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大的少年郎跪在朱元璋的面前,满面泪水一声声唤朱元璋舅舅,身旁还立着一个佝偻着背神色带些试探的中年男子。朱元璋恍惚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二姐的儿子?”
朱家贫困,大儿子出生后除了朱元璋还有一子二女,只是都实在无法养活,只能把孩子都送去别人家中寄养,儿子便继承他人的香火或是充作赘婿,女儿便只当是童养媳。
二女儿便是送去了附近村子的李家,答允女儿长大充作李家的童养媳,嫁给李家的李贞做媳妇儿。作为小儿子的朱元璋小时候很少见自己的二姐,更是无从见上自己这个外甥一面。
然而李家从前多有接济朱家他还是知道的,又向李贞问了些话确认了他的身份,脸上也和缓了下来,只心中仍是百感交集。李贞二人在濠州就早听闻了朱元璋这支义军的事儿,只是朱二姐身染重病卧病在床他们要照料着,无法投奔而来。
去岁朱二姐撒手人寰,乱兵又入侵了濠州,父子二人生活艰难难以为继,又时时刻刻生活在被掠夺生命的恐惧之中,咬咬牙便往滁州朱元璋这里投奔。路途上他们没有什么吃食,每日里风餐露宿,如同乞丐一般受人白眼讨要食物,颠簸到了滁州好不容易见了朱元璋的手下。朱元璋的手下听了他两的身份,便派了人把他二人护送到了朱元璋面前。
听到自己二姐已死,朱元璋的神色黯淡了两分,却仍要振作精神安抚眼前的父子问道:“外甥是否取了名字了?”
“只一个小名叫保儿。”李贞唤了一声:“保儿,可莫要再哭了,见到你舅舅是好事儿,擦干净你的眼泪吧。”然后他又转脸向朱元璋道:“保儿若是有福气能随将军姓便好了,名字也将军来取吧。”
朱元璋愣了愣,不意李贞竟然愿意让自己的儿子随他姓朱,他没有儿子,侄子朱文正虽受他百般爱护却又是个不懂事的,一时有些意动,想要收自己这个外甥作自己的义子,亲自教养着。
然而他望了望脸上仍是讨好笑容的李贞又是有些犹豫,李家也只剩了这父子二人,若是自己让外甥随自己姓朱,岂不是断了李家的香火?他知道李贞让保儿随自己姓是在讨自己的好,想让自己对保儿好些,但即便不让外甥姓朱,单他是二姐子嗣这一点,朱元璋也不会薄待了他。
“我那侄儿叫文正是文字辈,你与他辈分相同年岁也相似,便也排在文字辈吧。姓氏却是不必再姓朱了,仍姓李作李家的后辈。”朱元璋起身将依然跪在地上面带泪痕看着自己的保儿扶起,想了想道:“天下至德,莫大于忠。我需要你做一个忠诚无私,尽心竭力的人,你便叫李文忠吧。”
李文忠本就是个早慧的人,奔逃来的时候也见惯了人情世故,自然十分懂事。听了朱元璋对自己的期望,他也明白朱元璋对自己有多看重,哪怕没有同他姓朱,肯定也会精心教导自己,连忙不顾朱元璋的阻拦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多谢舅舅赐名!文忠此后一定为舅舅赴汤蹈火!”
