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晚没睡觉的不止是白塔山上的山贼们, 还有周田巡。
晚上回到吏舍,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冷汗却惊出了一身又一身。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发现枕席上全是掉下来的头发,足见昨晚究竟有多愁。
于是熬完了早上的例会, 周田巡趁着众人不备, 偷偷摸摸离开二堂, 又找了个借口溜出州府。一出州府大门, 他撒腿就往马厩跑!
周田巡骑了匹快马,疾驰出了阆州城。这一回,他却不是去白塔山给山贼们报信的,而是向自己家的方向飞奔前往。
昨天明明天朗气清,厢兵却仍然没有去剿匪。周田巡已不打算再去找虞长明询问缘由了。昨天下午朱瑙那番话吓破了他的胆子,他十分怀疑自己给黑山寨通风报信的事情已经被州府察觉了。至于州府为什么一直没有抓他,他不敢细想, 也无暇细想。
——如果他真的被州府发现, 那最令他胆寒的, 并不是州府会如何处置他。而是刘黑山会如何对付他。
这大半年来他之所以卖力为黑山寨效力, 虽有贪图钱财的缘故, 更多的还是出于畏惧。他与刘黑山乃是同乡,刘黑山认识他的所有亲族,以他亲人的性命相要挟, 逼他为黑山寨打探消息。那刘黑山是个心狠手辣之徒, 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是真敢屠杀周家满门!
如今周田巡连续两次送错情报,刘黑山有会多恼火,可想而知。万一自己真的已被州府识破,意味着往后再也无法给黑山寨传递情报,那刘黑山绝不会放过他的家人。周田巡不敢冒这样的险,其余亲族也顾不上了,只想回去接上自己的妻儿老娘,赶紧逃跑,跑得越远越好。
想到这里,他咬紧牙关,加快速度向家中赶去。
……
一炷香后,周田巡赶到村口。他急急忙忙跳下马,向自家跑去。
跑到家门附近,眼前的光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家大门有被刀斧砸过的痕迹,地上还有许多血迹!
周田巡瞬间一阵眩晕。
晚了,黑山寨的人已经来了……
他双腿发软,心吊到嗓子眼。想到妻儿老母,他强行冷静下来,四处张望,从地上捡起一根粗长的树枝当作武器。他双手捏紧木棍,哆嗦着地向家门口走去。
到了门外,屋内竟然传出声音,依稀是水声和陶瓷碰撞的声音。周田巡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大气都不敢出,竖起耳朵仔细听。然而待听清楚之后,他却震惊了。
——那好像是有人在倒茶喝茶的声音?
又有男人低声说话。
“那三个人已经死了吗?”
“死了吧。”
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心有戚戚:“这还是我第一次杀人……”
周田巡登时定在原地。死了……三人都死了……这些土匪强盗,杀光了他的家人,还喝着茶等他回来?!
他心里又惊惧,又悲愤,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他大喝一声,一脚踹开大门,提着木棍冲杀进去!
“啊!!!我杀了你们这群畜——!”
围坐在桌边喝茶的的几人正对着门口,坐在最中间的少年和周田巡四目相对。周田巡看清屋内情形,猛地急刹脚步,没说完的话瞬间卡在嘴边,高举木棍的手也悬在空中。
程惊蛰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淡声道:“回来了啊。”
周田巡:“……”
他反应极快,猛地丢下木棍,转身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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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东起西落,天色渐晚,一天很快又要过去了。
越到天黑的时候,黑山寨里的人心就越涣散。山贼们甚至开始害怕黑夜的来临。
他们害怕刘黑山会让他们继续埋伏,紧张地守上一晚上,身体实在吃不消;可他们也怕刘黑山不让他们埋伏了。万一大家都松懈了的时候,厢兵真的打上山来怎么办?
连日的疲惫与担惊受怕,让很多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斗志。
这黑山寨之所以能在短短半年内迅速壮大,便是因为前来投奔的都是心怀叵测的投机者。当初他们到黑山寨,是想要像屠狼寨一样从州府这里谋得一大笔招安的好处。可现在,好处明摆着是不可能有了,甚至还要被人剿杀。就算他们打赢了厢兵又如何,州府一蹶不振,然后呢?他们这两百来人,还能在蜀中称王称霸不成?回头他们跟厢兵打个两败俱伤,别的山寨倒趁虚而入把他们给屠了。他们到底图什么?
人群之中,有一人小声道:“还不如就接受州府的招降算了,好歹每人还能分到点田地。”
他边上一人竟然也同意他的想法,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行:“州府没给我们发招降书,只给那些不怎么杀人的山寨发了。”
先说话的那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不给我们发招降书,是因为黑山寨臭名昭著,州府想杀鸡儆猴。可黑山寨是刘黑山的,又不是我们的。我们只要下了山,随便找个山头投奔,谁知道我们是谁?”
另一人怔了怔,贼眉鼠眼地扫视了一圈周围:“那要不,等天黑以后,咱们找个机会溜了得了……”
也不知是否有很多人有和他们有类似的想法,山贼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多是心虚的、茫然的,互相交头接耳,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说话。
天色越黑,山上的气氛就越沉闷压抑。
很快,刘黑山的命令来了。
已连续空守了两个夜晚,今天晚上,他不打算再守株待兔。他让三分之二的人回去休息,只留下三分之一的人守山,若有突发状况,再去把休息的人叫醒。
命令传开后,山贼们拖拖拉拉地起身,休息的朝房去走去,守夜的朝山岗走去。
然而休息的人才刚刚躺下,都还没来得及入睡,惊慌的守夜者们已挨个冲进房门,通知一个令人胆寒的消息。
“快起来!厢兵真的来了!”
