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玉第五章
来到唐朝之后, 霍小玉才知道史料的匮乏根本不足以让她全方位去了解一个人。
——哪怕她隐晦地告诉李倓,李亨要害他, 他还是选择了坐以待毙。
没有任何挣扎。
霍小玉系在李倓手腕上的红丝带不止有保命的功效,还有遇到危险时的预警。
就好比现在。
随身空间响起急促的机械音, 霍小玉打开空间, 李倓一脸淡然饮下毒酒的景象出现在她眼前。
张致远的怒吼声震得她耳膜疼, 李倓喉结微动,毒酒被他一滴不剩地喝完。
宦官皮笑肉不笑地接过李倓喝完酒后的酒杯。
营帐外的卫士松开了张致远,张致远跌跌撞撞跑进来,手指微颤着拍打着李倓的背,想让李倓把毒酒吐出来。
李倓轻摇头, 制止张致远的动作, 薄唇微启,平静道:“一死而已。”
张致远嘶吼道:“不, 大王, 您不能死!天下未定, 百姓不宁——您...不能死!”
来送毒酒的宦官并列两旁, 似乎在等着李倓毒发身亡后,给李倓收尸。
寂静的夜里,张致远的压抑着的怒吼外清晰, 李倓微抬眉, 看着营帐外孤冷的月色。
夜风清凉, 抚弄着李倓未束起的长发, 月华倾泻而下, 落在他发间,将他的长发染出绸缎的细腻质感。
恍惚间,他想起他出生那年发生的事情。
那年他的爷爷李隆基正值壮年,最宠爱的妃子是武惠妃。
武惠妃言及宫中遭遇盗贼,让太子李瑛并两位皇子披甲带兵入宫,太子李瑛抵达皇宫时,武惠妃又对李隆基说,太子李瑛谋逆造反,带甲冲入皇宫。
李隆基大怒,赐死太子李瑛。
这样的事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上演,不是父杀子,便是子囚父,这似乎是刻在他们血液里的东西。
就像两年前,安史之乱刚刚爆发时,他劝父亲分兵北上,自立为王。
父亲既惊且喜,对他的猜忌却再也遮拦不住,自那日起,他便知道,他终有一日,父亲会对他下手。
后悔吗?
不后悔。
安禄山挥师南下,李隆基仓皇出逃,他领着两千人马断后,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有人拉着他的衣袖,大哭问道:“陛下尚有川蜀可去,我等贱民当逃往何方?□□上国,岂能被蛮夷所欺?大王乃太宗之后,怎不见太宗之血性刚烈?”
声声质问,他无法回答,只能将自己身上带的吃食送与百姓。
大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与他一起沉默。
流民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哭声震天。
他飞身上马,冲到队伍最前面,拦住父亲,拽住父亲的马缰,让父亲不得再往前行。
叛军随时都会追上,父亲怒目而视,他迎着父亲的目光,平静道:“逆胡犯顺,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兴复?”
父亲眸光明明暗暗,五月的天气刮起烈风,他立在风中,一字一句道:“夫有国家者,大孝莫若存社稷。”
大哥赶来,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置若罔闻,继续道:“殿下宜购募豪杰,暂往河西,收拾戎马,点集防边将卒,不下十万人,光弼、子仪,全军河朔,谋为兴复,计之上也。”
韬光养晦的日子,他过够了。
父亲听了他的话,北上去灵武,整理军队,奉入蜀的李隆基为太上皇,自己登基为帝。
而他因为劝诫冲锋陷阵有功,被将士们呼为小太宗。
太宗英明神武,实乃千古难遇之明君。
父亲笑呵呵地看着他,拍着他的手,说孺子可教也,声音却没有半点温度。
太宗对李唐皇室意味着什么,身为皇子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李倓慢慢合上眼,撩起衣摆,正坐在营帐。
他不后悔。
生逢乱世,总要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尽管力挽狂澜之后便是万丈深渊。
夜风拂面而过,似乎有桃花香飘过。
李倓眉头动了动。
....
