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虽在此地出生长大, 却并没有去过很多地方。
纵使是她熟悉的景致, 也大都是随父母外出上香时,偷偷从车上望见。
不多时便已看完。
乐韶歌觉着很稀奇, 她很难想象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十六年,亲眼见过的地方除了自家院子,不过区区几条道路。
可对小姑娘而言,这又似乎是理所当然。
看来人间界虽然繁华热闹, 却并不像她所期待的那般充满乐事。至少对当地的女子而言, 这繁华热闹同她们也没太大关系——她们似乎连出一趟门、见一见人都有许多限制。
不过,纵然院墙高耸,也依旧有紫藤开满墙、香满街。
小姑娘走完了故地, 很快便活蹦乱跳的指使着乐韶歌往这儿去、往哪儿去,兴致勃勃的向乐韶歌解说起瞿塘八景来,“穆……某人说, 天下精致最美而雅致者有八, 为‘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①。自有心人总结出这八景之后,便有一众郡守、一众读书人附庸风雅、在各地都凑出八景来。一个三丈高的小土丘,也要凑个‘东陵春色’,小水塘里长几朵荷花, 便是‘西浦荷香’……可我们白帝城不一样。某人说, 他走遍天下,未见有比此地更雄浑险峻者, 白帝城八景是名副其实的八景。”
她便指挥着乐韶歌一个景色一个景色的看过去, 大多数地方都是“某人”告诉她的, 可也有许多是她自己从诗里读到的。
有一些比她想象中更震撼,也有一些令她感到“不过如此”的遗憾。但大多数时候,她一个本地人表现得比乐韶歌和乐正公子两个外来客还要激动。尤其是当乐韶歌带着她飞过山峡时。
乐韶歌喜欢带着小姑娘四处乱转,就好像带着个小妹妹似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很擅长带孩子,天生知道做些什么事会令他们惊喜起来。
被乐正公子照顾,她也不是不喜欢——可相较而言,好像还是纵容、照顾着别人,更让她感到自在。
既然已经更乐正公子这么熟了——乐韶歌看着小姑娘欢喜满足的模样,不由就想——下次也稍稍宠他一下试试吧。
她很耐心的满足着小姑娘提出的种种要求,虽然有一些她确实做不到——譬如小姑娘想尝一尝山上新结的地莓是什么味道。小姑娘为此破沮丧了一阵子,懊恼着,“我怎么死得这么早。”
不过鬼是能嗅香食烟的,乐韶歌便取来秘境中的合香为她点上,她嗅到香味便又精神起来,缠着乐韶歌问这是何处的香料,为何她从未闻到过?——她家有船市,做的便是远来的生意。自天竺西域传来的香料她全都用过,自认为在香料上的见识不逊一切达官贵人。
待乐韶歌告诉她世上还有比天竺和西域更远的去处,她不由再度流露出向往来。
向往过后,却又茫然了。
也不知向谁辩解,“其实我会喜欢刘穆之,真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哪里都去过,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书都读过。模样如此,才情更是举世难寻。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一面觉得自己浅薄孤陋极了,一面又觉着我比其余任何时候都更好。我跟着他读了许多书,听了无数故事,长了许多见识。就连我平生所见过的景色,也是跟他在私奔路上时,见得最多……”
带着小姑娘四处打探奔走这些天里,乐韶歌翻阅了人界她能翻到的所有文集。
就她看来,刘穆之的才情纵然在当代也不算最好的——若以上中下分九品,最多不过上中一品,算不得上上品。
但这大概只是因为她的眼光太高了。毕竟上上一品,放眼整个天下也才不过四五人而已。这四五人,就算放到历代之中,也都是第一流的才子。且一个个全同他或是辗转同他有交往、酬唱的朋友。以当代的眼光看,他同这四五人齐名。
平生得以遇见这样的天才,确实足以令小姑娘兴起这样的感慨吧。
——不知是人间界的通病,还是小姑娘本身的偏好,“才子”在她言谈中的地位太高了。好像沾上就会很高兴,哪怕在他跟前地位很低微也是理所当然似的。
才学,在人间是这么稀缺、高贵的东西吗?
她正疑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乐正公子忽而说道,“曾有人告诉我,所谓的不世之才,每十年一遇,每百万人一出。归根到底不过是一捧沙子里最亮的那颗砂,每口井里最特别的那只蛙。何况刘穆之就算在区区人间界里区区东胜神州华夏国,也远不能独领风骚。不值你如此赞誉。”
小姑娘似是懵了片刻,随即牙尖嘴利的反驳回去,“你知道你所谓区区的这口井有多大,有多少人吗?你知道比起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芸芸众生,他有多亮、多特别吗?”
