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之后,各乡各村就开始了百姓主动上报户籍的工事。
大多百姓都为此欢天喜地。从明年起, 他们就可享受惠政, 从此负担愈发减轻, 日子可不就能过得更好了?
各州百姓提起推行惠政的朱府尹, 更是交口称赞。要知道前头才有一个荒淫无道的袁基录,朱府尹这一上任,对蜀中百姓而言简直无异于天降甘霖啊!
老百姓是高兴了,可也有人不痛快起来——就是所有在清丈造册时参与了舞弊的官吏们。
而谭戊正是其中之一。
要知道作为一个小吏, 谭戊的出身并不好,俸禄也没有多少,可自打他当了公差, 家里一天比一天富裕, 年年买新地, 如今都已比得上一户小富之家了。
能如此快速地富起来,正是因为他“艺高人胆大”。没有他不敢收的贿赂,没有他不敢舞的弊。光是丈量一次土地所收的好处,就足够他又给家里置办了三亩新田。
于是这天谭戊回到家里, 只见他父亲正坐在前堂焦急地来回踱步。
谭父一见谭戊, 忙三步并两步上前, 问道:“儿啊, 听说官府要重造户籍册了?”
谭戊道:“是啊, 爹你也听说了?”
谭父急道:“这么大事儿, 怎么能不听说?官府为啥要重造户籍册?是不是知道你们徇私舞弊的事儿了?你收了人家这么多钱, 帮人家造假。万一被抓了, 你得坐几年牢啊?”
谭戊反倒还没他爹担心。毕竟他心眼要是不够宽,他也就不敢那么干事了。
他胸有成竹道:“不会的。爹,舞弊的人那么多,官府哪儿管的过来啊?”
谭父还是很害怕:“你最近还是老实点吧,别再干那些事了。万一官府真追究起来,这可是要倒大霉的啊!”
谭戊却大大咧咧地摆手:“爹,法不责众这词你听过没?先不说官府有没有那本事把我干的事儿查出来,就算真查出来了,他们想不想管,敢不敢管还不好说呢!这么多老百姓参与舞弊,光我一个人就收了十几户的钱。这要是严查,把所有人全抓起来,还不得天下大乱啊?”
又道:“依我看,那位新上任的朱府尹根本就是个软柿子。要不然他为啥要说户籍册让水淹了?三府的官库还能一起让水淹了?简直唬傻子呢!他这摆明就是害怕,怕查的太严,他自己的官位都保不住。所以他也只能给老百姓送钱了。”
谭父瞪着眼道:“你咋能这么笃定?说到底,你干的就是缺德事。我早就叮嘱你别这么干了,你就是不听!这万一要是出了事……”
谭戊听不下去他爹的唠叨,不耐烦道:“行了,别说了!你要是不乐意,我挣的钱你别花,我弄来的粮食你别吃!你儿子现在可比你有能耐多了,少在那儿教训我!”
谭父目瞪口呆。
谭戊懒得再跟父亲多废话,一甩手,直接板着脸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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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
朱瑙坐在屋里批阅公文,薛道清在他隔间的小屋里翻阅公文。
跟谢无疾一样,朱瑙亦没有功夫去亲自教导薛道清,但他也遵守约定,于是他就让人拿一些公文给薛道清看,让薛道清自己去领会。若薛道清有什么疑问来找他,他也会给他指点一二。
两人正忙着,忽有官吏前来通报。
“府尹。”官吏道,“黔州百姓自造的户籍册也送到了,眼下各州已全部收齐。”
朱瑙下令让百姓自己报一份,明年开春官吏再重查一遍。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多一项比对的参照,方便官府纠错。
薛道清在隔间听到户籍册三字,连忙竖起耳朵听。
关于朱瑙对重造户籍的做法,他心里一直是有非议的。他承认朱瑙的做法比建立严刑峻法会更有效,但他也觉得朱瑙的做法太过温和了,温和到让人觉得软弱的程度。
这么多人徇私舞弊,就因为一句“法不责众”,就真的不责了?说到底,还不是怕事么!
却听朱瑙不紧不慢道:“收齐了就开始查吧。让度支部的官员去核算对比,按舞弊的严重程度给各州排个序。排好了就报给徐少尹,让他依次派人去各州纠察。明年春季重新造册之前,先把那些徇私舞弊的官吏都治一治吧。”
薛道清一愣。
前来汇报的官吏得了命令,就退出去了。
不一会儿,薛道清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东西,朝朱瑙那走过去。
他来到屋里,朱瑙听见动静,抬头看向他。
薛道清神色古怪地开口:“我还以为朱府尹不打算追查了呢。”
顿了顿,又道:“徇私舞弊,百姓也有份,官吏也有份,为什么对老百姓就这么宽容?因为他们人多?对当官的却要严查?既然想要息事宁人,纠察官员舞弊也一样会让各州陷入混乱吧?”
