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自水中冒头出来。
——入水那一刻她莫名的感到快活亲近, 一时错神, 便没有用避水诀。
此刻衣发尽湿,素面出水。
抬手挽起散开的湿发, 正准备踏水凌波回崖上去,便看到乐正公子正立在水边汀洲上等她。
乐韶歌愣了一愣,莫名的就觉得有哪里不妥。低头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凌乱缭绕在皮肤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悄悄的、自觉的沉回到水里去, 只留一颗湿漉漉的脑袋, 同乐正公子对视着。
片刻后,那颗湿漉漉的脑袋也缩回到水中。
掐诀,避水, 飞快的用法术打理好仪容。
确定没留下任何姿容不整的痕迹之后,乐韶歌再次亭亭玉立的出水。微笑着向着乐正公子走去,“久等了。”又将手中琉璃瓶递过去, “令令已离开了, 这是附在她身上的……”因那团元气明显变成了人形,乐韶歌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鬼魂。”
乐正公子:……
“嗯。”接过瓶子之后,乐正公子并未急于验看, 而是意味不明的抛下一句, “我见过。”
“……嗯?”
乐正公子却不解释,抿唇一笑, 信手一翻, 亮出一对儿珍珠耳坠, “送你的。”
乐韶歌:???
乐正公子看着她的耳垂,片刻后抬手轻轻一拨她左耳上的坠子,笑道,“坠子只剩一边了,换一对儿吧。”
他拨得很小心,并未碰触到乐韶歌。可那坠子仿佛垂在乐韶歌心脏上一般,被他一拨,晃得人心跳都乱了半拍。
——她白掩耳盗铃了一番,却被一只坠子轻巧戳破。
乐韶歌侧过身去摘下那只阴阳二气瓶化成的坠子,只觉脸颊热得有些烫手。
不满的嘀咕着,“这种小事当没看就好了啊!一个男人……”就不要盯着女人的配饰看了嘛她自己都没这么在意的!
明明是抱怨,乐正公子却跟偷听到什么表扬似的,唇角竟还弯了弯。
乐韶歌:……
瓶中生魂似是很不满。
自始至终都用那双金碧色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乐韶歌。
但她现在是瓶中小人儿,抱着手臂往哪儿一坐,身量又缩了一半,更是小得可爱。
纵然瞪人也没什么威慑力,反而让人忍不住想要戳一戳。
——明明是猫一样又野又美的长相,却能有这种效果。果然“小”才是可爱的真谛啊!
乐韶歌被她瞪得心情立时好了不少。
便也不去在意乐正公子看似包容体贴,其实连这么点小事都不肯让她糊弄过去的小气了。
接过乐正公子送的耳坠,乐韶歌没老老实实的当面带上,而是直接揣进了戒指里。立刻转谈正事,“适才在水里,隐约察觉到些奇异的气息,似是在桃叶渡方向。乐正公子在岸上可也察觉到了?”
乐正公子显然还在在意她的耳垂。
乐韶歌不满的用双手捏住耳垂,严肃同他对视着——对于他戳破她仪容不整这件事,乐韶歌决心怀恨在心。乐正公子这分明是抓住了她在人前带耳坠会感到羞赧这个弱点,故意戏弄她。若她再不奋起反抗,表明态度,只怕他就要忘了,是他想跟着她游历——他们二人之间她是主他是副,她在先他在后。他应该更尊敬她些才是!
——被小姑娘“姐姐姐姐”的叫着,乐韶歌内心颇觉醒了些自我意识。
——她决定,自己不想当被调戏的那一个。
乐正公子被她瞪着,不知是否领悟了她的羞恼,忽然就别开头去,抬手遮住了眼睛。
乐韶歌:等等……
“……我在问你话呢!”
