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州牧迫不得已之下, 只能派出陆连山出面与百姓商谈。
陆连山是渝州府里难得口碑还不差又有实权的官员。尤其最近几天民间各种消息传得极快,很多人都听说过陆连山为了保护李乡和吴良发生冲突的事, 因此有不少百姓对陆连山较有好感。
陆连山出面后,再三安抚,暂时稳住了混乱的局面。
老百姓们闯进来, 固然有一腔长期受人压迫的恨意要发泄, 巴不得砸了这渝州府泄愤。然而他们自己只有破的本事,没有立的本事,若真将官府砸了,后续的烂摊子他们却没能耐收拾。于是在几个尚存理智的人的带领之下, 百姓们开始向官府提出各种条件……
……
一个时辰后, 大队官兵从州府出来,向城南跑去。
两柱香后, 吴良被官兵押解着返回州府。他满脸不忿与震惊,拼命挣扎怒骂。沿途的老百姓见了,立刻围上去往他身上吐吐沫、砸石头。很快,吴良被砸得头破血流, 一声也不敢再吭了。
又过一个时辰,李乡与阆州的商队从州府里走出来。
他们被关押了数日, 形容看起来有些狼狈, 身形也消瘦了不少。然而精神看着倒尚好, 看来未在狱中遭受什么虐待。
李乡出来后, 立刻被街上的百姓围住慰问。他正与众人寒暄, 一抬眼, 看见坐在茶馆窗边的朱瑙。朱瑙朝他笑了笑,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回去。
再过半个时辰,一些同样狼狈邋遢的百姓也从州府里走了出来,各自向回家的方向散去。
官兵和百姓们在州府中进进出出,从日出到日落。直到天色将晚。
天黑之前,惊蛰跑进茶馆,跑到楼上,递给朱瑙一张纸条。
朱瑙展开纸条,上面是陆连山的字迹。他看完后将纸条收起,起身语气轻快道:“走吧,我们回去了。”
……
翌日下午,朱瑙来到茶馆的厢房,陆连山已在厢房里等着他了。
朱瑙进屋后,陆连山不由吃了一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朱瑙本人,一时不敢确认这个面善秀气的年轻人是不是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妄人州牧。
他正小心翼翼地打量朱瑙,朱瑙大大咧咧走到他对面坐下:“陆主簿,辛苦了。”
陆连山确认了他的身份,立刻露出恭敬神色,起身行礼:“参加朱州牧。”
朱瑙摆摆手:“不必多礼。陆主簿,一切可还顺利?”
谈起这个话题,陆连山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得色:“托朱州牧的福,很顺利!吴良昨天被拘回来,当场打了八十板子,半死不活丢牢里去了。刘如虎、黄姚、苟兴等官员也已被革职收监,大势已去了!”
他提到的那几个官员,大都是他往日在州府中的政敌。昨日百姓闯进官府,提了许多要求,归结起来主要是两大要点——一是要求官府严惩奸商与贪官,二是改善民生。
这些要求有的过于激烈,有的却十分合理。陆连山作为负责洽谈的官员,若是有心糊弄百姓,大可许下一些空话,先把事态平息了,随后再逐一反悔,老百姓估计也没什么办法。然而这样的好机会陆连山怎么可能放过?他非但不糊弄,还帮着百姓出了许多更为可行的主意,并且推动州府立刻兑现诺言,以免事后反悔。
在他的“吃里扒外”之下,王州牧也好,州府中的其他官员也好,谁敢说半个不字?外头群情激愤的老百姓都等着呢!
于是乎,吴良当场就被抓回来;王州牧签署释令,当场宣判李乡、砸店铺的百姓等无罪,并立刻释放;还有数名贪官当场被扒去官服,受押监牢。
昨日老百姓们在州府里待了一整天,为的就是这些事。陆连山抓住机会,迫使王州牧允诺了调查吴良与官员的贪腐案件,查案的人员也在老百姓的监督下被确定,大多都是陆连山的心腹,而陆连山本人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主要调查审理的官员。这样一来,他就相当于大权在握了。
朱瑙问道:“王州牧还想保吴良吗?”