乐正公子似是很难理解她的心情。
乐韶歌没急于制止他们的争吵。她莫名觉得,这种争吵对他们三人而言都很有益处。
——她觉着自己和乐正公子可能犯了同样的毛病,他们大概太不接地气,又太以己度人了。
而小姑娘……乐韶歌能明白她的心情,却觉得她也并非没有错处。她将自己看得太低微,将“遇见刘穆之”这件事看得太过意义重大了。
想到她平生所行之路、所见之人,又觉着这似乎也不能怪她。该怪人间界,或是她的父母真的将她养成了井底之蛙。而作为一只井底之蛙,她心底却依旧存留着对大千世界的向往。当刘穆之让她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让她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她便对他倾尽一切。不惜私下同他媾和,不惜跟他私奔,做尽了“不该”做的事,至死都没怎么后悔——她大概也没意识到她身上闪耀着的光芒有多么美丽吧。
乐正公子露出嘲讽的神色,“再亮也不过是砂,再特别也不过是蛙,同你也没什么本质区别——你既如此向往,何不自己也去闪一闪,特别一番?莫非只要跟了刘穆之,你也能染上他的闪亮、特别?变成不那么平头、不那么芸芸的那一个?”
小姑娘被他噎住,半晌,才喃喃道,“……你说的容易!”
是的,问题在于不容易——乐韶歌想,在人界,读书、求学、游历,甚至包括见识各色各样的人,任何一样对这小姑娘而言,都是很难得的事。当她活着时,也许刘穆之是她通向墙外世界的唯一一扇门——唯一一扇她可以争取的门。
“再难也不过一死。”乐正公子道,“死都死过,还怕难吗?”
小姑娘再次怔住了。
乐正公子道,“想明白了,就轮回去吧。下次记得多读书、多行路、多见人。待你自己成为独领风骚之人,区区一个刘穆之也就打动不了你了。”
小姑娘扶着瓶壁滑坐下来。
半晌,忽又恶狠狠的问道,“那你自己呢?莫非你就能在你那口井里独领风骚?”
乐正公子:……
“就算你通天彻地又如何?还不是被个不解风情的二愣子拿住了?媚眼抛给瞎子看,眼波都把瞿塘峡填满了!酸味隔着瓶子都能闻到,人家头都不回一下。你长得再好,才情再高,本事再大又如何?我都替你难过了!”
乐正公子回以字正腔圆两个字,“白、翎。”
他衣上眠鸟忽的睁开眼睛,小姑娘吓得抱头大喊,“姐姐救我。”
乐韶歌尚未回过神来,乐正公子已自觉抬手一遮衣上孔雀眼,闷闷的别开了头。
乐韶歌:……?
乐韶歌挼了挼坠子,算对小姑娘求助的回应。
但她觉出,这番争论似是乐正公子占了下风——尽管他更占理,但谁叫小姑娘更擅长人身攻击呢?
而小姑娘恼羞成怒,怕也正是因为被乐正公子的话触动了吧。
乐韶歌觉着自己该替乐正公子说句话。
但她其实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自作多情——小姑娘是在暗指乐正公子喜欢她吧?但她确定自己很解风情,而乐正公子也没对她乱抛媚眼。她对乐正公子的示好,就更没有“头都不回一下”了——虽说一路上确实是乐正公子照顾她更多,但她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为乐正公子分担了很多。
说到底乐正公子究竟喜不喜欢她她都不那么确定。毕竟她什么都不记得,而他也什么都没说过。
她又不会读心,自然是试探出多少就回应多少。试探不出,就乐得装傻呗。
“……”思索片刻,便道,“至少乐正公子依旧是美貌、高才、通天彻地的。”
他有更广阔的天地。
她一言既出,满堂寂静,只滚滚江水不尽东流。
小姑娘一面为自己沮丧,一面目带同情的看向乐正公子,“也对啊,至少本事还是自己的——你要节哀顺变啊。”
乐正公子勉强挤出两个字,“谢谢!”
乐韶歌:等等!她在说正理啊!为什么一转述听上去这么悲哀啊!
“我是说,不论什么姑娘,得乐正公子青睐,都必定荣幸欢喜!”
