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府内。
两名官吏提着沉重的粥桶走进监牢。监牢里恶臭不已, 熏得两人阵阵反胃,走了没两步便忍不住放下木桶跑出去喘气。过了一会儿, 他们才捏着鼻子回来, 提起木桶继续往里走。
他们将粥桶在牢门口放下, 盛了几碗稀得近乎透明的粥,隔着铁栏递进去:“吃吧。”
一间小小的监牢里挤着七八个人, 各个神情委顿, 连食物都不能唤起他们的兴趣。
一人慢吞吞地挪到铁栏边上接过粥碗,问道:“官差大哥, 官府会怎么处置我们?”
两名官吏对视一眼,神色不忍,摇头叹气:“我们也不知道。”
那人犹豫片刻,又道:“那……官差大哥,能不能麻烦你们给我家里人捎个口信?就说我一切都好, 很快就能回去。我娘已经七十多岁了,我怕她担心我。”
此言一出, 方才来萎靡不振的犯人们顿时都醒了精神,忙不迭挤到栅栏边上。“官差大哥,麻烦也帮我家里带个口信吧!我那天莫名其妙就被抓走了, 我妻子还不一定知道我出了什么事, 一定急坏了!”“我儿子年纪还小,我一直不回去, 好担心他会出事。”“还有我还有我……”
人们争先恐后地报上姓名和住址, 声音杂在一处, 反而一句都听不出了。两名官吏面面相觑。
他们其实根本不是狱卒,而是农务官,最近监牢里最近抓回来太多人,人手不够用,才把他们临时调来当狱卒用了。虽说是吃公粮的,可他们也是百姓出身,平日的公务又是整天和普通百姓打交道,他们深知百姓的苦楚。对待这些因为砸了正大粮铺就被抓来的渝州百姓,他们既同情,又无奈。
虽然很想答应帮忙,可是人太多了,他们不能答应了这个不答应那个。可是他们根本没那时间去一一送信。最后他们只好硬下心肠,努力从清水似的粥桶里多捞出几粒米,匆匆把碗塞进监牢里,不顾犯人们的苦苦哀求,埋着头提着粥桶往下一间牢房走去。
给所有人发完食物,两名官吏提着粥桶离开监牢。他们被牢里的气味熏得难受,可心里更难受。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一人小声道。
“是啊,这叫什么事啊?有良心的商人被抓起来要判死罪,没良心的却在作威作福……”
“他作威作福,咱们呢?咱们算不算为虎作伥?”
“……”
两人相顾无言,神色黯然。
片刻后,一人叹气:“算了,别想了。快点回去吧,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做呢,今天怕又要忙到夜里。”
另一人连连点头:“我也还有好多事。”顿了顿,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真希望那些家伙能得到报应啊。”
他嘴里的那些家伙,指的便是吴良和州府里几名仗势欺人的大官。如今整个渝州府的底层官吏们提起吴良都是个顶个的厌烦。
先前吴良抓了李乡和商队几十个人回来,才没过两天,他又抓了几十个闹事的百姓回来。他简直把渝州府大牢当他自家后院了。他把仇家都抓回来了,他是痛快了,可替他办事的人却很不痛快。监牢里一下多了近百人,狱卒根本不够用。看管囚犯需要人,给囚犯准备饮食需要人,办案审问也需要人。州府里哪有这么多人?不得已,各部官吏全被抓来帮忙。这些农务官被抓来当狱卒用,隔壁的税务官被抓去当厨子用,凭空多出来这么多活儿,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干活苦还不算什么,干活苦还亏心,便是极大的折磨了。吴良是花钱贿赂了一些官员,可他贿赂的只是几个掌权的大官,真正办事的却是底层的官吏们。这些官吏心里如何没有怨气?
怨过之后,他们的心里十分茫然。这一切如何才会改变呢……
……
陆连山坐在主簿衙中,正翻阅公文,忽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他抬头道:“进来。”
门推开,几名中级官员走了进来。
陆连山放下笔:“有什么事吗?”
几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片刻后,一人道:“陆主簿,就没人能管管吴良吗?”
陆连山挑眉,片刻后才道:“怎么了?”
“还不是为了他惹出来的两件案子。”那人抱怨道,“李乡那件案子还没查完呢,他又惹了一桩大案子出来。我们还有一堆事要做呢,人却都被调去办他的案子了。州牧让我月底前办完公事,可眼下办事的人都没了,事儿还能怎么办?”