“保?保什么保?”陆连山嗤道,“吴良被抓回来,立刻先挨了八十大板,然后才丢进牢里。你知道这八十大板是谁让打的?这可不是老百姓要求的,是王州牧自己下的命令!估计他现在比老百姓都恨吴良吧,要不是吴良,他能落到这个地步?”
“八十大板啊?”朱瑙想了想,道,“他想让吴良死在监牢里?”
陆连山愣了一下。朱瑙不说,他还没想到。这么一说,的确很有可能。吴良的确收买了不少州府里的官员,但一直以来他最大的靠山是谁?还不是王州牧自己么!这要查起来,保不准会查出王州牧多少事来。
八十大板算是很重的刑了,本来打完就去掉大半条命。再在阴冷潮湿的监牢里关几天,剩下小半条命也很可能保不住。吴良要是就这么死了,对王州牧来说是才是最省事的。
“呃,那我要想办法保下吴良的性命吗?”陆连山不确定地问道。
朱瑙温声道:“渝州府已在你的掌控之下,你想怎么查便怎么查。”
陆连山怔了怔,心情有些复杂。
渝州府的确已在他的掌控之下了。原先他身为主簿,在州府中就有一派自己的人马,前段时日在朱瑙的提醒下他又拉拢了不少人。而昨日百姓这一闹,他的几位政敌都被革职,他在州府中已无大的对手。
加上接下来他有查案的权利,完全可以趁机排除异己。只要能够完成人事上的统一,那么他就成了渝州府实际上真正的掌控者。
而且除了州府里的官吏之外,他已得到百姓的支持。又因他许诺了商贾们他会立刻和阆州府洽谈,请求阆州府停止对渝州商人的打压,于是他又得到了商贾们的支持。王州牧已完全被他架空。
陆连山道:“朱州牧,我想暂时先留着王州牧……”
他正要解释原因,然而话尚未出口,朱瑙已一口答应:“也好。留着他,倒是个很好的挡箭牌。”
陆连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心情更加复杂。
他一直都暗中仰慕朱瑙,也想成为朱瑙一样的人,然而朱瑙做的事,他却做不到。
正如朱瑙所说,王州牧是个很好的挡箭牌。他已将王州牧架空,那么留下王州牧,对他并无多大坏处。反倒是现在立刻除了王州牧,可能会引起动荡,还会惹得成都府不满。
因此理智上来说,留下王州牧才是更好的决定。可是……
朱瑙察觉到陆连山的目光,微微挑眉:“怎么?”
陆连山摇摇头,想了想,道:“朱州牧智计过人,度量宽宏,实在令人钦佩。”
这句话不是恭维,而是真心实意说的。朱瑙的度量和胆识,他真的很佩服。
一开始朱瑙派人找他,说要帮他掌控渝州府,他心里很清楚,说什么帮他,其实就是互相利用。朱瑙帮助他夺权,也打算利用他从渝州得到好处。
然而从一开始到现在,朱瑙的确帮了他很多忙,却对他少有要求。
这不是因为朱瑙对渝州没有任何企图,而是因为,朱瑙的眼界更加开阔——他并不需要把渝州结结实实地掌控在自己手里,他只需要用最小的代价和最快的时间扫平障碍,让渝州成为他的助力而不是阻力,这样就可以了。
而他敢这样做,意味着他对陆连山是信任的。或者说,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能做到这一点,重要的不仅仅是识人认人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胆识啊!
因为陆连山也曾肖想过成为朱瑙这样的人,所以他总会忍不住想象自己处在朱瑙的位置上,自己能不能做到。
答案是——不能。眼界也好,能力也好,胆识也好,他跟朱瑙,真的差得太远了。
想到这里,陆连山不禁叹了口气:“朱州牧,我真的很敬佩你。不过……恕我斗胆,我心中有个疑惑,可否请朱州牧为我解惑?”
