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的文士有个在乐韶歌看来很一言难尽的习惯。
他们爱存信,并且还不是存旁人写给他们的信, 而是存自己写给旁人的信。
——似乎是为了方便日后集结成文集。
也就是说, 他们的某些信并不单纯是为了传递消息,而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此信日后会公之于众, 流传后世, 成为史官或是小说家编撰他们的传记、野史的资料,成为他们品行的佐证。
可想而知,这些信会如何的雕章琢句,慎之又慎, 以至于矫饰虚伪,自欺欺人。
……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
总之这小姑娘读到了刘穆之的信。
是在刘穆之的信匣子里读到的。
——刘穆之回到了白帝城。
这次不是为游历而来, 而是来当官的。
——少女死去的这十五六年间,刘穆之的仕途也波澜不断。但随着他的伯乐、知己、朋友们日渐起复和得失, 总体是向好的。前阵子他终于结束了贬谪生涯, 转任夔州刺史, 府衙就在白帝城左近。
打探到这些消息时,那小姑娘正在乐韶歌耳坠里飘来飘去,四面瞎指挥。
耳坠是乐正公子提供的。形状肖似杨柳净瓶,由一黑一白两条阴阳鱼互相缠绕组成, 看似一体,实则两隔。
乐韶歌显然也用过, 看到那瓶子时立刻便知道其用途——那是阴阳二气瓶。在乐韶歌的印象中, 似乎是拿来鉴别草药属性的。究其原理, 其实就是分流、隔离阴阳二气。阴气在阴瓶, 阳气在阳瓶
鬼之一物,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团阴气。装进这小瓶儿里,刚刚好。
只是打消这小姑娘的疑虑,让她答应被装进瓶子里,颇费了些口舌。
乐韶歌再三保证这瓶子无害,就只是个容器罢了,可将她同四周生气隔离开来,既免得她不留神侵害了旁人,也能避免她身上阴气受损,还能带着她四处走动——她似也被束缚在桃花楼附近,离得远了便无法维持形体和意识——但小姑娘死活不听。
直到乐正公子和蔼可亲的规劝,“或者你比较喜欢孔雀翎?”
——孔雀食毒之后,能将毒转化到翎毛上。食鬼之后,想来也是能将鬼面转移到翎毛上吧。
小姑娘于是飞快躲到了乐韶歌身后,“我进瓶子里——但瓶子要带在她身上!”
乐韶歌:……
想她馋了一大早上了,却一口美食都没吃到,还得听这小姑娘讲故事、替她调查往事。结果她循循善诱,比不上乐正公子轻飘飘一句威胁。可见鬼怕恶人缠是至理名言!对付鬼物不能太慈祥和善!
小姑娘总算进瓶子里了。
身在阴瓶,阳瓶中却也多了一团元气。
小姑娘意态再度懵懂起来,乐韶歌忙轻敲瓶身,破去中央隔阂。
阳瓶中元气混入鬼身,小姑娘精神一抖擞,再度醒过神来。
却未察觉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乐韶歌并未将此事告诉她。
只传音给乐正公子,“可看到了?”
“嗯。”乐正公子回应道,“阳气寄于鬼身,确实少见。”
其中原委自然也要细加追查。
那小姑娘却要看风景,不肯被装进荷包里。
乐韶歌便将瓶子化作珍珠大小,同鸣玉穿在一起,自衣带上悬下。
小姑娘柳眉一挑,“这是要让我盯住别人的下半身?”
乐韶歌:……算了,不和她一般见识。
“你自己挑个位置吧。”
小姑娘让乐韶歌把瓶子捧在手心里,自上而下的扫视了她一遍。
目光依次审视过乐韶歌的头发、额头、脖颈、胸口,越看越负气,最后哼了一声扭开头去,郁卒的嘀咕了句,“……可恶。”
乐韶歌:???
乐正公子却似是洞悉了原委,几不可查的一笑。
“我要待在耳朵上。”小姑娘终于选定了。
乐韶歌便将那小瓶儿化作耳坠,正要带时,见乐正公子正看着她,不知为何便有些羞涩了。
带好之后才要松一口气,乐正公子却又递过来一只——耳坠自然是要凑成对儿的。
乐韶歌接过来时,只觉耳根都发烫了。甚至没抬眼看他。
——总觉着在旁人面前带耳坠,仿佛也带着些别样亲昵的意味似的。
偏那小姑娘又不知在跟谁置气,“不就是带个耳坠吗,脸红什么?炫耀你皮白肉嫩啊!”
