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抓走几十名砸粮铺的百姓后, 往后的数日里,渝州城里的百姓们果真安分了不少。没人再敢去粮铺和州府闹事,不仅不闹事,人们甚至会绕开正大粮铺走, 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又上前去踹几脚。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然而风平浪静之下, 暗潮逐渐涌动。
临近傍晚时分, 霍氏带着儿子霍灵出门。
母子俩拐了几条街, 来到一间老茶馆的门口。老茶馆早早地关了门,已不营业。母子俩在茶馆门口停下, 警惕地打量四周。眼下天色已经半昏, 附近人迹稀少,也没有巡逻的官兵。他们这才敲了敲茶馆的门。
很快,门被打开, 两人进入屋内, 只见屋中人头攒动, 已有数十人在。这些人并不是来喝茶的客人,他们各个神色小心警惕,小声交谈。若有人无意从外面经过, 都不会知道老旧的茶馆里竟然藏了这么多人。
不一会儿, 外面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茶馆里更加拥挤了。
霍氏带着儿子挤进人群中间, 站在人群最中间的是一名中年女子郑氏。郑氏有一位表亲在渝州府里当差, 因此她能打听到不少州府里的消息。每一次聚会, 都有许多人向她打听州府的动向。
此刻,郑氏正在分享一件今天刚发生的事:“今天早上吴良去了一趟州府,吵着闹着想让王州牧把那天砸过他粮铺的人统统判死刑。他说只有把人都杀了,以后才不会再有敢打正大粮铺的主意……”
郑氏的话让周围人瞬间炸锅了!
“什么??吴良疯了吗??”
“那么多人,全部处死??这渝州是姓吴的吗??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些狗官,那些奸商!!最该死的就是他们!我真想马上闯进官府里,把他们全杀了!”
“你要是去,也带上我一个,我们跟这帮混蛋拼了!就算是同归于尽,也好过活活让他们欺负死!”
众人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声音越来越响。立刻有人做出噤声的手势,示意人们克制,又有人跑到门边望风,以免动静太大把巡逻的官兵引来。要是让官府发现他们在此聚会,只怕他们什么时候都还没做,就得去牢里和自己的亲人朋友团聚了。
今日聚集于此的,有不少都是那日因为砸粮铺而被州府抓起来的百姓的亲人朋友。亲人被抓后,他们孤立无援、心急如焚,正巧有人帮他们暗中联络,于是这些同病相怜的人们渐渐凑在一起。后来亲人拉拢亲人,朋友拉拢朋友,参与聚会的人越来越多了。
霍成听见父亲有可能会被处死,急得小脸皱成一团:“如果你们真的要去州府,能不能带上我?我也想去救我爹。”
孩子都开了口,人群中的女人、老人也纷纷加入表态。
“我们一起去劫狱吧,把大家都救出来。还有李公子和他的商队,他们也是好人,也都是被吴良那混蛋给害了。”
“说真的,一起去吧。我们有这么多人,还有我们的兄弟邻居,大家一起去,难道还不能把人救出来吗?”
“对,救人!不光要救人,还要杀狗官!把所有的当官的全都杀了,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
“不不,不是所有当官的都是坏蛋。我听说姓陆的主簿就是好人。吴良想去监牢里虐待李公子和其他犯人,就是被他给拦下的。还有很多当差的都不坏。坏的就是那几个!”
“我知道我知道,王州牧,刘如虎,最混蛋的两个就是他们!还有黄姚、苟兴……这几个也都帮着吴良做坏事!大家把狗官的名字都记住,到时候我们把狗官都杀了,留下好官为大家办事!”
最开始提起闯官府的人或许只是出于一时义愤而说的气话,然而当人们汇聚在一起,力量越裹越大,气话便不再只是气话了。
愤怒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只待时机,便要破土而出了!
=====
渝州府中。
王州牧心烦意乱地坐在案前,桌上的东西被他弄得一团乱。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州牧,吴良求见。”
王州牧一听见吴良的名字就来气,怒道:“滚滚滚,让他滚,别来烦我。一个月内我都不想再看到他!”
外面没声了。
王州牧气得把笔往地上一摔:“就知道给我惹麻烦!”
刚才城里十余名有头有脸的商人一起来找他,要求他立刻释放李乡和阆州商队,跟阆州府握手言和。王州牧当然不可能答应。
不是他不在乎这些商人,他很担心商人们会闹事。但是让他立刻释放,他也的确办不到。先不说李乡这案子牵扯了许多官兵和官员,一旦要给李乡翻案,官府里就得有很多人要倒霉。就算他愿意放了李乡,各项的手续也得走上十天半个月的,说放人就放人,渝州府还有颜面可言吗?事情还怎么收场?
但商人们就是不理解。他们心急如焚,他们在阆州被扣留的商队、被查封的店铺,多耽搁一天就得多损失几十两银子。他们非要求渝州府马上放人,最最多只给三天的时间期限。
可王州牧最快也得要半个月,双方怎么都谈不拢,最后只能不欢而散。
而这堆麻烦事归根结底不都是吴良给惹出来的么?所以现在王州牧听到吴良的名字就气得牙痒痒。他之所以不找吴良的麻烦,已经不是看在吴夫人和吴家的面子上了,而是因为事情牵扯到了不少州府里的官员,他没办法收场而已。
正烦着,外面又响起敲门声。
王州牧发火道:“不是让滚了吗?怎么还来?”
