撇嘴,“他皮糙肉厚,不碍事。”
“诶,他是为给你唱戏才受伤的,你于情于理都该去瞧瞧。”见玹铮犹豫不决,夜隐又善解人意道:“你不用顾忌我,戏园对面是家金银铺,小寒快成亲了,师兄与我合计要给他送份厚礼,我刚好去转转。”
玹铮略忖片刻点了点头,“也好,你挑些中意的,我送你。”
夜隐莞尔,“那我就不客气了。”
目送夜隐离去后,玹铮拿着药瓶去后台找卓念音。
刚到楼梯口,就听见震耳欲聋的嚎啕,“墨诗,我、我这回彻底完了,王主本就不喜欢我,如、如今只怕更厌烦我。”
“谁说本王厌烦你?”玹铮虽余怒未消,可听他哭得这般惨烈,到底心生怜惜,蹬蹬几步上了楼,走到他身边。
他扬起哭花的脸,抽搭着鼻翼,“王、王主您怎么来了?”
“本王要不来,你还不得水漫金山?”玹铮见他脸还没擦净,黑一块红一块,就仿佛从染缸里捞出来似的,不由嗤笑,“瞧你这副德行,好了,别再哭了,当心油彩渗进眼睛里,变成熊瞎子。”
说罢亲自拧了手巾,细细替他擦拭,等他把脸洗干净,涂完玉屑面脂,又撩起他衣袖观瞧。
果然,他两条胳膊都有新旧不同的擦伤,有些是青紫淤痕,还有些破了皮,红肿骇人。
玹铮的心不禁又软了两分,“你这几天没少磕碰吧?”
“嗯。”伤口被触碰的刹那,他喊了好几声疼,“我、我耍不好那棍子,总是打到自个儿。”
“活该!”玹铮虽嘴上嗔骂,但抹药的手却越发轻柔,“你是怎么想到用唱戏这招哄本王开心的?”
他咬了咬唇瓣,“不、不是我想的,是我爹。”
“你爹?”
“嗯,我爹说有次把我娘惹急了,很多天不理他,他就给我娘唱牡丹亭,然后我娘就跟他和好了。我见王主您闷闷不乐,心里着急,就想按他的法子让您也高兴高兴,可我唱功不成,只能选武戏,听说您喜欢看《降魔传》,所以千挑万选,选了这出三打白骨精,哪知还是演砸了。”
玹铮数落道:“你不演砸才怪,唱戏讲究的是勤学苦练,大武生哪个不是从小的功夫,你倒好,学了几天就不知天高地厚,方才真要摔出个好歹,本王怎么跟你娘交代?还有,唱戏不是打架,哪能真往人身上招呼,幸亏都是轻伤,真闹出人命,秦明那种六亲不认的主儿肯定出捕票拿你,你就等着吃牢饭吧。”
他瞅玹铮说得煞有介事,登时后怕起来,“我、我错了,我下次肯定好好演,不会再这么莽撞。”
“还想有下次?”玹铮挑着眉梢,使劲儿戳他脑袋,“本王警告你,打明天起,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啊?”他未料会被禁足,急的金豆子噼里啪啦往下滚,“王主您、您行行好,再过几天是梅郎哥哥,不,是薛公子的冥寿,我还准备出城祭拜他呢。”
玹铮不妨他提起薛文梅,心中顿有了别的打算,沉吟道:“你亲自去太点眼,还是让墨诗替你去吧。本王明天起要去京郊巡营,接连几日不在府内,苏珂病着,杨沐又外出办差,你坐镇王府,本王才能放心些。”
他尽管对不能亲自祭奠薛文梅有些遗憾,但听完玹铮最后那话,刹那间热血沸腾,胸脯腆得高高的,“承蒙王主信任,我定会守好王府等您回来,就算宫里派人传我,我也不去!”
小半个时辰后,玹铮领着卓念音抵达同春斋与夜隐会合。雅间内欢声笑语,很快,席面儿便摆上了桌。
二十四个青花瓷碟,四干四鲜四冷荤,八个热炒,外加四道点心,样样精致,色香味俱全。
玹铮见小几上堆满了锦盒,正要问夜隐都买了什么,余光瞥见卓念音去夹烤羊肉,顿厉声呵斥,“干什么呢?胳膊肘和膝盖都破了皮,还不忌口!”
卓念音可怜兮兮地央告,“人家就喜欢吃这个,就一块儿,一块儿!”说完扯住玹铮袍袖用力摇晃。
玹铮拗不过他,“吃吧吃吧,不过伤口若发起来,不许喊疼。”
他捡了好大块肉塞进嘴里,烫得边嚼边呼气,随后端起酒杯,嘟囔道:“方、方才多亏王主救我,我、我先干为敬。”
玹铮哪肯再让他蒙混过关,伸手夺下酒杯,“当本王瞎了不成,吃羊肉就罢了,还想喝酒,美得你。”
他又撒起娇来,“好王主,有肉无酒,多煞风景,就赏我一口嘛。”
夜隐撂下牙筷,笑眯眯瞅着他,“卓侧君,吃羊肉喝马奶酒才过瘾,回头等你养好伤,咱们去庄子上玩,到时候让你吃个痛快、喝个痛快,怎么样?”