山贼们连忙披上衣服,冲上山峰或山岗,向下眺望。远方果然有一片火光闪动,正在接近。漆黑的夜色下,他们看不清来人有多少,只听见地面的震动,是快速的脚步声和推车声。
黑山寨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即使他们已预演了两天,可真到敌人来的时候,他们仍然手忙脚乱,有人不知兵器放在何处,有人只想找地方躲起来。
刘黑山和几名山寨元老冲进人群中,连骂带打。勉强把混乱的局面稳住些。
“闹什么闹!把火都熄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他们刚勉强把混乱的局面稳住些许,又有人急匆匆冲上山来。
“寨主,寨主!周田巡来了!”
刘黑山听到这名字大吃一惊,还没等他叫人,周田巡已自己屁滚尿流地爬上来了。
周田巡的样子那叫一个凄惨,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到处是泥,脸上手上膝上蹭破了皮。看他这样子,简直像是被人一路追杀逃到这里来的。
果不其然,没等刘黑山发问,周田巡便已慌张道:“我被州府的人发现了,他们想把我抓起来,我是自己逃出来的!”
刘黑山还没来得及细问,周田巡又急急忙忙道:“厢兵知道消息走漏,你们已经防备,他们不打算上山了,而要放火烧山!你们快逃吧!”
他担忧极了众山贼的安危,说了一遍,又怕听到的人有限,便在人群中嘶声力竭地喊了起来:“厢兵要放火烧山了,大家快跑啊!!”
刘黑山大惊,周遭一片哗然!刚稳定下来山贼们瞬间又乱成一团,眼看着埋伏还没布置好,厢兵的队伍却已到山脚下了。
“不,不可能!”刘黑山一把揪住周田巡的衣襟,恶狠狠道,“他们要烧山,早就烧了!怎么可能现在才烧?你胡说!”
山中虽草木多,也不是说烧就能马上烧起来的。更重要的是,万一真的烧起山火,那火势便不是人为可控制的,也不可能只烧他们一座山头。烧上几天几夜,甚至蔓延周围百里都有可能,损失将不可估量。州府又怎么可能为了为了治匪做如此疯狂之事?!
若是以往,兴许众山贼们也会对周田巡的话抱有怀疑。可三天没睡整觉的山贼们哪有心思冷静下来分析形势?局面一时混乱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刘黑山察觉不对,勃然大怒,拔刀道:“你是不是已成州府的走狗,故意来诓我们的?”
周田巡叫屈道:“我怎么可能诓你们?我亲眼看见他们装了几车干柴和稻草,马上就来了。你们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两边正僵持,又有探子连滚带爬地跑上来汇报。
“寨主!厢兵推了数车干柴,在山下堆放,他们是要放火烧山啊!”
话音刚落,山脚下已有滚滚黑烟烧上来了。那黑烟烟雾极大,熏得人泪水涟涟。
这白塔山共有三条山路,厢兵在西侧放火,东北坡极抖,也不知谁先带的头向南坡下山的路跑去,瞬间数人跟上,很快就裹挟成乌泱泱的一大片。山贼们弃守阵地,纷纷丢掉武器,撒腿就跑,只想趁着夜色掩映赶紧立刻这白塔山,免得被人活活烧成一把枯骨。
刘黑山一开始还想拦,可他根本不可能拦住失控的人群。他自己也被人群不停冲撞,周田巡被冲得不知所踪,山下的黑烟则越来越浓。
到了这份上,人都跑光了,山险也再无可守的必要。刘黑山亦失去理智。他连拉带踹,拨开人群,拼命向前冲,以免跑得慢了被上山的厢兵追上。
南坡之下并无厢兵把守,众山贼大喜,更加快速度向外跑。两侧丘陵起伏,道路狭隘,越往前跑,道路越开阔,很快就能把厢兵和白塔山甩在身后了。
忽然间,前方亮起一片火光!
众人大惊,跑在前面的人急忙想刹住脚步,却被后面的人推搡着继续向前。
火光越亮越多,逐渐连成一片,与山势相合,将他们包围起来。
刘黑山亦在人群前列,当看到火光亮起时,他心中顿时一凛:中计了!什么周田巡,什么放火烧山,这是诱他们出山的诡计!一旦离了山,所有山险,所有埋伏,所有他为厢兵设下的屠宰场全都付之东流,而他却入了州府为他准备的屠宰场!
此时再想退回山里已来不及了,刘黑山又惊又怒,环顾四周,只见前方大石上站着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不是虞长明又是谁?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厮杀已再无其他余地。
刘黑山双眼通红,举刀爆喝一声,朝虞长明冲过去。
“我杀了你——!”
火光映出虞长明神色平静的脸,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要举刀应战的意思。他只是不紧不慢地高举起手中的火把。
当火光越过他的头顶,瞬间,无数箭矢从黑暗中破空而来。
惨叫声、求饶声、喊杀声……混乱声中,山贼们一片片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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