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精致小巧的红木食盒中,海棠酥并不多,总共只有六个。
柳珩几乎是一口一个,不一会儿就吃掉了五个。正待将手伸向最后一个海棠酥时,他突然瞥见了对面依旧安静吃着胡饼的荀彧。
“荀令君,还有最后一个……”柳珩不由有些赧然。他偷偷抬眼看向他,“你要尝尝吗?”
“不用,”荀彧失笑,“这胡饼就挺不错。”
柳珩看着他那含着笑意的明亮眼睛,不知为何,耳尖就有些发烫。想到自己适才仿佛饿了三天的蠢样,感觉自己在这谦谦君子面前丢人现眼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决定转移话题,“荀令君对于朕之前的下诏,有什么看法?”
“陛下认为,洛阳在四个月之后会有一场浩劫吗?”荀彧思索了一会儿,抬起眼认真地看向他,“臣注意到,陛下和公达曾提到过两次‘四月’。”
是的。
历史上四个月后发生的事情,对于柳珩来说,如同一个附加倒计时的魔咒一般。
如今是已是四月末。
而八月二十五日,是董卓入京的日子。
董卓凶狠残暴,为了独揽大权,刚入京便废黜了汉少帝刘辩。
随后,他扶持陈留王刘协为皇帝,之后一杯毒酒赐死了少帝。董卓依靠他的军队掌控了朝政,并且放纵他的士兵在都城内打劫百姓,搜刮财务,滥杀无辜。
——最后他还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整个洛阳城。
柳珩也不知道自己这只蝴蝶的存在会不会改变什么,于是也不正面回答荀彧。他蹙了蹙眉,迟疑道,“这只是朕的个人感觉。那么,荀令君的判断呢?”
“臣亦认为洛阳会有一劫。”荀彧沉思着,如水墨画一般昳丽的眉眼带着淡淡的忧愁,“但臣还无法确认时间。”
“哦?”柳珩有些好奇。
“董卓。”荀彧沉默了一瞬,慢慢说出这两个字。
柳珩心中一惊,不由瞳孔微缩。
如果不是确认眼前这个人是土生土长的东汉人,他简直会觉得这也是个穿越人士!但荀彧也这么说,他心中不妙之感愈发浓厚了。
“去岁,先帝征董卓为少府,董卓不应,上书推辞。而今岁二月,先帝重病,下诏拜董卓为并州牧,令其下属军队转交皇甫嵩将军。董卓接受了任命,但还是上书推辞,不肯交出军队。”
荀彧皱着一双好看的眉,慢慢道,“皇甫嵩将军将此事禀告朝廷后,先帝曾下诏责备董卓。董卓遂带兵前往并州,但一直故意磨蹭拖延,将军队停在了距洛阳不到一百里的河东郡。”
他抬起眼来,看向面前的少年天子,一字一顿道,“依臣之见,他在等一个机会。”
柳珩深吸一口气。
“不愧是‘王佐之才’的荀令君。”他嘴角微微上扬,犹如面上漾起的一道涟漪,“此事可有解?”
“不能让董卓入京。”荀彧那双深邃的眼瞳直视着柳珩,“但京中局势日益严峻……只要生乱,恐怕有人会迫不及待召他进驻洛阳。”
“令君指的是袁氏吧。”柳珩叹息道。
他怅然地望向窗外,面容微微发苦,“也是,董卓一直都是袁家的门生故吏。袁家一旦有人召董卓入京,那位尸位素餐的袁太傅,自然是不会阻拦……这么看来,此事还真无解了。”
“但朕还是不甘心。”柳珩收回眼神,双拳不由微微握紧,“朕想要试试,能否阻止这一切。朕,明明都知道了……”
他的唇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心渐渐沉了下去。
关于董卓入京,面前这位王佐之才的预判,竟然和历史上分毫不差。
柳珩感觉自己的头顶上悬挂着一柄达摩克利斯剑。
那把巨大的剑已经濒临破损,摇摇晃晃的,随时都能掉落下来,将他砸个粉碎。
“臣陪着陛下,一起想办法。”一个声音柔声道。
柳珩感觉到一只修长而干燥的手,覆在自己紧握的拳上。沁人心脾的暗香浮动,人的体温从那相互接触的皮肤传来,恰如涓涓暖流,温暖了他那近乎冰凉的手。
他茫然抬起眼,只见荀彧起身半跪在他身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自己。他扯了扯嘴唇,“也是,朕担心得太早了,还有几个月呢……”
“无论何种情况,”荀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的声音很轻,但却无比地坚定。
——“臣发誓,永为汉臣。”
柳珩心里咯噔一声,连忙笑道,“朕知令君。万一到了最坏的局面,那就只能求荀荆州收留朕了。”
他生怕荀彧说出愿与大汉共存亡什么的。虽然知道这如玉一般的君子真能做到,但这种誓言还是不要发了吧。
就算是大汉真的亡了,柳珩也希望他能活着,好好地活着。
“公达必不负陛下期望。”荀彧也轻声笑了起来,“臣愿为他担保。”
“朕自然是相信他的。令君大可不必如此。”柳珩莞尔,“至于令君,日后尚书台的事务可不轻松,一切都拜托令君了。”
“臣必竭尽所能。”荀彧再次双膝跪下,语气无比地认真。
柳珩连忙托了他起身,语气亦是慎重非常,“朕留令君在洛阳,一定保证令君的安全。”
这是他对荀彧的承诺,亦是他心中暗自许下的誓言。
***
砰地一声,永宁殿的殿门被人无比粗鲁地推开了。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何太后闯了进来。
柳珩暗自皱眉。
怎么不见小黄门通报一声?他这永宁殿是个菜园子,想闯就能随便闯吗?