“哦,嗯……”稍过了片刻,乐正公子才回神过来。态度却似是矫枉过正了,目光飘忽着,不但不往她耳垂上飘,甚至连她的眼睛都不对上了,“我……似乎也察觉了——我们先回桃叶渡看看吧。”
他借此转身。
乐韶歌忙抬步跟过去,正要接着同他说瓶中小人儿的事,抬头瞧见他耳尖似是也泛红了,愣了愣,忽就意识到自己那一瞪管用了。一喜,随即又反省了一瞬——乐正公子看似平静,莫非实则是羞愧了?她那一瞪是不是太严厉了,让乐正公子感到不自在了?跟乐正公子混得太熟了,她是不是也开始得意忘形了啊。
她目光不由的往乐正公子身上飞。
却冷不丁听见一声,“……见、色、起、意!”
乐韶歌心里一虚,飞快的别过头去。乐正公子脚步也猛然一顿。
片刻后两人才意识到,声音是从阴阳二气瓶里传过来的。
乐正公子于是不由分说的,将瓶子扔进了芥子空间中。
而后两人尴尬的对视了片刻,各自移开了眼睛。
乐韶歌顾左右而言他,“适才说到桃叶渡附近气息——不知是否跟说书人说的,数日前有陨星坠落在白帝城中有关?”
乐正公子停顿了片刻,不知鼓起了怎样的勇气,又不知为何把将到口边的话拦了回去。道,“我想是有关的。”而后折竹枝投江,化作一枚可乘二三人的孤舟,道,“……我们走水路回去吧。”
他们便浮舟在碧水崖影之间。两岸青山郁郁、猿声不绝,白鹭自洲头飞上晴空。
山崖太近了,水流窄处,两侧千寻之高仿佛可以柱天斩流。确实雄浑险峻。
但崖上草木华茂,崖下江水幽碧、倒影清绝。也同样是秀美悠远的。
令人忍不住就想放歌。
正要取琴出来,便听清澈悠扬的调子一起,舟下水流声都寂了片刻似的。
乐韶歌惊喜的抬头望去。
是乐正公子取了竹笛出来,起调吹奏。那长睫一垂,眸中柔光暗转,温和的凝视着她。
——是专门吹奏给她的听的。
乐韶歌便安琴于膝,且不急着奏响,只专注的听他吹奏。
是乐韶歌从未听过的曲子。
似是在写景——便写这青山倒影之下的碧水江,写苇舟一叶上坐着两个人。这景色自然是清幽的,这曲调便也悠远宜人。这人自然是近在眼前的,这曲意便也平和亲切。
又似是在抒情——那情是直白的,能在此山此水之中与此人同坐,喜悦无可掩藏。可又似乎是含蓄的,因为对那直白的喜悦而言,这一咏三叹的奏法未免过于婉转高深了。
乐韶歌本想在合适的时机以琴声相和。
可这曲子似乎仅仅适合一人独奏。
且这曲子同她素来所习惯的曲风、调式,大不一样——
“是人间界的曲子吗?”
“……算是。”
“你自己改的?”
“……嗯。”
“用了当地的旧典?”
“……不错。”
乐韶歌细细品味的一阵子。
“我喜欢这曲子。”她弯了眼睛轻轻说道,“这曲子原本是个什么故事?”