朱瑙大方道:“你说吧。”
陆连山道:“朱州牧步步棋皆出人意料,虽是绝妙高招,却也是险着。不知朱州牧是如何有这样的胆识的?”
朱瑙做的很多事,真的当得起绝妙高招四个字。他挑动百姓造反来打击渝州府,陆连山并不奇怪。但是他能通过安插人手以及在武库放火这样简单的手段就把百姓造反的力量控制住,这实在让陆连山拍手叫绝。这一招看似不难,但正因为这是代价最小也最有效的方法,厉害之处难以言说。然而朱瑙的每一步也都真的冒险。
最最冒险的,就是朱瑙竟敢亲自来渝州,虽说这能让他更快更有效地掌控全局,可是一招不慎,他也有可能失去一切啊!
朱瑙想了想,反问道:“我为何敢?那陆主簿为何不敢呢?”
陆连山一愣:“我?我……我怕一步踏错,损失惨重,无可挽回,自然……自然会胆怯犹豫。”
朱瑙“唔”了一声:“损失惨重,无可挽回?怎样算是损失惨重,无可挽回呢?”
陆连山又是一愣,不知该怎么说。
朱瑙笑道:“人生来未曾携一物,身世不过虚妄。除此之外,之后所得样样都是自己挣来。若有亏损,再挣一回也就是了。挣多挣少,原本都是净赚。何必计较得太细致?”
陆连山目瞪口呆。
他做事之前要衡量利弊,若比自己眼下拥有的少了,便是亏了。可照朱瑙所说,仿佛怎么做都是净赚?他这话听着似乎是有些道理,可实在有悖人性,其实也还是歪理。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家伙天生是个妄人,缺心少肺,才能如此吧……
陆连山悻悻地彻底打消了学习朱瑙的想法。学不来,再给他十辈子他也学不来。
说了半天话,天色已经不早,州府里还有事要处理,陆连山不能再久留了。走之前他问朱瑙:“趁着我最近办案整顿,朱州牧若有什么所求,趁早说,我也好早些安排。”
朱瑙思索片刻,道:“那若是方便,就把正大粮铺的店面盘给我吧。我瞧那家铺子位置不错,店面也大,是个营业的好地方。”
陆连山忙道:“好说,好说。吴良的资产正好要清算,我给你开个后门,那间铺子便宜盘给你,城里的百姓必然也欢喜——十两银子,如何?”
朱瑙道:“成交!”
……
隔不多久,吴良被渝州府清剿充公的财务都被清算拍卖,正大粮铺的店面果然低价转让给了非奸粮行。
又隔不几日,非奸粮行将原先正大粮铺的店面整改,不再是封闭店门仅窗口对外,而是改为开放店面,商品陈列供人挑选,称重装量等亦在客人面前进行。
新店开张的第一天,排队的人足足站了三条街。
而渝州府也开放了粮食经营,不再授权任何商贾垄断经营。不过鉴于非奸粮行价美物廉,且口碑极好,其余商人很难与其争利,因此竞争者寥寥。
大局已定之日,朱瑙便不在渝州继续逗留了,将经营粮行之时交由李乡打理,便带着惊蛰等人返回阆州去了。
……
回程的马车上,朱瑙撩起车帘,望向窗外。
车窗外,田野一片荒凉,光秃秃的树枝上寒鸦不时啼叫,更显出别样寂静。
寒冬腊月的时节,处处都缺少生机。
惊蛰在他身旁问道:“公子,我们回去以后还要再去其他州开粮行吗?”
朱瑙摇头:“不必了,交给别人去吧。”
这回他亲自来渝州,是因为渝州是他开粮行的第一步,只有成功了那些出资出力的商人们才有信心跟着他继续做下去。如今初试十分成功,生意上的事大可交由其他商人去打理,不必他再亲力亲为。
——他还有更重要的买卖得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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