“……谢谢。”
听这二字的语气,乐正公子喜欢的分明确实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姑娘,乐韶歌只好赶紧找补,“不过感情这种事也说不准。有时是时机不对,有时是身份不对,还有些时候是人不对。就算全都对了,也总有那么些眼光奇特的姑娘,放着身旁大好男儿不爱,偏偏被些从天而降的巧言令色之辈拐走。所以有时真的不是因为你不好……”
总觉得她越安慰,乐正公子面色越是难看。
小姑娘已捂住了脸,“够了,已经够了……姐姐你别说了,我快不忍心听了。”
乐韶歌:……?
她本想继续解释,谁知小姑娘双手往瓶壁上一撑,强烈要求,“突然想起,我读了那么多题在题诗壁上的诗,却还从没亲眼见过题诗壁呢——姐姐我们去酒楼里看看吧!”
乐韶歌见气氛尴尬,果断决定——听她的。
路上乐正公子一言不发。
乐韶歌为缓解气氛,便又道,“恒沙、井蛙那番话真是很有道理。公子那位朋友见识很是不俗。”
乐正公子露出些一言难尽的表情,“……谢谢。”
“不过,若真到了独领风骚的境界,偶尔得意自满一下也无伤大雅。公子一表人才,该更自信些才是。”
“……”随即乐正公子便失笑,目光复杂又温柔的看着她,“现在就很好。”
乐韶歌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的“很好”究竟是指什么——跟着个失忆的女人无所事事的到处乱逛吗?虽然她自己逛得是很开心没错……
桃花楼早已不是酒楼、客栈。不知乐正公子用的什么手段,总之他似乎将桃花楼整个儿盘了下来。
不过有码头的城池,任何时候都不缺少闻名遐迩的客栈和酒楼。
乐韶歌便带着小姑娘去了码头官市附近,如今白帝城里最知名的酒楼。
尚还不到午饭时候,酒楼里却已宾朋满桌。
熙熙攘攘讨论的却并不是往来生意,而是山海之间的遇仙记。
——似乎有人自极东之地的登州来,正在吹牛。
烟波浩渺与云霞明灭之间,总是多游仙故事。这两日打探刘穆之的消息时,乐韶歌多少也听了一些。
她自己便是个修士——也就是说话人口中所谓游仙。她对游仙故事的兴趣便同凡人不大一样。
然而大概因为她失忆过的缘故,听那人说起以长风为线、明月为钩的海上钓鳌客,说起访仙泛海二十年、入银河而不识真仙的无缘人,说起巨蜃吐气为楼、巨鳌浮海为岛,说起落难的海客提着灯笼游走在阴暗的鬼市、十年后才知道这城池坐落在巨鲸的肚子里……不知不觉她便已失神,脑海中似有潮水汹涌着涨起了。
她站在题诗壁前,心思却不由自主便飘回到说书人的故事里。
那说书人似也察觉到什么,目光也不由看向她。口中故事就顿了一顿,随即草率收尾,抛下身后一众起哄、追问的听客,便向她走来。
乐韶歌疑惑的看着他——是个书生。是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然而气息与凡人大不一样的书生。
……像个游戏人间,以说书吹牛为乐的谪仙人。
那人走近时,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
——却是看见了乐正公子。
莫名的同乐正公子对视了一阵子。一笑,还是走上前来。
“久违。”便同乐韶歌打招呼。
“……?我们是旧识?”
那人审视着她,片刻后,似是面露喜色,“算不得旧识,萍水相逢而已。听说姑娘同好友绝交后,回家继承衣钵去了。今日竟有空闲来人间界游玩,想来家中事已解决了吧?”
乐韶歌莫名便涌上些危机感,慎重道,“……公子似是很熟悉我?”
“当年为了写书,颇打探了一些。”
乐韶歌犹豫着要不要问问他写的书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不要问、不要看、不要让乐正公子知道!
