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声由轻至响, 由响至轻, 最后归于与宁静。
火光缓缓熄灭, 黑雾渐渐散去,鸟鸣声如常地在山林中响起。
黑夜,过去了。
……
清晨,钱青是被门外的议论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下床,推开窗户, 只见外面的天还是昏暗的,只能隐约窥见一点天光。
然而这么大早, 吏舍的院子里却满满是人。人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情绪激昂地讨论着。钱清莫名其妙。还远没到要开晨会的时候,这帮人起这么早干什么呢?
既已醒了,他也不再睡了, 披了身衣服出门, 走进人群里。
“你么怎么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呢?”钱青问道。
院子里的人答道:“我们在等厢兵回来啊!出了这么大的事, 哪里睡得着啊?”
“等厢兵?”钱青一脸茫然。“厢兵去哪儿了?”
众人:“……”
厢兵是昨天晚上出营的,由于之前消息一直保密得很好,许多官员是昨天晚上才临时听说此事的。还有一些消息闭塞的,比如钱青,早上听到人们的议论声跑出来, 才被告知昨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听说之后, 钱青震惊不已:“什么???厢兵昨晚去剿匪了???”
“是啊, ”说话的人满脸担忧, “说是戌时走的。这都多少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钱青磕磕巴巴道:“怎、怎么这么突然?”
那人道:“也不算突然了,厢兵最近不是一直在训练吗?”
钱青:“……”
他的确知道厢兵最近一直在训练,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去剿匪……或者说,他没想到,厢兵竟然真的会去剿匪!
在州府任职越久的官员,越清楚山贼有多难对付。包括钱青在内的很多官员甚至以为州府训练厢兵只是为了吓唬山贼们,好让他们早点前来归降。毕竟剿匪一事,无论成败,州府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其中一个无法逃避的代价便是厢兵们的性命。
想当初长明寨来投诚的时候,很多官员对这些当过山贼的家伙十分不信任,生怕他们会步屠狼寨的后尘。可这段时日过去之后,大家都已经有所改观。而且他们来了之后,官员们发现州府确实很需要这些厢兵。不说要他们出去剿匪吧,至少他们能帮着做些事,还能保卫州府。要不然州府如此空虚,大家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就怕有人冲进来闹事拦都拦不住。可现在,厢兵全体出动了,万一人都打没了,州府不是会再一次陷入困窘之地吗?
官员们都捏着一把冷汗,为州府的前景未来赶到担忧。
钱青的心也悬了起来。他满肚子话想说,又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于是只能把一个当初支持他招安的官员刘七拉到一旁说悄悄话。
钱青叹道:“朱州牧这个人别的都挺好,就是太好大喜功了。唉!”
刘七也是满面愁容:“谁说不是呢?这种事情怎么都是两败俱伤的。剿成了咱们也是元气大伤;万一剿失败了,那些山贼就知道咱们州府是纸糊的老虎,不足为惧,以后只怕更加变本加厉啊!”
如果朱瑙在做决定之前跟他们商量一下,他们势必会竭力反对。可现在,厢兵已经出去了,而且一个晚上过去了,说什么都已晚了,他们只能等待结果。
钱青摇头叹气道:“事已至此,但愿顺利吧……希望厢兵死伤不要太惨重。能回来一半人,就是老天保佑了……”
正说着呢,忽然有人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穿过回廊,径直往州牧所在的后院走。官吏们一看那人穿着,竟然是守城的官兵!
众人立刻呼啦啦围了上去。
“怎么样?厢兵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官兵赶得很急,气喘吁吁道,“我远远看见队伍过来,就赶紧先来通知州牧了。”
……
天还没大亮,州府大门打开,朱瑙带着程惊蛰匆匆出来,准备亲自去城门迎接归来的厢兵。他两人走在最前面,后面呼啦啦跟出来一群官吏,都往城门的方向跑。
反正时间还早,他们也不急着办公,与其在州府里傻等,不如一起去看个究竟。
官员们到达城门口,已有一队厢兵在城门下候着了。众人一看那队人马的人数,顿时大惊失色——他们已经想过厢兵出征也许会很惨烈,却也没想到竟然惨烈到了这个地步!六百厢兵出去,回来的竟只剩下寥寥二十来人!
当即就有人鼻子一酸,放声大哭起来:“苍天无眼呐!!”
亦有几个心软的,开始跟着抹眼泪了。怎么说也跟厢兵相处了这么多天,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谁心里不难过呢?
他们这一哭,倒把那二十来个厢兵吓了一跳。厢兵们面面相觑:“苍天……无眼?”
朱瑙拨开人群走上来,打量道:“怎么就你们几个?余下的人呢?”
