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呆了没几日就和原庄主道别走了，花满楼倒是留了下来常常和原随云下棋弹琴。
瑶素书一边养着那株牡丹，轻轻提起金壶浇水，一边替原随云治他的眼睛。
不像当初瑶素书替花满楼治眼睛不过是在小楼用素白纱布包裹，原随云有很多浅蓝祥云模样的飘带，系上后既温雅又飘逸。
柔化了他令人隐隐戒备畏惧的气场，整个人变得从容起来。
原随云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她态度的复杂，平日里不常打扰她。基本上和花满楼混在一处。
而向来聪慧直觉过人的花满楼，也与他结成了挚友。
“随云，你听说了淮阳卢氏的大小姐所斫之琴了吗？”
原随云一手捻着白子目不转睛看着棋盘，闻言向声源“望去”，言语温雅，远远望去是与花满楼如出一辙的书生模样:“听说了，是一把沿袭古式的唐琴，纹断极美音色极佳。”
“等你治好了眼睛，不如我们一同往淮阳去，那边的景色极好。”
原随云笑道:“兄有雅兴，自当作陪。”
花满楼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见他面上的笑容生动又体贴，却让人觉得分外遥远。
花满楼又仔细看了看原随云刚刚落子的棋盘，从最初的严谨温柔到如今的随意，他似乎正在一点点被他影响改变。
这改变是真是假，他心中并不很在意。他愿意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原随云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也是一个和他同样目盲的人。
没有人比花满楼更知道，失去了世界的颜色还能成长成这样有多难。
所以他希望这些开导能够多多少少改变他，哪怕只是一点。
“原公子。”
清淡有礼的女声传来，随即飘来一阵阵药香。
花满楼看着他手中的棋子滚过指尖，好似认真思索实则是下意识的盘旋，虽然依旧看不见眼神但气质变得温柔。
于是眼中若有所思。
“你们还在下棋吗？这个时辰是该换药了。”
丫鬟训练有素地上前解下原随云遮住眼眸的飘带，侍书轻柔抹掉干涸的药渍。
瑶素书把膏体倒入药末，用竹板把搅好的药膏挖起来贴在了他太阳穴上，而后熟练晕染开。
冰凉的药膏闻起来并不苦涩，似乎加了什么改善味道的药材，并不让人觉得难受。
又是新的飘带系上，瑶素书今日忘了把袖子裹起，过宽的袖沿偶尔扫过原随云的肩膀。
他似乎抖了抖。
花满楼在他对面坐着，竟觉得他此刻透着一种认命的乖巧。
他有种想法，所以目光更加专注在瑶素书和原随云有所接触的地方。
“明日就可以下刀了，今夜原公子早点休息为好。”瑶素书客气有礼，跟花满楼笑了一下便带着侍书她们离开了这个小院。
“随云，我恢复的时候真的特别感谢瑶姑娘。久违的色彩映入眼底，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治好我的那个笑容很美。”
原随云沉默。
“但她有喜欢的人，哪怕只是遇见一盆让她想起他的花都分外高兴，她穿着紫色并不是因为喜欢这个颜色，而是因为这个颜色让她觉得他在身边。”
以花满楼的敏锐，这些她不曾费心遮掩的东西，就像书架上的摆件一样清清楚楚。
“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他此刻真不像那个伪装极好的原随云，露出了些危险不耐的真实。
“如果你想喜欢她，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相信等你治好了眼睛，一定能更加优秀。”
原随云是危险的人，花满楼愿意接近他付出友好试图引导他，但不会愿意让朋友陷入危险之中。
他是这样的善良，愿意不顾自己的危机，但绝不会罔顾朋友的安全。
原随云完全看不见花满楼此刻的神情，他在空洞洞可怕的黑暗里呆了那么久，说来奇怪，声音脚步声性格都只是他用来分辨这些人的标记。
但从瑶素书开始，到花满楼身上他都能有种幻想开始延生的奇妙感觉。
会想象瑶素书是什么模样，说话的时候表情如何，会想象有着温柔声音的花满楼是什么模样，会想象他所说治好眼睛后看见的那些美景。
真是奇怪。
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而且，他早已造了一回敛金窟蝙蝠岛，明明再造再容易不过，可计划放在那里他竟迟迟不曾同意。
也许是，有些不想面对她和花满楼像楚留香他们一样戳破他的假面时那样天然正义的模样吧。
他会觉得自己像趴在泥潭里面始终不曾起来过。
似乎他们终将胜利，而他所有的意义就是那些过往的赞誉化作那些人不可思议的眼神。
原随云怎么是这样的人？