朱瑙挑眉:“息事宁人?那倒也不全是为了这个。”
薛道清皱了皱眉,道:“不是为了息事宁人,那你为什么不追究百姓之过?”
朱瑙微微一哂,看着薛道问清:“薛小公子觉得法是什么,制是什么?”
薛道清一愣。这个问题太大了,他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不由反问道:“是什么?”
朱瑙并没有解答这个问题。他交叉手指,靠在椅背上,慢吞吞道:“这个么,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楚。”
薛道清:“……”那你还问我??
朱瑙却又开口:“不过有个道理,倒是几句话就能说明。”
薛道清忙追问道:“什么?”
朱瑙不紧不慢道:“若一民违法,乃民之过;若万民违法,乃法之过,制之失。”稍稍停顿,又道,“若一官违法,官之过;若万官违法……当然,还是官之过。”
薛道清怔住。
若万民违法,乃法之过,制之失?的确,若一条法令有太多百姓无法遵守,那如果不是法令本身出了问题,就是执行的制度出了毛病。若要这么说,的确不能算作百姓的过失。
可对官吏而言,无论法令是否合理,制度是否完善,既然他们领了官职,拿了俸禄,就有照章办事之义务。若不遵循,就是错无可恕。
所以,朱瑙才放过了徇私舞弊的百姓,却下令严查官员。
薛道清沉默了。
朱瑙摆弄着笔,笑问道:“薛小公子可还有疑问?”
薛道清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他目光复杂地盯着朱瑙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回去继续研读公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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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再拿三坛最好的酒来!今儿这桌我请客!”
酒馆里,谭戊豪气万丈地拍出一吊铜钱。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羡艳道:“瞧瞧谭哥,出手就是大方。早知道咱们也去官府里当个公差了。”
谭戊乐呵呵道:“一顿酒水才几个钱?也值得你们眼红?”
这桌坐的都是谭戊平日里结交的狐朋狗友,其中有人还是做小买卖的,赚的也不算少,却都没有谭戊出手大方。也难怪众人羡慕他了。
一人小声道:“哎,我可听说成都府最近在查户籍造假的事儿,已经派人下到州府了,看来是有彻查的决心。谭戊,你可得小心点,别让成都府的人盯上你。”
谭戊不以为意:“你哪儿听来的消息?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那人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没听说,也许是人家正在暗中调查,不想打草惊蛇呢!”
谭戊嗤笑道:“不可能!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户籍上造假么?这要真都逮起来,还不一定轮得到我呢!”
那人见他这样笃定,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那你自己小心点吧。”
谭戊摆手道:“喝酒喝酒!”
一群狐朋狗友喝酒吹牛,直喝到天都快黑了,谭戊才醉醺醺地回家去了。
他走着七歪八倒的醉步,来到自家门口,用力推了推门,门却没打开。他迷瞪着醉眼,借着昏暗的光看了半天,终于看见自家门上贴着几道封条。
他顿时不悦,大着舌头嚷嚷道:“谁、谁在这儿乱贴纸?写、写的啥呀?”
他又用力眯起眼睛,想看清纸条上的字,看了半天,字倒是没看清几个,脑袋里却突然嗡得一声,酒给吓醒了七分。
他顿时全身冒冷汗,腿脚发软,转身想跑。可一扭头,两个持刀的公差已站在他身后了。
谭戊磕磕巴巴道:“两、两位大哥……”
官差冷冷道:“谭戊,等你很久了。跟我们走吧。”
谭戊拔腿就跑,可惜酒喝多了,腿脚软得跟泥似的,刚跑两步就被人从背后窝心一脚踹地上了。紧接着,他又被人狠狠拧着胳膊提了起来。
“经查,眉州平阳县县吏谭戊,有徇私枉法,造假舞弊之嫌。我等奉命前来捉拿罪人归案,查封谭家家产。”官差冷冷道,“咱们走吧。”
谭戊酒已全吓醒了,两股战战,懊悔不迭。可惜此刻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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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瑙正在堂中与徐瑜议事,又有官吏前来通报。
官吏道:“府尹,少尹,宋路回来了。”
朱瑙和徐瑜对视了一眼。
朱瑙道,“让他进来吧。”
几月以前,谢家派往关中的人马在蜀中被徐瑜给截下了。朱瑙回来后,却派人备了好车好马,将谢家人送往关中,去找谢无疾。而那宋路,便是朱瑙派出负责护送的人。
其实护送的队伍几个月前就已经回来了,唯有宋路一直没回来。听说是他跟谢家人相谈甚欢,而朱瑙又给他派了任务,让他与谢家人打好关系,回头好在中间牵线搭桥,让成都府能与徽州谢家做生意。因此宋路就在关中再多留一段时日,与将谢家人的关系经营得更密切一些。
原以为他会在关中逗留很久,却没想到,这也没过几个月,他倒已回来了。
不多会儿,宋路来到堂中。许是连日奔波的缘故,他比出发前黑瘦了不少,神情也有些委顿。
他见到朱瑙和徐瑜,连忙跪下行礼:“属下参见府尹,少尹……唉。”
徐瑜一惊,问道:“你为何唉声叹气?出什么事了?”