乐韶歌:……
“公子又为何来到人间界?”虽她转移了话题,但乐韶歌总觉着他已看穿了她的失忆。
“找故事。”他扫了一眼乐正公子,“七日之前有陨星坠落于此,宝光上彻于天。我恰在附近游历,觉得异宝降世,必有高人来寻,我又要有好故事可写了。于是入城。谁知等了七天,也只你们二人来,还不像是来寻宝的……”随即他又意有所指的一笑,“而且,此地路绕得很,我好像也出不去了。”
耳坠里小姑娘悄悄抱怨,“这人阴阳怪气的好讨厌啊。”
乐韶歌:……
乐正公子淡淡的说道,“山路难行,还有水路。自己不认路,便寻认路之人引路。想走,总归能出去。”
那人似是恍然大悟,“多谢公子指点。”
便回头找店家结账,临行前似是又想起些什么事,回头对乐韶歌道,“当年姑娘一曲《大韶》,瑰丽壮阔,令人毕生难忘。不料今日再见,却是这般小女儿姿态……虽各有妙处,然而依在下看,姑娘还是同瞿昙子在一起时更光彩照人些。若终究喜欢照顾旁人,也还有香孤寒可选。可惜呀可惜,怎么就……”
一面叹惋着,一面摇头晃脑的离开了。
瞿昙子,香孤寒……
香孤寒。
乐韶歌细细品味了一阵子,记忆中似有梅花绽放,血液中似乎都沁入了花香。仿佛只差一步就能记起些什么——就能找到这个人在她心中留下的东西,可搜寻良久,脑中依旧茫茫一片空白。
看来这二人也并不是她恢复记忆的关键。
但确实感到很怀念——就像时光境迁之后追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少轻狂时,充盈在心的感受。
他们大约是她的至交好友吧。
小姑娘又在乐韶歌耳边感叹,“你勾搭的人好多呀。”
乐韶歌:……
“活到我这把岁数,谁还没有二三知交?”乐韶歌对勾搭一词很是不满,“朋友之间不能称勾搭,该称结交。”
“可他说的都是男人。”
乐韶歌莫名其妙,“你就是女人啊。我交朋友又不看男女的,他们碎嘴子才专门只挑男人或者女人来说事。”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
随即美滋滋的一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也站在你这边——他嘴真碎!”
乐正公子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这人性也是别扭,乐韶歌向他打探时他不肯说,旁人告诉她了,他又不高兴。
莫非他是师门或是上天派来监督她历劫的,防着她从旁人口中打探出往事,必须得让她凭自己的本事想起来不可?
乐韶歌有好气又好笑,“只多知道了两个名字——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乐正公子竟果然露出些松懈的表情,甚至眸中还染了些笑意似的,“……哦。”傲娇的补充,“……理所当然。”
乐韶歌:……
讲说山海故事的人离开了,而新来的乐正公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敢招惹、搭讪的。
酒客们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不知由谁起头,便又说起了夔州城新上任的刺史刘穆之。野闻杂谈最爱的便是名人情史,然而这位名动天下的大诗人似乎真没太多八卦可谈。最多也就是同文采斐然的名妓诗歌唱和——然而这似乎是文人们共有的雅好。反倒是听说他家中连妾都未蓄,专心致志的守着发妻过日子,为妻子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听说入蜀时因妻子晕船,他特地走的山路。因山上轿夫不足,这位新使君大诗人脚着谢公屐徒步走在轿子旁,还时不时向妻子解说下某个风景名称因何得来,曾有些什么诗人在此写过什么名句。也不知轿中人是怎样的天仙才女,能得大才子如此钟情。
乐韶歌听着,不由就又抬手挼了挼耳坠。
小姑娘便闷闷的道,“……果然是他的做派。”
——当年他似乎也是如此赢得她的芳心的。
便有人说起,大诗人这位妻子出身怎样的名门望族——若非大诗人通过了吏部试,名次取优前途无量,还攀不上这等名门闺秀呢。又说这位闺秀如何温婉贤淑,明明出身富贵,却勤俭持家敬奉先姑,安于贫困毫无怨尤。谁娶得这样的高门女,不敬之爱之?
然而说着说着,便又有人提起——大诗人来夔州赴任路上,新作五首杂忆诗,诗中所咏之女子似乎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更像是他年少时的初恋。
小姑娘越发气恼了,“他还有初恋?!”