之前完全看不出来。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金钱真的那么重要吗？
而他只余一身污名。
永远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之前做的一些花茶，倒是带来了却忘了，不如取一些……”
花满楼温柔体贴的声音像一壶暖暖的水，侵入他四肢百骸。
他道:
“我也曾自己酿了一些酒，只是酿的酒酒味不浓，只甘甜适口。”
花满楼说:“瑶姑娘也很会酿酒。”
原随云表情空白一瞬，忽然低头勾出一个极美的笑来。
“我们继续下棋吧。”
侍书是一个极好的学生，也许是意识到这个机会多么千载难逢，她哪怕点灯熬油都在琢磨复习白天看过的病例，背晦涩难懂的医理。
她知道的，有很多学徒哪怕做尽了辛苦事都学不到多少有用的本领，而对她倾囊相授这个人，乃是天下闻名的神医。
瑶素书医治原随云的日子里，无争山庄客似云来。
有的上门结交的，也有上门求医的。
而侍书从前不在这些人眼中，如今他们却会亲切恭敬地送上礼物，只要她在师傅耳边美言几句。
不论是风流剑客还是豪迈刀侠，再不羁都会在师傅面前端出有礼温和的架势。
在师傅身边见到的江湖，和红馆里面听说的江湖，全不一样。
侍书拼尽全力地学，跟在她身边并不觉得自己如今变得多么优秀。很多病人她毫无头绪，师傅却可以用廉价草药治好。
但其实，侍书如今在江湖上已经很有名气。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有名的医者。
她曾经不动声色便诱人的含笑皆媚都被药香沉淀入骨，已然一身清雅。
她变得很不一样。
但瑶素书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她最近对玄术颇为认真。
瑶素书从来没有放弃把原随云打包扔走的想法。只是尚思索不出什么策略。
若是科技时代，她可以利用空间坐标，若是魔法时代她可以用阵法传送。
但在什么都没有的江湖，关乎时空的奥秘就太难解开了。哪怕她看一眼星空就能画出世界的轮廓。
侍书正把她昨日晾出去的草药收回来，虽然时日还早，但瑶素书说快要下雨了。
草药半干不干半绿半黄，有些清香有些药的沉闷之味。
收拢在一处并不好闻。
“师傅，明天下刀的时候我可以来看吗？”
侍书这么问大概也是直觉瑶素书对待原随云的态度特殊。
也许无争山庄都对她感恩戴德，但侍书跟在她身边就能看得出来，她医治其他人都透着认真，偶尔还对小朋友有些温柔笑意。但医治原随云就像厨房的人每日必须去做饭一样。
例行公事罢了。
“去吧，机会难得。你昨日临的妇科本方我看过了，记得多少？”
侍书下意识紧张起来:“一些很常见的病症，我抄过之后记得两成。不过我还在背……”
“原伯的风湿你来替他针灸，到时候我去看着。”
侍书更紧张了，但她内心坚定只是有些忐忑，道了一声好。
她想起去厨房给师傅端饭的时候听说的江湖轶闻，忍不住说:“师傅，我听说陆小凤大侠最近好像遇见了一些麻烦事。”
她看见灯下正在纠正她笔法的师傅露出一个笑容。
就像是极力压制依旧流露出的开心一样。
“我知道。”
“师傅，那个西方罗刹教真的很厉害吗？”侍书对江湖所知不多。
从前那些没有名气的游侠她都觉得很厉害，如今名满天下的侠士似乎也平易近人和她没什么差别。
那么那个好像没怎么听说过的罗刹教，是什么样的呢？侍书若是问问题，瑶素书一般是无所不答的。
“要说厉害，奈何不了我。要说不厉害，他们的小喽啰都是好手，至少你见了只能绕路走。”
侍书沮丧了。
“我已经比以前厉害了。”但她也知道，这也就是能对付没有习武身体一般的成年男子罢了。
她练武没什么天份的，瑶素书想到这一点:“我得给你找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免得不小心分开出意外。”
侍书一顿，看着灯下她分外柔软温暖的轮廓，似乎还有可爱的细微的绒毛。
心中又烫又软，却也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
这样的感激，她早就已经习惯了。眼前这个人，就好像她生命所有幸运的凝结，遇见了她一切就都变得好。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侍奉难缠的客人之后躲着号啕大哭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不止她这样感激师傅。她知道天下有很多病人和家人都为师傅立了长生牌位。
江湖中有名的人那么多，得到众人追捧认可的却少之又少。
而她的师傅，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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