“……”乐正公子似是叹了口气,随即笑着轻轻说道,“说的是——桃花落时,江水涨起,是踏波游春的好时候。有位美丽的贵人乘坐华舟,奏响鼓乐,在江上游玩。撑船之人仰慕她的美丽。在鼓乐声停时,便抱了船楫向她唱起歌。可贵人听不懂当地的土语,却不知他唱的是什么。”
乐韶歌:……
总觉着他是在委婉的责怪什么啊。
“……这也无可奈何啊。”乐韶歌便也含蓄的替自己开释一句,“但,若这位贵人是知音之人,至少能听出这是在向他示好吧。”
乐正公子轻轻一笑,“嗯。所以贵人便问,他唱的是什么。便有人为她解答——”
这是乐韶歌失忆后头一次听乐正公子吹笛子,可她知道他吹得很好,因此只是欣赏,听后却并没有特别的新奇。但当此刻她意识到乐正公子可能要唱歌了,心中立刻便激动起来,她于是知道——恐怕失忆之前她都没听过乐正公子唱歌。
见乐正公子似在等待……也似是在迟疑要说还是要唱。乐韶歌于是立刻架琴起音,奏响了适才乐正公子所奏之曲。
乐正公子似有片刻无语——然而见到她期待的、兴奋的敦促目光,到底还是无奈了。
他便凝视着乐韶歌的眼睛,轻轻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乐韶歌什么也说不出来。
……乐正公子或许算不上一个好的歌者,她想。
他能随心所欲的控制乐器,抒发各种各样的感受。可他似乎无法很好的控制自己的声音——这并不是说他唱得不好听,事实上他唱得过于好听了,那嗓音空灵宛若天籁,可不经听觉直击人心,当他唱歌时行云水流都静止了。可他依旧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的。
他唱得不像是一个对着华舟之上的王子一见心悦,于是就敢抱着船楫在众目睽睽之下趁机向他求爱的船女——当然,不像才是对的,毕竟乐正公子将那曲子改编了。就他所吹奏的曲调来看,他想表达的应当是一个调很高的淡然君子在含蓄的抒发自己的感情——是那种希望对方领悟、但对方不懂且也不急的,豁达而成熟的感情。
可当他唱出来时,分明就是个孤傲却又忐忑的少年,在向一个你永远猜不到她有多随心所欲、不听人言的骄横……公主?坦白内心。渴望、不安、任人宰割。用那么空灵的声音唱出来,任是谁都该动容了。
可这显然不是乐正公子想表达的——他几乎在唱完第一句时便露出了懊恼的表情,这懊恼令他越唱便越控制不好声音。
那歌中的少年于是越发栩栩如生,生动得令乐韶歌怀疑自己似乎真认得这么一个人。当她这么怀疑时,心口有一瞬间仿佛被什么给揪住了,思绪也随之壅塞。她在一片空茫中捕捉到谁的影子,当她看到那身影时,她感到了痛苦和懊悔——这是失忆之后,她头一次被什么感受从自在无忧中曳住,令她想回头去看一看,是谁令她驻足。
……这短暂的失神,令她没能及时将那句“好听”说出来。
而此刻乐正公子已唱完了。
他显然对自己的失误感到介怀,连评价的时机都不给乐韶歌留,立刻便语调一转,淡定道,“……就是这么一首歌。”
乐韶歌莫名觉得,她若敢说她觉着他的唱法,也很好——那乐正公子绝对会恼羞成怒。
短暂的茫然之后,她回过神来,从善如流的微笑,“哦……原来是女子向情人表白的歌。”
乐正公子信口开河,“在古语中,女亦可称‘子’,‘王子’也同样指王女。”
乐韶歌:……这也值得一争?!
“……嗯。”
“那么——”乐正公子按住她指下琴弦,轻轻问道,“这故事的结局该是怎样的?”
乐韶歌同他对视着,可莫名的她的心像是封住了。她自动略过了许多她该看懂的东西。
她愣了愣,而后想了想,“若是王子,那且另说。若是王女——王女应该会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他吧。”
最多像小姑娘那样,半夜为他留一道门?
毕竟人间界压迫女子,分明就是不许女子有正常的男欢女爱之想,只给了她们无欲和偷情两个选项。大庭广众之下坦然接受男人的表白,实在不大可能。
乐正公子僵住了。
乐韶歌:……难道她答错了?可这不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吗?
乐正公子平静的坐正了。
“感动,却拒绝吗?”他平静的重复着。
“莫非没有拒绝?”
“没有。”乐正公子道,“故事里他没有拒绝,他正衣袂,上前拥抱她,以绣被覆之——接受了她的爱慕。所以……”他顿了顿,似是想问她为什么会觉着结局应当是拒绝,却又似乎觉着这也是情理之中的答案。半晌后他似是笑了笑,“——至少,你没觉着她该感到冒犯,该斥退他的妄言。”
乐韶歌想,这王女真是十分坦荡的性情中人啊,她喜欢。但觉着她认为王女该感到冒犯,斥退表白之人……
“……这么做就太过分了。”
“是啊……连喜欢都不准,就太过分了。”乐正公子于是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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