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徐瑜最先猜到朱瑙的用意, 问道:“府尹说的送钱,指的真是要给百姓送钱么?”
朱瑙笑了笑。他不过顺着薛道清说罢了,其实也不特指钱。他道:“未必是真金白银, 仁政惠施亦可。”
徐瑜忙道:“愿闻其详。”
朱瑙道:“官府可颁布公告,眼下大乱初定, 官府体恤百姓,有意劝农督桑。凡缴纳到一定田税者, 可按相应比例返还部分税粮。或不直接返还钱粮,给予其他贴补也可。”
又道:“官府原就有惠政, 每年给百姓贷以现钱或谷粮, 等夏秋两收后, 百姓当加息偿还。另外耕种时节, 官府亦会向百姓有偿出借耕牛、农具等,百姓每借三日,便要支付官府一斗粮。”
众官员全都认真听着。官府的确有这样的政策,说是惠政,其实也算是官府赚钱的一种手段。借贷给百姓, 赚取息钱。而百姓呢, 或是家里养不起耕牛、买不起农具,或是丰收之前家中的钱粮不够度日,向官府借贷的利息总比向地主借贷的低,也算是得了好处。
朱瑙接着道:“依我看, 官府目前所定息钱太高, 可适当削减几分。再来可将此几项惠政与田籍关联。田亩越多者, 可贷取的钱粮数量越多;可免费向官府借取耕牛、农具的数量也越多、借取时日亦可相应宽限。”
“另外,名下无田、租赁田地者主动向官府申报租地状况,官府亦可进行一定的钱粮贴补。”
官员们听得一愣一愣,有些人已经明白了,有些头脑转得不够快的还稀里糊涂。
薛道清倒是一下就听明白了。朱瑙上任后已经减过田税了,肯定不能再减,再减也没多大作用。因此他说返还部分钱粮。这其实又是变相减税,但用返还的名义,田多的人返的多,像是送钱一样,自然可一定程度上化解百姓抗税的抵触。
另外降低息钱,百姓就会更愿意向官府借贷。穷人没钱本来就要借,而富人原本未必要借,息钱一降,也就有了借贷的意愿——尤其是商人,做生意需要银钱周转,能得到低息的借款当然是好事。就算不经商的富户,从官府借来这笔钱,转手借给其他商人,也能赚一笔利差。
耕牛和农具,富户原来也不见得要借。但官府提供一段免费租借的时日,地越多可借得越多,那富户借来转租给自己的佃户,也能赚一笔租金。
至于最后一条更直白。让佃户主动把田地上报了,地主的情况不就都清楚了?
朱瑙道:“此几条是我临时想到,你们若有其他想法,亦可提出。”
徐瑜已全然明白了,总结道:“府尹的意思是,以利益鼓励百姓不再弄虚作假,而非以严刑峻法镇压。”
朱瑙颔首。
徐瑜若有所思。先前所有官员出的主意五花八门,究其根本,都是以严厉手段威胁震慑,使得百姓和恶吏不敢再徇私舞弊。但是徐瑜做官多年,一路从小官做到大官,他很清楚一条政令的推行有多难,而想以严刑峻法震慑百姓,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有时还会引起后患。
毕竟法不责众。就说这田地丈量,若十户人家里只有一户舞弊,罚也就罚了;可若十户里有五户舞弊,真要全罚,只怕激起民怨与反叛;可若五户犯法,只罚一户,想来个杀鸡儆猴,效果也未见得好。那些舞弊者左右瞧瞧,还有其他三户人家与自己一样不曾受罚,自然会抱有侥幸之心,不将官府政令放在眼中。官府反而因此失了威严。
总之,严刑峻法不是无效,但效果绝不会像推行它的官员们所想的那样令行禁止。
而朱瑙的做法,以鼓励为主,若百姓自己不再有舞弊的动机,那舞弊之事自然就会大量减少。但是这么做,或许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能够达到,官府的开支也会相应增加,收入却有所减少。
于是很快就有官员就此提出疑问:“府尹,我们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乃是为了照实收取赋税,增加官库收入。可若依府尹之计,田税虽可增加,又要返还,而官府还少了借贷利息,官库收入愈发减少。这不是事与愿违么?”
薛道清也怀疑地看着朱瑙。朱瑙如果想通过惠民之策鼓励百姓照实登记户籍,那么给予百姓的好处一定要大于百姓照实汇报田亩所需要补缴的税款。要不然起不到杜绝舞弊的效用。
折腾半天,做一笔亏本买卖图什么?如果说朱瑙连这笔账都算不清楚,他是怎么走到今日的?
