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怠慢

    入夜后,当卓念音依偎在玹铮怀中酣睡之际,灵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起身趿了绣鞋,走向透满银辉的棱窗。

    棱窗打开的刹那,月光伴着寒冷的晚风覆在他面颊与手背上,就好像积了层薄薄的霜雪。

    他只穿了亵衣,不由自主瑟瑟发抖,却没关窗,反探出头去,深深吸了几口彻骨的凉气。

    点点繁星伴着皎月高悬在墨染的天幕中。

    他望着望着,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眶。

    秋末初冬的冰兔总会勾起人的哀愁,此时此刻,他头脑中浮现出太多过往,内心亦涌起无尽的酸涩与惆怅。

    耳畔回响起玹铮的约法三章,“等你替小挚生下女嗣,去留自选,若想走,本王送你回漠北。”

    回去?说得轻巧。

    事到如今,即使玹铮还肯为他留下退路,他自己却已经不想要了。

    少将军,咱们这辈子没有妻夫缘分,但做姐弟也不错。你放心,在我心里,早已放下昔日纠葛,只要一息尚存,必当为钟离氏鞠躬尽瘁、赴汤蹈火。

    至于灵沄,我的好弟弟,我奉武成王主之命协助公子早日获取正君之位,将来还要辅佐他父仪天下,所以不能给你报仇,你若泉下有知,千万别怪我。

    凛冽的夜风再度袭来,打断了他复杂的心绪。

    他紧了紧衣领,挤出丝自嘲的苦笑,邱灵韵啊邱灵韵,都到了什么节骨眼儿,你竟还有工夫胡思乱量,明早麟趾殿的公公就要上门,俪王让你反其道而行之,你究竟有没有胆魄?又有几分把握?

    想到此处,反复思量,随后返回妆台,点了灯烛,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抛却素日温婉,慢慢勾起抹傲慢的哂笑。

    因初次尝试,颇有几分不自然,于是屡次练习,直到满意为止,又开始拿捏起其他神态来。

    五更初刻,承影来榻前唤他,“公子,该起了。”

    他轻声嘤咛,睡眼惺忪地掀开松绿色软烟罗帐帘,见天色仍暗,便重新躺下,“还早,再眯会儿。”

    “已经不早了。”承影勾起半边帷帐,“您忘了,宫里传过话,今日卯时,麟趾殿的赵公公会来教导规矩,昨天您特意叮嘱奴才要早些伺候您梳洗。”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原打算谨守规矩以礼相待,然受玹铮启发,他已改变了主意,于是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翻身朝里并阖上杏眸,“不必着急,他既然卯时来,我便过了卯时再起。”

    “啊?”承影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忙使劲儿推他,“公子万不可贪睡,赵公公乃是皇贵君跟前有头有脸的人,怠慢不得。”

    他搡开承影的手,发出声轻嗤,“正因如此,才非得怠慢不可,否则如何反其道而行之?”

    “您、您在说什么?奴才怎么听不懂。”承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他不搭理自己,又赶紧苦口婆心地劝慰,“入府在即,公子当以大局为重,千万别使小性儿,王孙临走前再三叮嘱,绝不能开罪麟趾殿的人。”

    他扭头瞟着承影,语气很是不满,“你对王孙的话倒记得清楚,那我问你,他是不是也交代过,大婚之前,京城诸事皆由我做主?”

    “他、他的确说过,但是......”

    “但是什么?”他骨碌起身,目光中射出极为少见的凌厉寒芒,“你虽曾伺候过王孙,但如今是我的奴才,怎敢与我顶嘴?”

    “奴、奴才不敢。”承影自打认识他,还从未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先愣了片刻,随即退后两步,做小伏低地解释,“公子误会了,奴才没旁的意思,只是怕您莽撞行事,坏了王孙大计,所以才提醒两句。”

    “哼,该怎样行事我心里有数,哪轮得到你置喙。”他挑起眉梢,吊起眼角,越发不依不饶,“当初王孙将你卖身契给我,就是怕你不听使唤。别以为我不是正经主子出身,又素来好性儿,就不敢罚你。”

    “公、公子息怒!”承影听他要施以责罚,心中惶恐,扑通跪于榻前,“奴才知错,还望公子恕罪。”

    “现在求饶,晚了!”他唇角勾起狞笑,颇有几分骄横模样,“你听好,要么掌嘴二十,要么扒光衣服去院子里跪着,自个儿选。”

    “公、公子......”承影被吓坏了,讷讷地抖着嘴唇,脸上除了惊惧之色,还有十足的难以置信。

    他见状则噗嗤一乐,然后下榻将承影搀起,恢复了往常的温婉可亲,“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像变了个人?”见承影怯怯点头,又笑问,“若我当着赵公公也如此跋扈,他是否就完全认不出我了?”

