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天蒙蒙亮时, 州府门口守了一夜的官兵已经东倒西歪。有人靠在墙边睡着了,有人哈气连连,百无聊赖地听着屋檐上的水滴声数时间,只等换班的时间一到,就可以回去休息。
“这天真是冻死人了,”一人搓着手小声抱怨, “还要多久咱们能回去睡觉啊?”
“应该快了吧?再等等。”
“每次换班的时候那群人都磨磨蹭蹭的,让我们等半天。下回他们轮班的时候,我们也晚点出来,让他们多站会儿。”
“唉,好冷, 好困, 好饿啊……”
打盹的人继续打盹,醒着的人心不在焉地说着小话,打发无聊的时间。不一会儿,他们听见附近传来脚步声, 以为是换班的人终于来了,忙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交接。
渐渐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明显。有人察觉到不对, 连忙将边上还在打瞌睡的人推醒:“喂, 快醒醒, 听见脚步声没有?”
被叫醒的人差点跌一跟头, 连忙甩甩脑袋,稀里糊涂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听听这个脚步声,我怎么觉得好像有很多人过来了?”
“啊?”
原本天就还没亮,今日又是个雾天,能见度不过二三米远。官兵们听见急促纷乱的脚步声,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人过来,却根本看不清楚。警惕的人已经察觉出不对劲,心大的人却仍没有防备,还伸头伸脑地向前走去:“谁啊?是换班的来了么?”
等两边到了贴脸的距离,官兵才终于看清楚——前方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哪里是来换班的官兵?分明是愤怒的百姓!
“啊!!”
惊恐的尖叫声打破了渝州城内的安静,昭示着全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
“州牧!州牧!快醒醒,大事不好了!”
疯狂的拍门声把还在睡梦中的王州牧惊醒。他揉着眼睛坐起来,被窝外的寒气侵体,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没好气地问道:“谁啊?”
外面人道:“州牧,出大事了,外面来了好多老百姓,已经闯进州府来了!”
“啊?”王州牧一脸呆滞,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须臾,王州牧披上外袍打开门,只见满脸焦急的校尉正在他门口快步徘徊。一见他出来,校尉立刻上前:“州牧,现在该怎么办啊?人已经闯到仪门附近了!”
王州牧还有点不敢置信:“百姓闯进州府?多少名百姓啊?”
校尉道:“数不清楚,怕有几百人!”
王州牧吓一跳:“几、几百人!?”他以为顶多几人几十人闹事,怎么忽然就冒出几百人来了??这么多人闹事,是有人在暗中组织吗?为什么他之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他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听,隐隐约约仿佛真能听见外面在吵闹,他顿时急了:“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就让他们进大门了??”
那校尉不敢支声。大清早天还没亮,官兵们正困着呢,精神难免有些松懈,谁会料到忽然有这么一出?老百姓人又多,又来势汹汹的,在大门口一闹腾,守门的官兵慌了就跑了,所以才让人闯了进来。
不过虽说过了大门,仪门却并不好过。醒过神来的官兵赶紧把仪门关死了,此刻老百姓正在外面拍门叫喊,双方僵持不下
王州牧虽恼火,却还算冷静。他这州牧官邸在州府的最深处,过了仪门还有大堂、二堂,还有吏舍、主簿衙、州丞衙和后花园,老百姓想闯进这儿还要不少时间,也未必闯得进来。
他迅速冲回屋里,找出一块符牌,又冲出屋子,塞进校尉手里:“快,马上立刻去调集所有人手镇压闹事的百姓。决不可再让他们往里闯了!”
官兵看见那符牌,顿时变了脸色,不敢伸手去接,反而小心翼翼道:“州牧,要不要派人去跟百姓谈谈?我看那些百姓里有不少老弱妇孺……”
“老弱妇孺?”王州牧瞪眼,“老弱妇孺来干嘛?”
校尉迟疑了一下,小声道:“我听他们喊着要求州府释放监牢里的人,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处死奸商和贪、贪官……”
王州牧:“……”
他顿时更来气了:“暴民,一帮暴民!我不是已经颁布了赎罪判令吗?出点钱就能免罪,他们闯进州府想干嘛?!还想处死谁?我这州牧索性让给他们来当好了!”
正说着,外面又传来一阵叫喊声,听声音虽还远着,却好像已经过了仪门了。
他立刻符牌往犹豫的校尉手里一塞,怒目而视:“还不快去?!”
这块符牌是用来开启武库的。平日里大多兵卒是不配备兵刃器甲的,一是防止兵卒叛乱,二是防止出现兵器盗窃、丢失的事件。兵卒们只有拿到这块由州牧保管的符牌才能开启武库,取用兵器。
而王州牧这时候给出这块符牌,下令镇压,意思也很明白了——他不打算用和平的方式解决此次冲突,而是要武力镇压,允许官兵对闹事的百姓进行杀伤。
校尉拿到符牌,不敢违抗命令,又听见外面的喊声似乎近了,只好连忙调集人手取用兵器去了。
王州牧也没心思再回去补觉了,赶紧穿好衣服鞋子,朝着吏舍去了。
……
吏舍里,一群官吏也被动静吵醒,聚在院子里交集地议论着外面的事端。
见王州牧出现,众人忙围了上去。
“州牧,听说外面有上百人正在闹事!”