外面传来小吏怯怯的声音:“州牧,判令拟好了……”
王州牧愣了一愣,颓然道:“进来进来。”
门推开,小吏将一份公文送了过来。这正是对于那些参与打砸正大粮铺的百姓们的判令,判令的内容是按照王州牧的意思拟的。
王州牧粗略过目了一番,确认无误,便开始找自己的印章。他在混乱的桌上翻了半天,终于找出印章,正要往公文上盖章,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小吏:“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吴良是个混账?”
小吏一愣,不敢作声。
最近事件频发,王州牧也渐渐察觉到了一些风向。老百姓砸粮铺的事情已能看出民心,而州府上下怨声载道,亦有一些话传进了王州牧的耳朵里。他开始意识到时局的紧张,终于开始疏远吴良,试图挽回局势。
而这份判令,便是他挽回的一步。
王州牧摸了摸判令,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吴良干的事是吴良的事。你瞧,我还是个仁慈的好官吧?这年头像我这样宅心仁厚的可不多了。”
小吏大气都不敢喘。
这份判令,并不是一份死刑的判令。事实上就算渝州府想处死这些“暴民”,他们也没这个权利。凡是死刑,他们都得上报成都府,由成都府再审一遍,如果判决仍是死罪,才有可能将犯人处死。所以打从一开始,王州牧就没理过吴良的无理取闹。
他采用的是一种他认为皆大欢喜的判决方式——交钱,赎罪。
本来嘛,砸了一间粮铺,打伤一名掌柜和几个伙计,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粮铺的损失有人赔偿,掌柜伙计的医药费有人承担,而州府陪着折腾半天也能捞点好处,那就行了。于是他让吴良清算了粮铺的损失,把吴良算出的数再翻上一倍,摊到那被抓的几十人头上,就是赎罪金了。
王州牧往印章上哈了几口气,手起章落,重重敲在公文上。
“希望这些老百姓懂得我的好,能够知足,能够珍惜才好啊!”他长叹一声,收回印章,大手一挥,便让小吏赶紧办事去了。
=====
翌日,官府张贴出公告,老百姓们迅速一拥而上,将公告栏围了个水泄不通。
识字的人大声念出公告上判令所写的内容。
“……谅在情有可原,决定从轻处罚……限一月内交齐赎罪金五十两,即可免罪。逾期不交金者则罚为军籍……”
公告栏前顿时一片哗然!
王州牧所预想的人们感动知足的一幕并未出现,数人红了眼眶,却是因为愤怒与绝望。
人们大声斥责谩骂诅咒,渐渐有人凑到一处,小声交头接耳。交流过的人们退出人群,向城内的一间老茶馆汇聚。
……
“赎罪金五十两?!”朱瑙听到布告所写的内容,都免不了被吓了一跳。他哭笑不得道,“这都是谁想出来的?”
惊蛰眉宇间带着几分怒意:“必定是渝州府无权判处死刑,便换种法子逼死老百姓!”
要知道这样一笔钱在富人看来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穷苦百姓而言,五十两根本就是一笔巨款。寻常百姓劳作一年所得也不过几两银子。而且渝州城内治安如此混乱、粮价如此高昂,大多百姓都没有存款余粮,甚至可能背着一身债。这么高昂的赎罪金,就是砸锅卖铁鬻儿卖女,都没有几人能交得出来。
而交不上赎罪金,被抓的人就会被罚去充军。若是太平盛世也还罢了,如此世道下,充军就是九死一生,比判死刑相差无几。因此惊蛰便以为王州牧有心偏袒吴良,与他同一个鼻孔出气,才想出如此可笑的判决方式。不仅惊蛰这样想,城里的大多百姓也都是这么想的。
朱瑙却不这么觉得。他摇摇头,低声道:“未见得是故意刁难……‘何不食肉糜’而已。”
或许在王州牧看来,五十两银子换人命,已是慷慨仁政。他却不知道,他治下的百姓,人命早已不值五十两。或许,连五两都不值。
而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定出一个人人都交不起的赎罪金,所谓的赎罪也便成了笑话。
朱瑙淡淡问道:“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惊蛰道:“时日已定了。后日寅时,天一亮,趁着官兵交接班之际,他们会强闯州府。”
判令一出,百姓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火上浇油。天价的赎罪金让老百姓彻底明白,再这样下去,他们无法救出他们的家人朋友,他们无法改变痛苦的生活,他们也无法惩治将他们逼上绝路的恶人……最后一丝希望被无情浇灭,这也终于让他们下定决心——反抗!必须要反抗!唯有反抗,他们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朱瑙轻轻地叹了口气。片刻后,他平静地开口:“把人都叫到院子里,我有任务要颁布。”
惊蛰立刻转身出去叫人了。
……
不多时,二十几人在院中列队集合。这些都是朱瑙从阆州带来的武士,人数虽不多,却全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武艺精良、训练有素的人。
朱瑙将之前准备好的渝州府的地图铺在地上,众人忙围上来观看。虽然他们从未去过渝州府,不过渝州府的布局与阆州府几乎完全相同,只有一些细微的差异,他们稍稍打量,就将整个地形牢记于心中了。
朱瑙手中拿着一根长木条,在地图上的某处指了指。
“后日寅时,一旦城内百姓开始行动,你们立刻强攻此地,务必拿下。”最后四个字,他咬得很重。他很难得用这样严肃的口气说话,可见此次任务之重要。
众人看清朱瑙所画之处,心中一凛,神色亦为之肃穆。
一人问道:“州牧,我们攻下此地,是要交给渝州百姓吗?”
朱瑙摇头:“不。”
众人微微一怔。不交给渝州百姓,难不成要交给渝州官兵?
朱瑙道:“不得让任何人得手,明白吗?”
众人愣了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州牧!”
武士们齐齐应声,已将计划了然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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