朱瑙却望向说话的那官员:“官府清查人口、丈量田地的目的,不在于收取更多赋税吧?”
官员一怔。不为收税,为的是什么?
朱瑙道:“难道目的不在于知民?知民方可治民。若不知民,不就成了瞎子摸象,胡治乱治么?”
在座皆默然。
朱瑙一语惊醒梦中人,有些官员都险些忘了,收税只是登记造册的目的之一,却并不是最主要的目的。户籍册为什么是官府的机密要务?因为官府推出每一项政令,官府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都得依据民生而定。若连民生状况都弄不清楚,可不就是瞎子摸象么?
户籍册本身的价值,的确比那点借贷的利钱更重要。
但也有官员为官库收入的减少痛心:“府尹已削减田税,再削减利钱,官库收入继续减少,只怕入不敷出,难以维系啊。”
对于这样的质疑,朱瑙却笃定道:“一来,我核算过账目,各项收入尚且能够应付官府日常用度,施惠政也不会少了你们的俸禄。”
“二来……”他顿了顿,笑容狡黠,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指,轻声道,“世上哪有不变之事?”
在座哗然!
朱瑙一开始就说了,这是乱局初定,官府为劝农督桑而推行的惠政,更直白地说,这就是权宜之计。
劝农督桑当然也是目的,但更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鼓励百姓登记户籍。过几年若此项措施对官府负担过重,便可以民生已复为由取消。当然,如果度支合理,一直施行下去也可以。
了解民生的目的,并不在于官府想要立刻盘剥百姓,而在于官府需要了解实情。如今天下纷乱,蜀中虽因地势之利得以安泰,可谁也不知往后会有何变故。万一战乱开始,官府势必需要增加徭役赋税,而掌握了正确的户籍册,官府就知道该向谁征税,该怎么征。
从前富户大量逃税,官府只能压榨穷人,穷人无路可走,聚众造|反,更加天下大乱。
所以朱瑙的这项举措看似富人获利更多,也因为富户逃避赋税的机会和本事更大。只要将富户的情况都掌握了,这点蝇头小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官员们思索再三,堂中再无人反对。
朱瑙所言也只是个想法,具体政令要如何制定,如何推行,这就需要官员们反复核算了。
这里头大有讲究:若贴补太少,百姓舞弊之心仍不可杜绝;若贴补太多,百姓们反从瞒报田地变成多报田地,也非官府所愿。各州县情况不同,可能也要给予不同的贴补。
然则方向已明了,对百姓鼓励为主,惩戒威慑为辅。
于是会议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朱瑙将任务分配完后,便带着薛道清离开了。
……
出了大堂,薛道清跟在朱瑙身后,心情十分复杂。
刚开始他听说蜀中存在造册不清、百姓避税的事,他心里还挺幸灾乐祸的。他原以为只有战乱不断的北方存在这样的状况,没想到天府之国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而这个问题,在他眼中本来是无解的。
要知道谢无疾也被同样的问题困扰,甚至谢无疾面临的问题还更严重的多。蜀中百姓隐户还只是为了逃税,而北方百姓隐户,可能今天还是民,明日就是匪了。而为了掌握百姓的情况,谢无疾和当地的官员都想了很多的办法。
他们的思路和蜀中官员一开始的思路是相同的,严刑峻法、杀鸡儆猴……可即使他们已经严苛到了谁隐瞒户籍谁就被判死罪的情况下,情况仍然不容乐观。最后百姓的户籍没普查完,驻地倒已先叛变了。
而朱瑙的思路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
说实话,方才朱瑙说的那些话给了薛道清不小的触动。尤其是那句“知民方可治民”,的确是他先前并未意识到的。
但触动之后,他反而更加郁闷了——他相信朱瑙的这套政令颁布下去,登记造册的工作一定会取得很大的进展,效果也比严刑峻法更好。可是这方法再有用,谢无疾却学不了。
因为朱瑙能这么干的原因,是因为他将蜀中的工商发展得很好,仅靠工商收入就足以维持官府运作了。再说白一点就是:他富!