宋路道:“属下奉命护送谢三公子出蜀,沿路与谢三公子相谈甚欢。谢三公子听闻府尹有意与谢家做生意,也十分高兴,答应属下等他在关中安定下来,便派人随我去徽州,引荐我与谢家几位主事认识。”
谢三公子,乃是谢无疾的从兄,在谢家同辈兄弟中行三,因此才称谢三公子。这回谢家派了一批人去关中,其中身份最尊贵的就是那位谢三公子,另外还有几名谢家旁支子弟,以及一众奴仆。
徐瑜追问道:“然后呢?”
宋路道:“谢三公子到了灵台县后,找到谢将军,说是谢家已听说谢将军的大军处境困窘,缺钱少粮,因此特意派出他来襄助谢将军打点军务——听说谢三公子在徽州已主事,也是一位十分经明的商人。”
徐瑜心中不由一惊。他怕的就是这个。谢家其实颇有几个经商赚钱的好手,不说比朱瑙厉害,可赚点军粮却不见得有多难。而谢无疾有了他自家兄弟襄助,恐怕就不需要与成都府的联盟了。
难不成,宋路就是被人给赶回来了?
宋路却喘了口气,道:“可是谢将军一听谢三公子的来意,就拒绝了他。不知道他们兄弟之间是否有什么过节,我听说谢将军放了一句话,说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他还派人准备送谢三公子他们回徽州。”
徐瑜一怔。
宋路又道:“谢三公子都千里迢迢从徽州赶到关中了,当然不想就这么回去。他就找了几个谢将军手下的军官,想请他们帮忙跟谢将军说说好话。可不知道哪里触怒了谢将军,谢将军直接就……把谢三公子……给砍了……”
徐瑜:“………………”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竟是这么发展的。把谢三公子砍了?!谢无疾是弑亲成瘾了么?!
宋路又叹了口气。谢三公子这一死,答应他的事情当然也就黄了,连带着他的任务也算是办砸了。他无奈道:“属下只得先回蜀中,向府尹汇报此事。”
朱瑙倒是没怎么惊讶,只“啧啧”摇头,似乎也觉得谢无疾这事儿做得不大地道。
不过徐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仔细想了一想,倒大概能想明白谢无疾这么做的理由。
宋路未曾参与,只是听说,他便以为谢三公子找谢无疾的手下是请他们帮忙说和的。其实谢无疾手下的军官中也有一些是有出身的,谢三公子这一去未必没有其他准备。他背着谢无疾拉拢谢无疾的手下,难保他是什么用心,触了谢无疾的逆鳞实在情理之中。只不过谢无疾说杀兄就杀兄,也的确是太狠了些……
宋路汇报完事情的经过,忙又道:“府尹,少尹,谢三公子虽死,然则属下跟了他一段时日,听他说起过徽州的一些人。若属下前往徽州,或许能与谢家搭上关系。”
虽然没有了谢三公子这么好的桥梁,不过想想办法,与谢家的生意还是有机会做成的。
朱瑙却叹了口气,道:“唉,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宋路以为是朱瑙怕他办不好,忙道:“府尹,属下……”
徐瑜却摇了摇头,提醒道:“既然谢无疾先有弑舅,如今又弑兄,恐怕他与徽州谢家算是彻底决裂了。”
宋路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既然朱瑙与谢无疾是同盟,此刻若再去与谢家做生意,倒成了不给谢无疾面子,只怕谢无疾还要反过头来与他翻脸。因此这事儿也只能作罢了。
宋路忙道:“是……属下明白了。”
朱瑙连连叹气:“这谢将军呀,又毁我一桩好生意。”
停顿片刻,又忽而一哂,道:“罢了,瞧在他对我如此青睐的份上,不与他计较了。”
徐瑜、宋路:“……”这变脸还能更快一点吗?
又疑惑道:谢无疾对朱瑙很青睐吗?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怎么没听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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