一名厢兵忙道:“虞指挥使遣我们几个先回来报个信,免得州牧担忧。剿匪很顺利,我们射杀百余人,生擒百余人。从山里缴获七八车粮食,还有一些兵器、农具、钱粮。因为东西比较多,还要押送一群人,所以大队走得慢,还要一些时间才能回来。”
边上围的官员们瞬间惊了!黑山寨上一共二百多人,不是被杀的就是被擒,山中的物资还都被缴获了,那是剿匪成功了啊?!
成功当然是好事,就是不知道取得这样的成果,厢兵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朱瑙显然也关心此事,问道:“厢兵可有伤亡?”
这问题问得几个厢兵面面相觑。他们犹豫地问道:“扭伤脚的和烫伤手的算吗?算的话倒是有几个。其他好像没了。”
众官员:“???”
众官员:“!!!”
剿了黑山寨,大获全胜,还没有伤亡???他们剿的是白塔山上那个黑山寨吗???是那个凶残暴虐的黑山寨吗???
朱瑙这才有了几分笑意:“没人伤亡就好。”
他嘱咐官吏们去多找几辆板车和驴骡来,听厢兵汇报,缴获的东西还不少,或许需要更多车马帮忙拉。然而他的话说了第三遍,才有人有反应。官吏们都跟梦游似的。他们甚至怀疑那几个厢兵谎报军情。
不过很快,厢兵的大部队就开回来了,打破了所有官员的质疑。
只见回城的队伍浩浩荡荡,厢兵们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他们生擒了一百余山贼,那些山贼被用绳子捆着手,系成一长条,一个个灰头土脸、神色颓败,和厢兵形成显明的反差。
虞长明走在最前端,到了城门外,他停下脚步,身后长长的队伍全部跟着停下。
隔着数米十远,虞长明望着前方的朱瑙,笑了笑,躬身行礼。他做出表率,身后数百厢兵纷纷效仿,人们齐刷刷地行礼,十分壮观,把朱瑙身边的官员们都吓了一跳。
虞长明朗声道:“我等奉州牧之名讨贼,幸不辱命。射杀九十六人,生擒一百二十五人,缴获辎重若干,尚未清点。如何处置,请州牧发令!”
厢兵们齐声道:“请州牧发令!”
整齐划一的喊声,又把官员们吓得一哆嗦。众人都恍惚了:这哪里像是刚刚被收编没多久的厢兵啊?便是正规军,怕也不过如此啊!朱瑙到底是怎么收来这么一群宝贝的?
这些人又如何能想到,长明寨的这些弟兄们早被训练一年有余了。他们的忠心怕是连正规军也赶不上。
朱瑙笑道:“诸位辛苦了。擒来的山贼且先收入大牢。辎重清点后收入府库吧。”
虞长明道:“是!”
厢兵并没有对黑山寨赶尽杀绝。这也是出征之前朱瑙特意嘱咐的。一来纵使黑山寨恶名昭彰,可未必山中所有人皆犯死罪;二来,更重要的一点是,此次出剿黑山寨,目的是杀鸡儆猴,威慑其他山贼。由于时局混乱,虽非所有山贼都如屠狼寨、黑山寨那般穷凶极恶,可做过杀人放火之事的也不在少数。一旦让山贼以为自己死罪难逃,他们很有可能孤注一掷,犯下更大罪恶。倒不如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愿意归降,蜀中乱象才能迅速平定。一切罪恶,皆等局势平定之后再慢慢清算也不迟。
厢兵们押着山贼和缴获来的物资进了城,天色已经大亮了。
城中的老百姓听见动静,纷纷从屋内出来,涌上街头围观。月前虞长明刚刚带着长明寨来归顺州府的时候,他们也曾被百姓这样夹道围观过,只是那时候老百姓脸上的神色多是惊惧、害怕和厌恶。到如今,却截然不同了。
看见那些灰头土脸的山贼和昂首挺胸的厢兵,百姓们激动之情难以自抑,欢呼雀跃。人人脸上皆是欢喜和兴奋,还有人冲出来抚摸厢兵,想沾点喜气的。
廊州的百姓无人不厌恶山贼。纵使没被山贼打劫过的,也深受山贼之害。就因为山贼们把持山路,阻碍商旅,本地百姓不敢出去,外面的商队也难以进来,于是城内物资稀缺,物价飞涨。
现在州府一出手便打了个大寨下来,这么久了,他们终于看到了平定山贼之祸的希望!这新来的州牧,实在是了不起啊!
于是朱瑙从城门回州府的路上,也被老百姓堵了个水泄不通,众人山呼父母官,要不是有惊蛰等人拦着护着,激动的老百姓怕是要将朱瑙抛上天去。
……
刘七跟着众官员回到州府,往常晨会的时间已经过了。他魂不守舍地往吏舍的方向走,被钱青一把拉住。
“你去哪儿啊?”钱青道,“州牧刚才说了,晨会还得开,让大家回来以后先到大堂集合。”
“啊?哦……”刘七又梦游一般地扭头往大堂的方向走。
“刘七,你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你不太对劲?”钱青狐疑地打量着他。
刘七浑身一哆嗦,立刻道:“哪里不对?没有啊,我好得很!”