而谢无疾,恰恰相反,他穷得铃铛响。别说去贴补百姓了,他连让大军填饱肚子都是每天要发愁的事……
所以,谢无疾缺乏人才不假。可仅有人才,也未必能改变他的困境,因为他没有蜀地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也没有丰厚的家底。或许改变困局的最好方式,还是拥有一个富裕又可靠的盟友吧……
薛道清一边想事一边走路,没注意前面的柱子。只听“砰”的一声,他猛地撞上了回廊的柱子。
他“哎哟”一声退开,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一扭头,只见朱瑙正看着他,他顿时面上发烫。
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立刻牙尖嘴利地讥讽道:“朱府尹,我从前听说你为人仁义,可如今看来,你也不像传闻中的那么仁义。”
朱瑙的确颁布了仁政不假,可他的最终目的是完善造册。一旦造册完成,老百姓也就入了套,再想逃税漏税可就逃不掉了。
朱瑙全未因为他的讥讽生气,只一哂笑:“是么?外面的人这样夸我?”
他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只朝着薛道清笑了笑,转身走了。
反倒是薛道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
仁也好,义也好,未见得是优点。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才是最大的本事。与其说朱瑙仁义,倒不如说朱瑙是悉知人性、洞察人心的高手。而做一个好官,这两点本事可远比所谓的仁义重要太多……
薛道清撇撇嘴,等尴尬劲儿缓过去了,就赶紧朝着朱瑙离开的方向追去。
=====
没多久,成都府的官员们制定出了新的政令,而这几项惠政也很快就传到了各州各县。
……
傍晚,郑大脚刚从地里劳作完回到村子,忽听村口响起敲锣声。这是有人在召集村民,有重要消息要向大家宣布。于是郑大脚忙回家放下农具,赶往村口。
很快,村口就聚满了人。
一名官吏站在人群中间,高声宣布道:“成都府颁布新政!眼下大乱初定,朱府尹爱民心切,为减民负,促进农桑,去年已削减杂税、降低田赋。从明年起,又有新的惠政!官府将对农户另行补贴。每户每拥地一亩,官府将每年贴粮五斗,或钱百文……”
农户大都没读过书,也不识数。等官吏把各项新政全念完,大多人都是稀里糊涂的,根本算不明白账。但每个人都明白:这是一桩大好事!官府给大家发钱了!
于是百姓们瞬间就炸了锅,围着官吏问个不停。
“官府这是白给咱们送粮送钱?真的是白送?没别的条件?”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以后问官府借粮,真的只收三分利了?以前可要五分呢!”
也有人稍微明白点。说是官府送钱粮给百姓,因为跟地绑在一块儿了,其实也是官府先收了税,再退还一部分给大家。于是就有人问道:“官府咋不直接给咱减税呢?先收钱再发钱,这不折腾么?”
这个问题官吏没回答,提问的百姓也想不明白其中深意。但总归是桩好事,明白不明白的,大家总不会有意见。
很快,更多算不清账的人争先恐后地追着官吏询问起自己的状况来。
“我家有二亩三分地,以后官府每年能给我贴补多少粮食和钱啊?”
“我有三亩五分地,家里八口人,我家每天冬天都不够吃。我这点地,最多能向官府贷多少钱粮?”
“我我我,先帮我算算我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
直到天都黑了,村口还围了好些人。郑大脚从人群里钻出来,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一回到家,他家里的老母亲就问道:“我方才听狗子家的媳妇说,官府又出新政了?是什么新政?不会是去年才减了税,今年又要加吧?”
郑大脚忙道:“没有没有,不是加税,是惠政。”说完之后又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郑老娘不解道:“惠政?那你叹什么气?”
郑大脚道:“官府给大家送钱送粮食,以后管官府贷钱,利息也从五分减成三分了。”
“什么?!”郑老娘顿时激动了,“还有这样的好事?那朱府尹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官!”
郑家不富裕,就那几块薄田,收成好的年份也还过得去,可收成不好的年份就得向官府借粮度日了。从前冬天管官府借两斗米,到了夏天就得还三斗,还的时候别提多心疼了。可不借也不行,人总得吃饭。现在这利钱一减,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郑大脚却苦着脸道:“可这些好事都和家里的田有关系。春天度量田地的时候,我跟那官吏攀了个亲戚,塞了他们几文钱,让他们给我把地量少了。现在我不用交田税,可这惠政也享不了了!”
郑老娘愣住:“什么?!”
郑家田不多,真要交田税也没多少。只是郑大脚贪小便宜,能赖一文也比赖不掉好。其实郑佳要真没有田,只是个租田度日的佃户,官府还另有贴补政策。可他这样一弄,反倒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仔细一算,竟还亏了。
郑老娘急道:“那你还不快去找官府申诉。就说先前量田的时候量错了,让他们重新来量。要不然别家都捞着好了,唯独咱家什么也没有,这不是吃了大亏!”