    承影听完这话,才彻底反应过来,捂着胸膛长出了口气,“敢情公子是要在赵公公跟前做戏,结果把奴才唬得一愣一愣的。”

    “若连你都唬不住,如何能瞒过赵公公?”遥想当年参选元服公子,他与赵公公朝夕相处了两、三个月,不仅深得其喜爱,还受过其恩惠,“按理讲,赵公公曾帮过我,我不该对他无礼,但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他深受皇贵君影响,最厌恶刁蛮无礼之徒,所以若想不被皇贵君识破,只好先给他个下马威了。”

    卯时整,赵公公率随行宫侍进了武成王府位于凤都的别院。按规矩,他会在别院待上七日行教导之责,随后陪同灵韵入俪王府与玹铮圆房,再于次日清早引灵韵进麟趾殿拜见宫韶华。

    在宫闱浸淫三十余载,他早已养成不苟言笑的习惯,见了管事也不寒暄,直截了当道:“我奉皇贵君之命来教导钟离公子入府礼仪,烦请带我前去拜见。”

    管事尚未答话,承影已快步过来施礼,“奴才给公公请安,我家公子尚在更衣,还请您先入花厅稍候。”

    “也好。”见承影十分恭敬,他并未多心,阔步进了厅堂。

    厅堂明亮宽敞,布置颇有漠北之风。

    承影请他安坐,待小幺儿奉完茶点,便以灵韵为借口告退。

    他临来前曾向司瑶打听过灵韵,但因司瑶也不甚了解,此刻便问管事,“你们公子进京已一年,素日都爱好些什么?”

    管事早得了灵韵授意,专捡他不爱听的说:“我家公子喜动不喜静,平时很少待在府里,或去郊外遛马或打点生意,总之是个闲不住的。”

    他撂下茶杯,眉头蹙起,“所谓夫德,当清闲贞静,行己有耻,岂可如女子那般终日在外抛头露面?”

    “诶,公公此言差矣,在我们宁夏府,男儿也需独当一面,公子生在漠北,长在漠北,骑马射箭乃看家本领,若遇上鞑靼进犯,还要辅助钟离军杀敌,又岂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信您上宁夏府打听打听,倘若谁家的小郎只会在家弹琴绣花儿,根本就嫁不出去。”

    “原来如此。”他打量管事理直气壮的样子,深感漠北民风彪悍,当下不再多言,只默默给灵韵记了一笔,待茶杯见了底,又催促道:“时辰已经不早,怎么还未见钟离公子?”

    “您老稍安勿躁,我去帮您瞅瞅。”管事作了个揖,然后溜之大吉,将他及随行内侍全部晾在了花厅里。

    他坐等右等,直到第三盏茶吃完,既不见管事回返,也不见灵韵前来,再也按捺不住,扭头质问身侧的内侍,“昨日可是你来传的话,到底有没有将懿旨说清楚?”

    内侍躬着身躯诚惶诚恐,“公公明察,奴才绝无半句错漏,而且昨日钟离公子答应得好好的,实不知今日因何怠慢。”

    他听完这话,对灵韵的印象愈发不佳,正想喊人,就听外头传来嘈杂之音,本以为是灵韵到了,快步出迎,哪知竟是厨郎张罗小幺们抬上桌丰盛的早点来。

    “你、你们这是......?”

    厨郎满面堆笑,“请公公安,我家公子说您久居京城,定没吃过宁夏府的朝食,所以特命厨房做给您尝尝。”

    他心中已有成见,因此笃定了是灵韵妄图借用此等小恩小惠收买自己,于是板着脸道:“不必劳烦,我今日是奉皇贵君之命来教授礼仪的,不是来吃饭的。”

    “瞧您说的,教授礼仪也不耽误吃饭,等吃饱了饭,教起来才更有力气不是?”谈笑间,厨郎已摆好席面和椅子,恭恭敬敬地请他入座。

    他不肯坐,挺直腰杆义正辞严,“皇贵君之命,恕我不敢懈怠,你赶紧请钟离公子出来,或者带我去见他,否则继续耽搁下去,那便是藐视皇贵君,别说是他,便是整个武成王府也担待不起。”