钱青莫名其妙,以为他是还没从厢兵大获全胜的惊讶中缓过来。别说刘七了,钱青一想到自己早上还在说朱瑙好大喜功,脸上也一阵火辣辣地疼。人家那叫好大喜功吗?那明明叫足智多谋啊!还有谁能一卒不损地拿下黑山寨?还有谁??
因为主簿的位置被朱瑙撤掉,钱青心里一直以来多少有点不服气。可一次又一次的事实告诉他,他不服气也得服气。朱瑙就是有本事。甚至朱瑙到底有多少本事,现在也许都只是露出了冰山一角而已……
钱清悻悻道:“说起来也真没想到,周田巡竟然会是黑山寨的眼线,相处这么久,我都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
听到“周田巡”三个字,刘七又是一哆嗦。
刘七的失态正是从看见被厢兵押解回来的周田巡开始的。他以前虽然也不知道周田巡和黑山寨的关系,但他知道,州府中肯定有许多人暗中与山贼勾结,给山贼通风报信——因为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那山贼们以前也都是老百姓,落草之后,肯定十分关注州府的动向。于是发动寨中人际关系,跟州府官员牵线。以前都是老乡老友的,很容易就联系上了。刘七就有这么一个老乡,也进山做了山贼,前不久来找刘七,请他帮忙打探州府里的消息。刘七想了想也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了。一来他怕不答应的话山贼会对他不利,二来现在蜀中这么乱,山贼也不多这一窝少这一窝,他何不顺水推舟给个人情,还能赚点好处呢?
以前一直相安无事,他也心怀侥幸,认为不会被州府发现。可眼下周田巡却出了事……前车之鉴已在眼前,他又怎能不胆寒呢……
很快,州府上下的官吏们已全在大堂集合。有人心情激动,有人云里雾里,也有那么几个包括刘七在内的人,心情忐忑不安。
不多时,朱瑙上了堂。他在堂上坐下,问道:“都到齐了?”
负责点名的官吏忙站出来回话:“州牧,全到齐了。”
“哦。”朱瑙点点头,扫视堂下。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今日的晨会,倒也不为别的。主要只为了一件——周田巡的事你们都已知道了吧?”
刘七又是一哆嗦,攥紧袖子,把头低得极低,只求自己心虚的表情不要被人看出来。除他之外,亦有几个人跟他一样,脑袋恨不能缩到胸口去。
众人胆战心惊地等着朱瑙的后话,可朱瑙却一直没再往下说。刘七心中又惊又疑,终于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高堂之上,朱瑙托着腮,眼睛笑眯眯地弯着,也不知究竟在看谁。
又等片刻,朱瑙终于开口了:“你们可有谁到这高堂上来坐过么?”
众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那是州牧的位置,谁敢轻易去坐?
朱瑙道:“倒也没什么别的。只是我刚发现,坐在这位置上,你们所有人的神情我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包括那些低着头不想让我瞧的,我也瞧得怪清楚的。实在挺有趣的。”
刘七:“……!!!”
他冷汗唰一下就流下来了,整个人打摆似的哆嗦。忽听身边砰的一声,竟是有个家伙比他还害怕,腿一软,直接坐地上了。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连站起来都不敢,连忙翻了个身跪在地上:“州、州牧……”
朱瑙噗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竟没有当众追问那人失态的缘故。
他悠悠道:“周田巡犯下大错,原本应当按律处以重刑。然则剿灭黑山寨,他亦立下大功。他功劳不小,罪责也重,两相抵消,仍当处罚,本州牧会从轻计量。他家中妻儿老母那日险些被山贼屠杀,幸好本州牧派去的人及时赶到,将人救了下来。他受罚期间,他的家人州府亦会好生照料的。”
堂下众人全都屏息听着。
朱瑙接着道:“这话不是吓唬你们——本州牧知道,州府之中如周田巡那样私通贼寇的人仍有不少,好几个我其实都已查出来了。你们或卖老乡老友一个人情,或是遭受胁迫,不得已私相授受,于理不合,于情尚可体谅。再则本州牧重视你们的才干,很想息事宁人。因此今日把所有人都叫来,而不是私下找你们,便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趁着尚未犯下大错,若能立下功劳,非但不罚,还能有赏……”
他笑了笑,道:“该如何做,你们自己掂量吧。好了,今日晨会就说这么多,你们自去忙吧。”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便起身离开了大堂。
他刚一离开,刘七便接近虚脱,腿脚发软,勉强扶墙站住了。朱瑙刚才那番话实在说得厉害至极,即便他知道朱瑙有可能只是在诈他们,可万一不是诈呢?万一他真的已被发现了呢?刚才朱瑙好像有看了他几眼!
想到这里,刘七的侥幸之心已然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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