他眼中泛起两道精光,连连点头,“那咱们可说定了,就今年头场雪吧,到时候把苏珂、杨沐他们几个都叫上,让王主做东。”
玹铮满口应承,“行,本王做东,不过今晚你不兴再胡闹。”说完唤来小二,给他上了碗热腾腾的梨汤,供他解馋。
夜隐又给他夹了几箸能吃的菜。
玹铮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转而给夜隐盛了碗红烧燕窝,“别光顾着他,你也多吃点。”
夜隐尝了口,细细咂摸滋味,“这是鸡汁炖的,还搀了火腿丝、笋丝,咸鲜中透着清甜,我喜欢。”
他嘴里的粉蒸鸡还没咽下去,就指着面前已冒尖儿的碗,对玹铮挤眉弄眼儿,“王主,我也要。”
玹铮瞪他,“先把碗里的吃干净,再自己盛。”
他嘴巴嘟得老高,很是不忿,“你厚此薄彼,你都给县君盛了,却不给我盛,还口口声声说不讨厌我。”
玹铮见夜隐捂着嘴直乐,心里嘀咕了句不害臊,赶紧夹了片烧方喂给他,“这就算盛过了,不许得寸进尺!”
他得逞地笑了两声,美滋滋地尚未嚼完,忽小腹一痛,手扶桌案弯下腰,“早、早知道不喝那碗凉茶了,不、不成,我、我得去......”话没讲外已憋不住,扯着墨诗就往外跑。
玹铮与夜隐相互对视,皆捧腹大笑。
而就在这时,门口闪出道清丽的身影,“拜见王主,愿王主长乐无极。”
玹铮尚未答话,夜隐已起身,“钟离公子,好巧。”
已改名为钟离韵的灵韵盈盈还礼,“县君金安,方才在金银铺的时候就觉得像您,便跟过来看看,果不其然,王主也在。”
“你找铮姐姐有事?”见他未置可否,夜隐对玹铮道:“我正好也想去更衣,先失陪。”
他待夜隐走后,掩好房门,走到玹铮身边又福了福身,“王主勿怪,实在有要紧的事,不得不叨扰您。”
玹铮示意他坐,“何事?”
他压低声音,“襄阳那边比较棘手,公子派人进京,想向王主面禀详情。”
玹铮发出声轻嗤,“小挚不地道,当初去襄阳破阵并未知会本王,如今折戟沉沙,反倒想起本王来了。”
面对玹铮的诘责,他讪讪陪笑,“公子破阵还不都是为了您,之所以不告诉您,是因为当时并不晓得您的行踪。”
“得了吧,这天底下有武成王府查不到的事吗?就算当时不知,本王在济南府闹出那么大动静,你们也不晓得?”
他避开玹铮犀利的眸光,轻声叹了口气,“公子有他的难处,您应当明白,武成王府做主的并不是他。”
玹铮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随后问起钟离灏,“世女还没找着吗?”
他支吾,“奴、奴才不知。”
玹铮懒得难为他,“也罢,当本王没问,你且去吧,本王明日动身去京郊,等得了空闲,会派人给你送信。”
他明显松了口气,“多谢王主体谅。”说完施礼告退,可走到门口又折返归来。
玹铮见他欲言又止,催促道:“有话就讲,待会儿就没机会了。”
他咬了咬牙,“七日后奴才就要进府,还望您能答应奴才个请求。”
“说。”
他垂低螓首,显出几分羞赧,“按规矩,奴才入府当晚要给您侍寝,不管您心里如何厌恶奴才,还请顾及武成王府的颜面。”
“行。”玹铮答应得很干脆,见他要拜谢,拦住他道:“既然你来找本王,本王也索性把话挑明。入府是你的选择,既然你执迷不悟,本王便跟你约法三章。第一,进府后,你不得再以真面目示人;第二,王府内有陛下眼线,你需格外谨慎,否则出了事,本王不会护你;第三,即便你改姓钟离,名义上是小挚的弟弟,但在本王眼里,你就是陪嫁媵侍,你当明白自己身份,不许兴风作浪,等你替小挚生下女嗣,是留是走由你自己选择,留下的话,本王养你终老,想走,本王送你回漠北,再给你一纸休书,从此女婚男嫁,互不相欠,你明白了吗?”
“是,奴才明白了。”玹铮的话虽有些凉薄,但却胜在坦诚,“王主的意思奴才十分清楚,奴才奉命入侍,自当尽好本分。对了,侍寝次日还要入麟趾殿拜谒皇贵君,届时烦请王主替奴才多多担待。”
“好说,不过若想不被看出破绽,你这性子得改。”
“怎么改?”
玹铮弯起嘴角,“父君先前之所以选你做元服公子,就是看中你性情温婉,不如你反其道行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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