何太后大步走了进来。
她的双眼冒着火,如同一只被激怒的母狮子。“辩儿,听说你拿了大将军的五千万钱,向那死老太婆买了荆州牧和尚书令?”
“是呀。”柳珩点了点头,很是光棍地回答。
早就预料到何太后会来找麻烦,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他朝永宁殿门口望去,果然在门边看见了何进有些踟躇的身影。原来刚才下朝后,何进向何太后汇报了朝中的情况,何太后按捺不住,跑他这儿发火来了。
柳珩心中暗自后悔,今日不该留荀彧在永宁殿的。
完全没想到,何太后会这样毫无仪态地闯进来。
他其实不太想让荀彧知道这官是怎么得来的。虽说是他使计骗钱又骗官,但不管如何,买官总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
……仿佛亵渎了他心中白璧无瑕的荀令君一般。
“母后怎会来此?”他皱了眉,不悦道。
“辩儿还敢问哀家为何来此?”何太后涨红了脸,大声吼道,“哀家若是不来,怎知辩儿做下如此愚蠢的事?”
“朕并不这么认为。”
他直视着何太后的眼睛,慢悠悠地说,“朕将合适的官职予以合适的人。只是朕初登基,担心有所差错,因而征询了国舅与祖母的意见。怎么就愚蠢了?”
“辩儿眼里还有没有何家?”何太后闻言更加愤怒了,“辩儿拿了我何家的钱,却将买来的荆州牧给了外人?辩儿是被下降头了吗?哀家令你立即下旨,将荆州牧换给何苗!”
“何苗?”柳珩心中哂笑。
他轻嗤一声,“他何德何能,能担任一州之牧?州牧统领一州军政,对于大汉极其重要。况且朝廷今日方下诏,若是朝令夕改,岂不有损我大汉威严?”
“那荀攸就可以了?不过是个黄门侍郎而已!”何太后怒气冲冲道。
“荀侍郎今日领荆州牧,自然是有觉悟的。”
柳珩看着发怒的何太后,一字一句道,“而且荆州地处偏远,一路黄巾肆掠,盗贼丛生。母后就不怕何苗死在路上了吗?”
“你——”
何太后瞪着眼,被这句话气得胸腔起伏。
她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又强行按捺住,“那何苗任尚书令总该可以吧?尚书令乃是京官,也有大将军照应着,比外面安全。而且这本来就是大将军的录尚书事。”
“不行。”柳珩冷冰冰地拒绝。
他勾起唇角,眼中闪过任何人都不可错认的嘲讽,“就何苗还想任尚书令?他识字吗?母后怕不是想让大汉亡国吧?”
……
啪的一声,他的脸被重重地打偏了过去。
脸上迅速浮起一个红色的掌印,仿佛被灼烧过,火辣辣地痛。
“陛下!”一个温暖的怀抱猛地抱住了他,让他不至于跌到地上去。
何太后竟然打了他一耳光?!!
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挨了一耳光!!!
柳珩楞了楞,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手指擦过唇角时,竟染上了一丝血红。
何太后那十足的手劲,竟然将他打出了血!
心中的怒意开始蔓延,如同龙卷风一般,差点席卷他的理智。他想喊叫,他想打人,他想摔东西,他甚至想抄起一把菜刀!
柳珩一把推开半抱着他的荀彧,扶着桌案站起身来。
“母后把一国尚书令当做什么了?”
他眼圈泛着红,低低地吼道,“让一个不识字的蠢货担任尚书令,领着国家的俸禄,然后去街上耀武扬威?这难道不是想亡国吗?何家,何家!国都没有了,还想要家?!”
“你这个孽子!”
何太后气得发疯,又扑上来撕打。
荀彧连忙上前护着少年天子后退,被狠狠地打了几下。
柳珩心中一痛,连忙推开他。
“只要朕还是大汉天子一日,尚书令之职就不可能换人。”
柳珩眼含怒火,墨色双眸如同暗夜中的两朵寒焰,“——除非,换了朕这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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