“你那算什么?你听听我的。今天州牧让我带人去吴良的粮铺里帮他核查损失,说是他的损失要让那些被抓回来的百姓赔。可吴良简直胡闹,一扇就值几十文钱的破木门破木材他非说是花了二十两银子定制的,这不是故意勒索吗?”另一名官员道,“那些都算了,他还说他的柜子里放了三十两金子被人抢了!他那是粮铺,又不是当铺,藏金子干什么?还三十两,他怎么不说三百两?”
“我去他粮铺的时候,外面的百姓看我的眼神不知多可怕……人人眼里都藏着刀子,恨不能一刀刀把我剜了……”
“我都想辞官了。就为他这两件事,城里的老百姓觉得我们在官府当差的全是混蛋。昨日我娘去她最常去的布店买布。店里掌柜知道她是我娘,硬不肯把布卖给她,还把她冷嘲热讽了一通。他们骂我可以,我娘又做错了什么?”
州府里不光底层官吏心怀怨气,唯一高兴的只有少数几个收了吴良好处的人,其他人都是满腹怨言。
而这些官员攒了一肚子气,自然要寻找出处。渝州府里除了王州牧外,官职高又有实权的官员,一是陆连山,二是州丞刘如虎。刘如虎早就被吴良买通得同一个鼻孔出气了,只有陆连山不怎么买吴良的帐。听说前两日吴良想去牢中折磨李乡出气,也是陆连山硬把他拦下来,没让他带人踏进大牢一步。因此这些官员唯一的指望就只有陆连山了。
陆连山听了众人抱怨,心里五味杂陈。
一来同是为官之人,众人的苦处他感同身受。二来……今天早上出门前,朱瑙托人给他带了口信,告诉他近日州府之中必然人心浮动,是他拉拢人心的好时机。
那个妄人,还真是什么都料得准……
“陆主簿?”一名官员见他不做声,顿时有些紧张。
陆连山回过神,看着眼前几人,眼神清明了不少。他指向对面的几张椅子,温和道:“你们坐下慢慢说。”
那几名官员见他有意刨心长谈的样子,赶紧找椅子坐下继续大吐苦水了。
……
渝州城内的一间豪宅里。
“什么?!”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货全都被阆州府扣押了?他们凭什么扣押?!”
他面前的小厮苦着脸:“说是有人举报我们曾经资助山贼,怀疑我们有违法乱纪之举,要把货扣下好好检查。”
中年男子目瞪口呆:“资助山贼?”
他是渝州城里的一位富商,名叫赵丘。他最近刚好有一支商队该运货回来,可等了半天货没等到,只等到货被阆州府扣押的坏消息。
资助山贼……如果指的是曾给把持山道的山贼交买路钱,那他以前的确交过不少。可所有想从阆州过的商队全都没少交啊!这又不是他乐意交的。而且阆州的山贼都被治理完多久了,现在忽然想起来清算?怎么看这也是个借口吧?!
赵丘连忙追问:“你们去阆州府打探过消息了没有?是不是我们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做错了什么事?”
“打听了。”小厮办事还是很伶俐的,可是打听来的消息让他更沮丧。因为对方给出的理由,是他们无力改变的。小厮道,“不止咱们的商队被扣了,所有渝州籍的商贾在阆州开的商铺全部被阆州府查封,所有渝州的商队途径阆州全部被扣留,连那些从阆州进货的渝州商人,也被断了货源。不是咱们得罪了什么人,而是阆州府要为了非奸粮行讨公道。”
赵丘目瞪口呆:“非奸粮行?”
小厮点点头:“那支被吴良抓进牢里的商队全是阆州人。而非奸粮行的东家虽是李乡,也有其他阆州商人出钱资助。闹出那么大的事,非奸粮行被查封,阆州的商队被捕,阆州府怀疑这是渝州府故意遏籴壅利,想要打压阆州的商人。所以就故意以牙还牙,以此给渝州府施压,要求他们查明真相,还李乡清白。”
赵丘惊呆了:“这……这……”
他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复杂。阆州府扣了他的商队,他心里当然恨。可听了这个理由,他又很嫉妒。
早就听说隔壁的朱州牧爱民,不光爱护农民,还同样爱护商贾。为了一个非奸粮行,为了一支商队,他竟然能做到这样的份上?!反观渝州的王州牧,除了知道从商贾身上敛财之外,别的什么都不管。渝州商人在外面受欺负了找他——开玩笑,这关他什么事?