    厨郎见他抬出宫韶华来,不敢反驳,只能睁着眼睛编瞎话,“公公恕罪,小的就是个烧菜的,不认得去公子寝院的路。”

    这话讲完,厅内小幺也纷纷摆手,“奴才们也不认得。”

    “你,你们!”他点指众人,气得直翻白眼儿,“你们武成王府简直欺人太甚,我算是领教了。”说完想拍打桌案,可到底还是忍住,“行,你们不认路,那就去叫管事来,或者把刚刚那个承影喊回来。”

    不多时,消息传到寝院。

    灵韵见小幺学得绘声绘色,咽下口中的莜面蒸饺,露出得逞的笑容。

    承影生怕把赵公公得罪狠了,婉言劝道:“公子见好就收吧,如今已晚了将近半个时辰,下马威也够了。”

    “还差得远呢。”灵韵不慌不忙地吃了口发菜,杏眸中再度泛起狡黠之色,“你去告诉赵公公,就说我早起忽觉不适,难以承教,先请他在府中安顿,等我好些,再跟他慢慢学规矩不迟。”

    承影踌躇不已,“这、这不妥吧?赵公公肯定觉得您故意躲懒,必会吵着闹着来找您。”

    “腿长在他身上,要来我也拦不住,你吩咐下去,让小幺们把院门把守好了,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硬来。”

    身为宫中有头有脸的管事公公,赵公公向来以守礼自居,因此即便被拦在院外,也终究没有擅闯。

    只是随行侍从嗓子都喊哑了,院内依旧无半分动静,直到过了晌午,承影才客客气气将他请进去。

    灵韵穿着身粉红百蝶衣,靠在花梨罗汉床的小几上,目媚眉颦,微微拈着笑,“公公折腾了一早上,当真是辛苦。”

    嘴里虽道辛苦,却充满了揶揄之意。

    他肚子里的火气腾得就蹿上来,劈头盖脸便是通说教。

    灵韵自然是不服的,就差没句句顶他的嘴。

    再接下来,两人亦是冲突不断。

    他要铩灵韵的锐气,教导格外严苛。而灵韵并不吃他这套,不是抱怨腰酸,就是牢骚腿疼,因他不准休息,又装病装晕,将他怄个半死。

    掌灯后,承影一溜小跑儿进了灵韵卧寝,“公子,赵公公打发了内侍回宫,估摸着给您告状去了。”

    灵韵丝毫不惧,反好笑道:“这人上了岁数就沉不住气,我还以为他至少得等到明天。”

    承影提心吊胆,“亏您还乐得出来,万一皇贵君震怒,如何是好?”

    灵韵摇头,“皇贵君素来谨慎,就算对他信任有加,也不会轻易定论,想必会派司总管前来核查。”

    “那、那您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事已至此,总不能前功尽弃。”

    “可、可是您若连司总管也得罪了,那就真的再无转圜余地。之前宫里传出话来,说要赐您侍郎位分,您就不怕......”

    “怕什么?”灵韵宠辱不惊,“我若真做了亲王侍郎,就得成日里进宫立规矩,那样迟早会露馅儿,倒不如从开始便打消皇贵君的念头,最好再传出些恶名,令他厌极了我,那样反落个轻松自在,能踏踏实实待在王府后宅替王孙诞育后嗣。”

    承影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灵韵的良苦用心,感佩之余撩袍跪地,“公子为王孙筹谋,不计个人得失,奴才敬服。实不相瞒,奴才今日没少腹诽,以后再不会了,定唯公子马首是瞻。”

    “很好。”灵韵见承影已被收服,将他拉起,“常言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不光是明日,等将来进了王府,也少不了你帮衬。”

    承影信誓旦旦,“任凭公子吩咐。”

    就在司瑶奉宫韶华之命前往武成王府别院核查之时,京郊某处隐秘的山谷内,薛文梅走进约定的竹舍,给玹铮躬身施礼,“见过俪王殿下。”

    “果然是你。”待薛文梅摘下幂篱露出真容,玹铮轻笑,“当日重明卫没找到你的尸体,本王就猜测你没死,你还真是命大。”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又指了指对面的竹椅,“坐吧,既然是小挚派你来的,便赏你个恩典,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跪着与本王回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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