郑大脚也动过这念头,可要真去找官府,还不把他收买官吏的事儿也给抖落出来了么?这可是要被治罪的啊!
郑大脚没这胆量,又舍不得吃亏,只能自个儿郁闷去了。
……
待新的政令传遍乡间,每家每户都已弄明白新政是怎么回事后,官吏又一次来到各乡各村,宣布新的消息。
敲锣声响过几遍,老百姓们齐聚村口,官吏这才开口。
“上月连日大雨,城内漫水,官库被淹,本州户籍册浸水损毁。成都府下令,今年秋收之后,请各户人家向村长汇报自家人口、田地情况,村长汇集全村丁田数量,上交县官。等到明年春季,州府会再次派人前来清查人口、丈量田地。届时州府将比对各家汇报与官吏清查两项数字,重造户籍。”
“什么?!”
百姓立刻又炸开了。
“户籍册被毁了??”
“那些管官库的官吏怎么回事?怎么就能让户籍册都被淹了?”
“自己上报一回,再让官吏来量一回?这可真麻烦……”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那些老老实实没徇私舞弊的老百姓听说户籍又要重造,心里自然觉得麻烦。不过抱怨两句也就算了。而郑大脚之流则是欢天喜地。
这叫什么?这叫天上掉馅饼啊!他原本因为瞒报了田地没法享受新政之惠,心里别提多懊恼了。现在户籍册再造,他也不用再害怕被出查舞弊了。新册造完,他就能享受官府的贴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郑大龙赶紧屁颠屁颠回家汇报好消息去了。
……
另一头。
钱家的儿子听完官吏宣布的事儿,也赶回家找老爹汇报。
钱当家听说之后,满脸诧异:“户籍册被水雨浸了,又要重造?”
钱家比郑家富裕很多,钱家人多少读过点书,没有郑大脚那么好哄骗。钱当家略一思索,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他断然道:“不可能的。户籍册每县留档一份,各州留档一份,成都府还要汇总收存,难道这三处都被水淹了?一定是成都府发现了各地官民勾结,清丈造假,但造假人数太多,又不能一网打尽,所以才想了这么一个由头,重新造册。”
儿子问道:“爹,那我们该怎么办?”
钱当家纠结地咬了咬嘴唇。
其实当他前几日听说新政的时候,心里也有点后悔。他倒是不在乎官府另外贴补的钱粮,也无需向官府借用耕牛和农具。但能够向官府低息借贷,却着实令他心动了。
钱家当然不缺钱,更不需要借钱度日。但是朱瑙上任之后,非常鼓励经商。需知蜀中田地富饶,一人种田就能养活几口人。因此经过官府的鼓励后,的确有大量人投身工商之中。各地也都大开工坊。而且此番朱瑙关中一行,又给蜀商带来了许多商机,使更多富户愿意从事经营。
这商业一旦昌盛,自然需要大量钱粮进行周转。钱家自己倒是不经商,可同乡里商人不少,经常各处筹钱。钱家也会把钱借给他们,赚取利润。
以往官府借贷是五成利,民间借贷也近于此数。可现在官府降到了三成利,钱家凭自家田地可贷到不少钱,把这笔钱借出去,一倒手就能赚一两成的利差。就算扣去要补缴的田税,也还有的赚呢。
但钱当家也有担心。跟郑大脚一样,他担心的是舞弊被查出来,不光赚钱的事儿不用想了,还要被治罪。而且他比郑大脚见识多,也更能吃透官府背后的用意:惠政只是暂时的,可户籍册却是长久的。惠政也许过几年就取消了,田税那可是要一直交下去的。
现在官府说户籍册被毁了,倒是打消了他的第一项疑虑:户籍册被毁是假,官府表态对从前舞弊不再追究才是真。
至于第二项疑虑呢?
钱当家纠结半天,最后咬咬牙,道:“算了,咱家有多少田,照实报吧。”
儿子不解道:“爹?”
钱当家解释道:“那朱府尹可是个厉害人,决不能小瞧了他。如今官府又是颁布惠政,又是重新造册。还让百姓自己申报一次,官府再查一次,这是铁了心要把人口田地清查明白。朱府尹做事恩威并济,恩先来了,威也不远了。若再查出有问题,只怕以后就要严惩不贷了。咱们还是别去触那霉头。”
说到底,如今再去欺瞒官府,所得利益太小,所冒风险太大,聪明人不该去冒那风险。
儿子也知父亲一向智慧,忙道:“好,那就照爹说得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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