小厮抱怨道:“吴良惹出来的事,却要我们跟着遭殃,天底下怎会有这种事?那吴良跟我们有何关系?我们还讨厌吴良呢!”
这话一点不假。其实渝州城里的商人很多都讨厌吴良。讨厌的理由有很多,有的是眼红他凭借裙带关系垄断粮食经营,赚了太多钱;也有的是鄙夷他毫无底线节制,品行败坏;还有的是厌恶他抬高粮价,导致全城物价跟着飞涨。商人们固然比普通百姓有钱,可商人们要经营,必须得雇佣不少人手,粮价高了,他们的成本也随之水涨船高。
只是讨厌归讨厌,吴良虽也有侵害他们的利益,可毕竟只是间接侵害。从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有人甚至还得昧着良心去巴结,以免惹麻烦上身。
小厮抱怨之后,又出主意道:“东家,要不我们去找王州牧,请他帮忙想想办法。”
“找什么王州牧?”赵丘立刻否决了,“你刚才说,所有渝州商人在阆州的店铺都被查封了,所有渝州的商队在阆州都被扣留了,是真的吗?”
小厮连连点头:“是真的!”
赵丘又道:“你说阆州府这么做,是为了给渝州府施压,让渝州府查明真相,释放李乡?这话是他们亲口说的,还是你猜的?”
小厮忙道:“是他们亲口说的啊。”
赵丘一拍大腿:“那就行了!走,我们去找其他商人去!”
渝州不是什么大地方,渝州城里有权有势的富商大都不止在渝州一地经商。而渝州的边上就是阆州,想要将生意向外拓展,阆州是他们绕不开的地方。不管是进出货要借道阆州,还是在阆州有买卖,总之与阆州有关系的商人不在少数。
不得不说朱瑙这一招用得实在毒。渝州商人的货被扣还是小事,渝州商人从此不能从阆州过才是天大的事!从渝州出去的队伍,只要往西走一定都得借道阆州。以前阆州山贼泛滥成那样大家都没放弃阆州的商路,现在更不可能放弃啊!
如果他现在就去找王州牧,王州牧未必会依他,还有可能会以牙还牙,也去封锁阆州商人。也许僵持一段时间,大家两败俱伤,阆州府会软化。可是对于赵丘这样的商人来说,两败俱伤不是他要的。多耽搁一天,他就损失许多钱,事情自然是越快解决越好。如果顺势能打掉吴良这颗毒瘤,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赵丘急匆匆出了门,马上去找渝州城里的其他商人商议联合向州府施压的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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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
朱瑙坐在梅花树下,惊蛰从屋里取了件厚袍出来,轻轻盖到他的肩上。
只见朱瑙的面前竖着三块木牌,每块木牌上都写着字,分别是“商人”、“官吏”和“百姓”。渝州府没有强大的厢兵,因此这三块木牌所代表的便是渝州城内主要的三股势力了。
惊蛰想了想,道:“乡绅地主呢?”
朱瑙道:“他们不住在城里,不必管他们。”
乡绅地主固然也是一股很强的势力,不过这些人大都不住在城里,而住在田庄中。他们并不那么在意坐在官府里的人是谁,他们在乎的是政策。那些人是之后才需要考虑的,现在则不必多想。
惊蛰点了点头,不做声了。
朱瑙伸出手指,轻轻一推,写着“商人”二字的木牌很轻松地被他推倒在桌上。他又用手指弹了下写着“官吏”二字的木牌,木牌摇晃片刻,最终倒下。
然而第三块木牌,他却迟迟没有碰。
惊蛰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公子不推吗?”
朱瑙笑着摇头:“这块木牌不是我推的。”
惊蛰愣怔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真正能够推倒这块牌子的人,并不是朱瑙,而是渝州府。
朱瑙伸了个懒腰,起身道:“走吧,我们回屋。”
二人转身离去。
冬日风大,梅花树下的小木桌上,最后一块立着的木牌在寒风中摇摇晃晃,最终没有挡住强风的压迫,在呼啸的风声中轰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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