然而待酒客们掏了新抄来的诗作传看、诵读时,她便默然了。
——那诗中所追忆之女子,分明就是她。
她是刘穆之的初恋。
只不过她门第低微,配不上他。他心知母亲必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于是理智的斩情。
然而小姑娘比他想象中更天真和执着些。他也尚在热恋之中,做不到藕断而丝不连。迟疑犹豫着,便铸下了愧悔一生的后果。如今故地重来,他终于从愧悔中稍稍解脱出来,开始追思往事了。
小姑娘又抱着腿蜷起来。
待酒客们换了旁的话题,才道,“同他私奔时,我也并没有想要什么名分。”
乐韶歌知道她并不是想说——纵然他日后要婚娶高门,她也愿意无名无分的跟着她。
她只是不解罢了——她不惜一切也要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这世上偏偏有一些人,连跟自己喜欢的人长相厮守的勇气都没有。
“娶妻是一件这么功利的事吗?”她又问。
乐韶歌便道,“对有些人来说,确实如此。只要他们不招惹他们配不上的姑娘,倒也不算德行有亏。”
小姑娘释然又凄然的一笑,“什么啊。明明是我家门第低,配不上他。” 她想了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假设,“若我出身再好一些……”是否便能得到一桩美满的因缘了?
乐韶歌便道,“我可以为你造梦,让你在梦中出身高门,同他相恋,看一看这结局。”
小姑娘再度讶异了,“你能做到?”
乐韶歌:呃……
她感觉自己是能做到的,可……她失忆了,还真不太确定。
她不由看向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道,“能——”他转向小姑娘,“然而你确定自己想?梦中所得不过虚无,你已可悲到这种地步了吗?”
乐韶歌:……?
相处这么久,这还是乐正公子头一次拆她的台。
她其实觉着乐正公子说的也不错。然而,该怎么说呢——有时人就是要经历虚无,方能看破解脱。有时人拼着那一口气不肯放弃,也并不是因为她执念深重,她就只是想看一看那结局罢了。直接给她看结局,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大可不必强迫她去看破、去戒断。
乐正公子是个较真的人,处事理念怕也是处处强己所难,活得认真又辛苦吧。
乐韶歌竟莫名有些心疼他了。
而小姑娘居然同他很有共同语言。略一怔愣,便道,“……还是不要了,听上去真的好可悲啊。”
乐韶歌:……
“你羡慕她的妻子吗?”
“……就是觉得,她做的那些我也能做到。”可她得到的那些,她却都得不到。
“然而刘穆之同她结发,却写诗怀念你。换了你是她,你作何感想?”
“……”片刻后,“我好像也没那么羡慕她了。”
乐韶歌失笑,又道,“那么……你羡慕刘穆之吗?”
小姑娘再度愣住了,她不由看向乐正公子——显然乐正公子先前所说的话,她已记在了心上。
乐韶歌道,“下一世,你定能成为比刘穆之更见多识广的人。”
小姑娘沉默了片刻,道,“在此之前,能不能送我去见一见刘穆之?”
夔州这位新刺史,这一夜是独自入睡的。
妻子自幼得父母精心教诲,德言容功皆无可挑剔,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法。唯有一点令人遗憾——岳家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只粗教她识了几个文字,读过《女诫》《女训》便罢。于诗文一事既无修养,似乎也没什么兴趣。虽日常柔婉仰慕的听他讲说,却至今仍无学习之意,更不必说同他互有唱和点评。早年家道贫穷,仕途颠沛,多劳她营运,也确实无暇教她。如今家计渐有起色,他亦有心教授,她却依旧婉言谢绝,“此非女子本分”。夫妻交流,不免乏趣可言。
暇日无事,重游故地,思及少年韶华,不免便又想起早年在此地所行荒唐事,所遇照水伊人。
……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
展家令文,音容宛在眼前。
得知她的死讯后,他曾无数次追悔自省。之后十六年洁身自好,不肯再行一桩荒唐事。
他也确实再不曾遇到过她那样的女子,天真烂漫,明艳动人,灵秀好学,咏得有欠雕琢却别有意趣的小诗。
如今故地重回,不由便想,若令令不曾遭遇强梁,平安随兄长回到白帝城,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正想着,忽闻空中仙乐声,便有仙子踏月而来。
近前时,见那面容明媚。依稀还是当年月下小楼上,她奔至台前掀开纱幔,望见他披夜而来时,那一瞬间展露的芳华。
彼时她已卸去钗环,知他要来,便折花草簪于发上。鬓边一朵白芍药,却远不及她容色皎洁、花开鲜艳。
花非花,雾非雾。
他忽觉自己是在梦中,不由伸手来抚摸她的面颊,“令令,是你吗?”
少女俏皮的后退避开,“不然还会是谁?你在等我?”
“嗯。我想着你今夜也许会入梦……令令,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不不不,还是我先说吧。”
“嗯,你说。”
“你变得好老啊!面皮都松了!”