霍小玉看到这一幕,险些没把随身空间给捏烂。
史官总是吝啬笔墨,关于李倓波澜壮阔的一生,不过区区千余字,她对李倓的了解,也不过是这一千多字的描述。
然而真正面对李倓时,才懂得笔墨的苍白无力。
那个心怀天下的清冷少年啊,被父亲赐死对他来说,是捐躯赴国难,是视死忽如归。
霍小玉起身穿衣,看了一眼睡在自己旁边的郑净持。
她死而复生,郑净持喜不自禁,如珍似宝待着,甚至就连睡觉,也要同她一起。
霍小玉轻手轻脚下榻,打个响指,随身空间在她面前罩下点点烛光。
她磨墨铺纸,留下书信一封,放在桌上。
庄园里的人大多已经休息了,只有马棚里的马在月色下吃着草料,霍小玉解开马缰,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渣男李益的事情尚且能放上一放,建宁王的事情却耽搁不得。
从随身空间的影像来看,李倓是一个颇为死心眼的人,李亨都要杀他了,他居然还能面平如镜,从容赴死。
让人不知道该说他傻好,还是说他心怀大义好。
李倓所在的军营离霍小玉的庄园并不算远,只是霍小玉出发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了,等到霍小玉抵达军营附近时,天已经大亮了。
驻扎在这里的是新募集来的士兵,刚来军营时颇为懒散,经李倓张致远一番训练后,渐渐有了几分正规军的严整。
军营规矩多,防守重,不许女子入内。
为了出行方便,霍小玉来的时候,特意换上了男装,看到军营后,把马远远地拴在一旁,自己小心翼翼躲过巡逻的士兵,一路往军营而去。
遇到落单的士兵时,霍小玉果断出手,用迷药把人弄晕,之后拖到一旁,手脚麻利换上士兵的衣服。
换完衣服,霍小玉大摇大摆地走进军营。
.....
毒酒的功效迟迟没有发挥,宦官们交换一个眼神,示意随行的卫士奉上白绫。
李倓终归是皇子,不能死得太难看,毒酒和白绫是最好的选择。
张致远见卫士捧来白绫,转身从武器架上抽出李倓的佩剑,护在李倓面前,道:“想杀建宁王?先问问我手里的剑!”
李倓闭目正坐着,仍保持着喝完毒酒的动作,道:“致远,下去。”
“我不下去!”
张致远一脚踹翻前来擒他的卫士,挥舞着手里的佩剑,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伤害大王!”
他的声音刚落,便觉脖颈间一痛,惊愕转身,是李倓半垂着眼睑的淡然。
李倓淡淡道:“致远乃当世虎将,大哥与子仪素来看重他。”
张致远身体晃了晃,倒在地上。
宦官瞧了一眼被李倓瞬间制服的张致远,心口突突地跳。
张致远不可谓不勇猛,他动用了好多卫士不曾拦住他,却被李倓这般轻巧制服...
看来市井流言并非虚假,李倓英武过人,颇有太宗之风。
只是少了太宗的毒辣和冷硬心肠。
李倓若是不想死,外面有着刚募集来的新兵,虽说是新兵,可也与李倓相处了许多时日,听从李倓的指挥,李倓完全可以利用他们反扑。
要知道,彼时叛军压境,大多士兵被派出去平叛,留守京都的士兵并不多,只有天子的禁卫军。
李倓若能狠下心,放手一搏,这大唐皇帝的宝座,便又会换人去坐。
纵然李倓不够狠心,心灰意冷死去,周围全是李倓募集来的士兵,李倓被赐死的消息一旦传开,他便会被暴怒的士兵砍为肉泥。
想到这,宦官身上冒出一层冷汗,为自己的鲁莽深深懊悔。
宦官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制止了卫士想要勒死李倓的动作,对李倓道:“大王是陛下最为宠爱的皇子,陛下匆忙下此命令,想来是听了旁人的谗言。”
宦官上前一步,讨好道:“以老奴之见,大王不若跟老奴前去陛下面前,分辨一二,可好?”
只要把李倓带出军营,去了皇城,李倓再怎么英武,一个人的情况下,面对众多禁卫军,他只有死路一条。
只盼着李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听从他的话,这样一来,他也好交差。
李倓睁开眼,上挑的凤目平静无波,看了一眼宦官,道:“可。”
宦官打了个哆嗦。
这位建宁王,明明看穿了他的打算,为什么还愿意跟着他去皇城?