“我知道,我听说了。”王州牧双眉拧得要打结,“我已经让校尉去开启武库了。”
“开启武库?!”众官吏也大吃一惊。
立刻有人反对。
“州牧,使不得啊!那些百姓手无寸铁,来围州府一定是有冤要申。若让官兵开启武库,怕是要伤不少人性命。不如派人去听听他们的冤屈,妥善解决此事。”
“是啊州牧,他们今日前来,想是为了之前正大粮铺的事。那回官府抓了几十人,今天就有几百人闹事。要是今天官府再镇压几百人,日后怕是会有几千人闹事啊!”
有人反对,也有人拍手叫好。
“都已经闯到州府里面来了,不是暴民是什么?这时候还不镇压,等着他们闯进来把我们都杀了吗?!”
“就该镇压!要是这回他们闹事就依了他们,往后他们还不得天天到州府里来闹?”
“就算那些百姓有冤屈,我们也得先把□□镇压下去再听他们的冤屈。要不然他们闯进来,抢了武库和粮库,拿到兵器,这还了得?!”
也有人心里很疑惑。渝州的形势一直都不太好,官民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大家也都凑合着过。怎么最近忽然之间矛盾激化得特别厉害?又是砸粮铺,又是闯官府的,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一想,好像是从非奸粮行开张……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王州牧被众人吵得头大,不耐烦地摆手道:“行了都别吵了,我是州牧我说了算。这些愚民不把本官的仁政不放在眼里,就必须镇压!只有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他们以后才不敢闹事!”
有人不死心地劝道:“州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王州牧怒道:“少说这种晦气话!老百姓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等会儿官兵亮出刀剑,就能把他们吓跑一大半,你们可别被他们吓破胆了。”
话音刚落,忽有人惊呼一声:“你们快看,那里怎么有烟?什么东西烧起来了吗?”
官员们忙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果真升起屡屡黑烟。看清起烟的方向,众人全都惊呆了。
很快,手持符牌的校尉慌张地跑了回来。
“州牧,不好了!武库起火了!!”
“什么???”王州牧目瞪口呆,扑上去拽住他的衣襟,“武库怎么会起火???”
“我也不知道啊!”校尉欲哭无泪,“已经派人去打水灭火了,就怕来不及。武库的边上就是粮库,要是把粮食烧着了就完蛋了!”
王州牧不敢置信,唾沫四溅地吼道:“你骗人!!是不是你不肯开启武库,故意拿谎话诓我?!”
那校尉叫屈不迭:“怎么可能?州牧不信的话自己去看,武库真的烧起来了啊!”
而那黑烟传来的方向,的确是武库所在的方向。
王州牧见他神色不似作伪,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口气在鼻腔卡住,带来一阵眩晕,他的身体摇晃,险些摔倒,被身边眼疾手快的人扶住了。
他哆嗦着抬起手,急道:“堵、堵住门!一定要让堵住门!千万不能让老百姓闯进来……”
没了武库的兵器,又有几百人闹事,人数远比官兵都多。万一官兵拦不住,让百姓闯进里面,愤怒的人群恐怕会他给乱拳打死。
他的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官兵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州牧,不好啦!堵门的官兵听说武库被人烧了,吓得全都跑了!老百姓已经过了仪门,朝大堂来了!”
王州牧:“……”
王州牧:“!!!”
=====
晨雾散去,天色渐明。
距离不远处的一间茶馆大清早刚刚开门,二楼已经坐了一位客人。整个茶馆里,也只有他一个客人。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吹着茶杯里的热气,一边看着外面的街道。
天才刚亮,城里已经十分热闹。有人敲着邻里街坊的门,分享着最新发生的事。听闻消息的百姓顿时露出感兴趣的神情,纷纷从家里出来,往州府的方向跑。
忽有一名少年逆着人群过来,闪身进了茶馆,上到二楼。
他走到年轻男子的身边,青涩的脸上带着些微笑意:“公子,一切都很顺利。”
朱瑙见他的脸颊被寒风吹得发红,递了一杯热茶过去:“火势能控制得住吗?”
惊蛰接过茶杯,点头:“控制得住。”
武库的火正是他们放的。他们带了很多稻草和湿柴进去,湿柴燃烧时火势不大,但是烟雾浓烈且十分呛人,足以让任何人都无法靠近。这样一来能够拖延足够的时间,也不至于火烧得太大,把边上的粮库甚至整个州府都给烧了。
而朱瑙之所以下令让他们必须攻下武库,因为一旦拿住此地,事态就能控制。百姓闯入州府闹事,不管人再多,只要双方都赤手空拳,顶多打几个鼻青脸肿,伤亡有限。可一旦有大量兵器出现,事情就会难以收拾。兵器落到官兵手中,就会变成官兵屠杀百姓;兵器落到百姓手中,渝州府治安如此混乱,百姓里也必定掺杂了不少浑水摸鱼、丧失理智的暴徒,最后也会难以收场。无论哪种结局,都不是朱瑙想看到的。
他要的并不是暴力冲突,而是商谈。
他问道:“现在形势如何了?”
惊蛰道:“渝州府的官兵听说武库被人烧了,瞬间大乱,我出来的时候百姓已经过了大堂,再往里就快到吏舍了。王州牧已经认怂,派了陆连山出来安抚和谈百姓。”
从早上起事到现在,才刚刚过了半个时辰,百姓已经闯进大堂。朱瑙笑了笑,又啧啧摇了摇头。渝州府的官兵,真是比想象中的更加不堪一击。
惊蛰仰头喝完了热茶,将茶杯放回桌上,又快速跑下楼,继续打探消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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