“……”他怔愣,复又笑起来,“你却还是当年模样。”
“谁叫我死得早呢——我听说你为我写了诗?”
“……是,你想听吗?”
“已经听过了,比当年写得更圆熟,更情深。所以我来见你了——刘郎,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令令……”
“我想对你说……”她深情款款的望着他,而后房内笔墨纸砚能飞的全都飞起来,悉数向他身上乱砸,边砸边骂,“你以为我不知你当年脚踏两条船?怎么没劈叉劈死你啊!你害我这么惨还不够,都过去十五六年了还敢写诗昭告天下?!你恶不恶心啊,以为世上已没人记得你当年做的缺德事了?你还敢等我,等我干嘛?你他娘的就不怕老娘一怒之下来向你索命吗?”
刘穆之抱着脑袋屁滚尿流。
小姑娘爽完了,却觉得心情激动一时难以平复,于是在刘穆之书房里乱飞,控笔在墙上肆意题诗泼墨,闲来还呼啦啦的隔空翻完了房内所有文集诗书。虚坐在刘穆之背上评价,“……可恶,诗写得还是那么好!”
而后虚影一化,消失在空气中。那些飞着的诗书笔墨,于是噼里啪啦下雨一样落了一地。
……她走得很干脆。再未遗留任何动静。
不,还是留了的,出门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只笔,于是隔窗又扔了回去,正砸在刘穆之脑门上。
这便是结局了。
他们在日出前重回到瞿塘峡,看了白帝城八景中最后一景,“峡江春晓”。
红日破开水天之交的茫茫白雾,自两岸高峡之间那条狭长碧江上一跃而出,曲折幽深的湍流上红光蔓延开来,眨眼间便一片明晃晃的赤色,然而江崖影落之处依旧幽碧。果然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奇观。
小姑娘同乐韶歌并肩坐在高崖上,双脚一晃一晃,感叹道,“哎……没想到最后看到的景观,也依旧是他告诉我的。”
乐韶歌便抿唇一笑,携了她的手拉着她自高崖上一跃而下。
碧水清江于是迎面撞来。
纵然变了鬼,小姑娘也吓得尖叫不已。
而后她们便跌入了水中。
乐韶歌带着她不断的下潜。她先是惊慌,但渐渐便被自她们身边游过的鱼吸引了。目光跟着鱼群上移,看到了水上缩得小而远的峡谷,看到悬崖延伸入水,树木的枝叶根须漂浮在水中,上头新生了青藻……四面静悄悄的,只有水泡咕噜噜的上浮。
这是她从来也没从诗中、从刘穆之口中听过的景色。
这是她从来都没见过,甚至没设想过的景色。
——这样的结局,还真是完美啊。
她浮在江水中央,看乐韶歌笑容明亮,头发衣衫如仙乐悠扬。
她便又想起乐韶歌为让她能现形在刘穆之面前而奏的曲子——她用那曲调为她编织了全新的形象,竟令她回想起自己最无忧无虑的年华。她的曲子那么动人,用来帮她做“教训刘穆之”这么恼人的琐事上,还真是浪费啊。
若能再听一听便好了,明明早听他们自称是乐修,却一直没想要听一听?
——真是,浪费了这难得的相遇啊。
她看着这景象,感叹,“真好啊……下辈子我便当一个海客吧。”
乐韶歌笑着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便也笑起来,“……姐姐,我要走了。”
“嗯。”
“你快些回去吧。不然乐正公子又要背后瞪着我,恼我缠人了。”
“……嗯?”
她的身形终于消散在水中。
那团寄在她身上的元气似是因此吸收了些什么,渐渐现出了模糊的形体。
——果然是个有着金碧色眼眸的女人。
那女人显然有着清晰的自我认识,在看到乐韶歌的瞬间,便露出惊慌想逃的神色。
——乐韶歌抬手一翻,亮出了阴阳二气瓶。
阴阳二气瓶用时其实不必征询对方的意见,乐韶歌先前之所以征求小姑娘的同意,只是不想让她觉着自己是被囚住了罢了。
对眼前这个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生魂,便没这么多顾虑了。
……
但当她将那生魂纳入瓶中时,忽觉身后有什么气息波动了。
她意有所动,忙开储物戒指拿了指南针出来,便见那指针剧烈摆动了一阵之后,终于明确的指向江底某个部位。
这时乐正公子别扭的传音过来,“道完别了吗?”
乐韶歌失笑——
“嗯,我这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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