皇命在身,宦官不敢深想,忙出了营帐,翻身上马,带着李倓回宫。
......
霍小玉一路摸到李倓的中军大帐,两侧的近卫神色凄苦,无精打采地立在两边。
难不成,是李倓已经死了?
这不可能,她明明在李倓身上设了防护,现在他的刀剑不入,百毒不侵,天打雷劈都死不了。
霍小玉假装送饭,近卫们神游太虚,没有盘问便把她放进去了。
一进营帐,霍小玉便看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张致远,眼睛紧闭,一动也不动。
霍小玉把饭菜丢在一旁,拍打着张致远的脸,叫醒张致远。
张致远迷迷糊糊兀自叫嚷:“不许伤害大王!”
霍小玉摇了摇张致远的肩膀,道:“我是小玉,大王去哪了?”
清晨的阳光落在霍小玉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浅浅的黄。
张致远回神,猛然起身,脖颈处的疼痛又让他一头栽在地上。
霍小玉搀扶着张致远,又问:“怎么只剩你一个了?大王呢?”
李倓命悬一线,张致远没去想霍小玉如何出现在这里,一手揉着脖子,一手扶着矮椅往外走。
张致远道:“大王...被他们带走了。”
“你怎么不早说?”
霍小玉抬脚便要往外走,脚步尚未落在地上,又转回了身,对张致远道:“我们这样去皇宫是救不了大王的,你若信我,便听我的指挥。”
张致远听此,上下打量着霍小玉,这才发觉刚才没发觉的不对劲——霍小玉一介女流,是什么时候扮做士兵出现在军营里的?
霍小玉看出张致远的警觉,道:“你还记得我刚被你们救出来的时候,对大王说过的话吗?”
张致远点点头。
时间紧迫,霍小玉快速道:“大王救我一命,我自然要投桃报李。黄泉路上的见闻,委实蹊跷,我悬心不下,便来军营看看。我在外面听到有士兵低语说昨夜宦官前来,怀疑宦官对大王不利,便扮做士兵,一路来到中军大帐。”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事情的时候,重要的是如何营救大王。”
霍小玉话题一转,道:“你若想救出大王,便听我的。”
晨曦穿破云层,落在霍小玉脸上,衬得她眉心的小痣越发殷红,她的眸色似秋水,虽潋滟缱绻,却也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下意识地,张致远道:“你说。”
霍小玉道:“大王之所以跟宦官们回宫,是因为不想因为自己引起皇室内斗,闹得两败俱伤,让叛军借此机会趁势攻打长安。所以他宁愿一死,也要维持皇室表面的和平。”
他不是不能起兵反抗,而是一旦起兵反抗,便是给叛军机会。
皇帝皇子在长安自相残杀,得到消息的叛军们必会蜂拥而至,李倓不愿见到这种局面,他的死,对于大唐来讲,是最好的选择。
张致远眼神微暗,扯动着眉心上的狰狞伤疤。
“但有些事情,不是他死就能够解决的,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霍小玉眉梢微扬,道:“你调动一队兵马,请在东都洛阳督战的广平王速速回长安。剩下的兵马披甲入长安,请皇帝阅兵。”
让人请广平王李豫回长安,是让李豫提前做登基准备,剩下的兵马阅兵,是让皇帝李亨知晓,没有太宗皇帝的命,就不要得太宗皇帝的病。
张致远面有难色,道:“我手中并无兵符,只怕调动不了士兵。”
霍小玉:“...”
差点把这件事情给忘了,李亨防李倓防得跟狗似的,早就收了李倓的兵权,李倓除了麾下的亲卫外,是调动不了任何士兵的。
李倓尚且如此,更别提张致远了。
霍小玉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若有大王的信物在手,能否调动兵马?”
她不信身先士卒屡立奇功的李倓在士兵心里没有任何威望。
张致远犹豫一瞬,道:“若大王亲自调兵,士兵们或许会听他的指挥,可若只是信物...”
说到这,张致远声音一顿。
莫说建宁王亲自来调兵了,建宁王的人现在都不知道在哪,是死是活。
霍小玉笑了一下,道:“你先派心腹亲卫请广平王回来,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我在,他便在。”
李倓这个人,她罩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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