乐韶歌:……
“我也会驱鬼。”乐韶歌淡定并且从容,“并且我还很容易恼羞成怒。”
那小姑娘似是又要嘲讽,见乐韶歌的手指捏到装着她的那个瓶子上,生硬的转了口风,“就连手指都这么好看,你是想羞死我吗?”
乐韶歌:……
算了,她不拆台就好。
小姑娘离世太久,所谓的船市已然不存在了。
便如乐韶歌先前看见的,两侧铺子多为饮食摊,来用早饭的也大都是码头船工。
然而大部分人都还对当年盛况有记忆。
问起来,便有人告诉他们,早十来年前船市就落败了。
落败的缘由也很简单。当年的展半城——也就是小姑娘家里——实在太有钱了,令官家意识到此地码头油水丰厚。
大约十几年前,夔州新换了知州。新知州是贪渎之辈,带了一群姻亲门生入川,个个如狼似虎。
恰逢展家出事,展员外没能打点好关系,便被趁虚而入。
——由夔州府出面主持,在桃叶渡下游不足百步处,建了新码头、开了官市场。全盘照搬了展家的发迹之路,只是主人换了新贵。
民不与官争,展员外见势头不妙,很快就变卖房地,举家搬迁了。
而那个节骨眼儿上展家出的事——正是小姑娘的死。
但流传在白帝城的版本,却同小姑娘所说大不相同。
没有私奔,有的只是跟随母兄前往外祖父家,半途遭遇强梁,没能幸免于难。
而小姑娘的兄长目睹妹妹遇害,悲愤之下手刃贼子,引来了一场官司。
所幸按最终按“入室伤人,杀之无罪”宣判,并未因此留下什么案底。
展员外匆匆出让搬迁,多少也与此有关——似是怕人在此事上动文章,惹来祸患。
当时看来,此举颇为懦弱消极,可如今回顾起来,却免除了一场大祸。
——十来年间,不少人下场争这块儿肥肉。斗得你死我活,破产的破产见官的见官。至今还活着的这些人,无不有官府撑腰,彼此间盘根错节,难分彼此。
展员外当年若没走,还指不定被怎样构陷迫害。
得知家中虽落败,却保住了家产和平安,小姑娘多少也搁下了心头牵挂。
乐韶歌问她是否想回家看看,她动摇了片刻,到底还是摇头了,“都死了十几年了。且不说他们能不能看见我,便是看见了,也不过是平地起波澜。万一一个受不住,被我给吓死了怎么办?”
乐韶歌:……
确实……也对。
不过,乐正公子还是往小姑娘老家走了一趟。
不论用的是什么法子,总之问出了当年小姑娘的哥哥出现在客栈里的原委。
——刘穆之给他送了信儿。
其中不乏诿过之词,可见其人之无担当。
展家因此恨透了刘穆之,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但至少,刘穆之确实没有想过害死她。当然也就不会因她死去,而觉着自己解脱了,心底暗喜。
她的遇害,至少一桩不幸至极的巧合罢了。
得知这真相时,小姑娘着实消沉了一阵子。
恨是一种非常极端的情绪,便如毒蛇。一旦萌生出来,就必须得寄放在某个人身上不成。
而恨一个好人,是一件很戕心的事。因为恨与被恨是正邪不两立。明知对方是好人还恨他,那就只能承认自己是坏人了。
所以恨一个人之前,往往要先说服自己——这个人坏透了,虚伪透了。可若终于说服了自己,这个人是合该千刀万剐的,却骤然发现他原来也没坏到这个地步……
尤其她都因此送了命,她遭遇的不幸早已无法挽回。难得有个现成可恨的人,最后却发现自己的死更多是因为倒霉……
“真是不痛快……”小姑娘一屁股坐下来,把头埋进胳膊里,一恼就是大半天,“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恨他。反正就是他害我的!”
这一次乐韶歌丝毫没有迟疑,“我站在你这边。”
“哦……”半晌后,“……你人还不错嘛。”
乐韶歌轻轻拨了拨小瓶子安慰她,“是因为他可恨。”
……当然也是因为这小姑娘恨得很讲道理、恨得很节制。毕竟都因此丧命了,说到报复也还是要“看他到底害我多少”。相对于她恨的程度,她恨的理由已经太过充分了。
“没错!他一面同人议亲,一面还要翻我家门墙。一面想回京谋功名结亲,一面还带我私奔。害我赔上一条性命。我恨他还是轻的。”
“没错。”乐韶歌适时换了话题,“……说起来,你已多年没有回乡,我带你四处看看如何?”
“嗯。”有个同仇敌忾的人,让小姑娘心里舒坦了不少。她嗯得很娇嫩。
不知为什么,乐正公子眉心似是微微一动,便露出些一言难尽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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