年岁上他比朱文正还要小三岁,却更能体察朱元璋的心思,又说了些话劝慰了朱元璋不要为自己的母亲伤心,说了这些年自己母亲对朱家的惦记以及他与父亲的生活,将笼罩在朱元璋心头的感伤都驱除了,更觉得这个外甥体贴懂事。
“姐夫,我找人替你安顿下来,往后文忠便住在我邻处由我教导,你觉得怎么样?”他心中已有了一番为李文忠的谋划,却也还要再问问李贞的意见。
李贞连连摆手表示没意见,他本来就只想为自己儿子博个好出路,为此让他改姓都没关系。朱元璋仍让李文忠随他姓李,又一副厚待李文忠的模样怎么能不让他满心感激:“将军的安排都有自己的道理,往后保儿若是有什么错处将军只管教训他就是了,您是他的舅舅,总不会害了他。”
朱元璋点点头,让二人下去好生歇着了。最近许多投奔而来的文人谋士还要他一一接待了,不能再与李文忠他们诉情伤怀了。
一位穿着青色布衣的中年农户装扮的人便走了进来,让朱元璋略有些奇怪。近些日子的来人往往都是一副文人的打扮,这些人虽然都想要得到朱元璋的看重,却也依然维持着文士的自矜,初时见面都曾自诩德才,对着朱元璋这个贫穷农户出身的将军抱着几分傲气。
朱元璋倒是没有与他们计较,只是三言两语便将这些文人的才气给考校的差不多了,随口的引经据典让他们都要想一会儿才能明白朱元璋蕴含其中的意思,再不敢小看了朱元璋,纷纷拜服。
至于这个农户... ...朱元璋没有因他装扮就看低了他,脸上仍是挂着同对待从前文人一样的和善微笑道:“先生是要以谋士身份投入我军中?”
“我名李善长,是濠州人,听闻了将军的义名因此想要来投奔。”李善长点点头,将自己的姓名来历一并说了。听他也是濠州人,朱元璋的笑容真诚了几分:“我也是濠州人,李先生与我是同乡啊。只是不知道先生擅长什么?”
“诗词曲赋我都不精,偏爱些法家学说,因此被乡中举作了祭酒。我也是听闻将军是濠州人心生向往才特意投奔而来的。”李善长双手交叠于膝上,端正了坐姿。
听他是个里中祭酒,朱元璋也认真了几分,又上下打量了李善长一遍,问道:“先生既然也是有个里中官职的,怎么会同农户一般打扮?”
“将军如今掌控滁州集庆两地,若是要练军自然是要找武将,找文士来的首要目的想必是要安民,毕竟确切读过兵书,能够为将军献计军中的文士实在不好找。民心全部牵挂在土地上,我自然该作农户打扮。”李善长先用了个听着高大上的理由说与朱元璋听了,然后又勾了勾嘴角道:“再者我一贫如洗,平日里下地便是这身打扮,这身衣服已是我较干净整洁的了,还望将军见谅。”
朱元璋的眼弯了弯,哈哈一笑:“旁的先不说,谋士该有的唇齿功夫你肯定有了。那照你看,我如今该当如何呢?”
“将军既然将集庆夺下又立为根据地,想必志向也不是限于这一城之中。毕竟集庆易守难攻,能下决心付出牺牲可不简单。”李善长摸着长髯道:“然而将军也因此被元军重视起来了,与您从前韬光养晦的政策实不相符。依我看,将军应该趁着元军现在在南北各有战事脱不开身的时候,赶紧与元将打好关系,让他们不要因着对您的忌惮抽调兵力来对付您。”
“你觉得我还应该继续韬光养晦着?”
“自然。虽然占了集庆富庶了许多,但以您如今的实力对上元军还是必败无疑。”
他说得肯定,让朱元璋皱了眉,任谁听旁人说自己必败无疑怕是心中都不好受。但也就只是恼了一瞬,他便舒眉向李善长点头道:“不错,我原也有这个打算,集庆城中的官员也因此没有轻动,只是关押着他们。”
李善长没料到朱元璋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他还以为这样的话拿来劝朱元璋这样的反元起义军怕是很困难,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向朱元璋一拜道:“将军英明,既然如此,可比我谋划着只向元将送些金银珠宝简单多了。”
收受了贿赂会对朱元璋有些好感,送回他们同朝的官员却会让他们对朱元璋的警惕降下许多,比起好感,降下警惕才是朱元璋现在最需要的。
“但若是元朝因此要奖赏将军什么名号称号的,还望将军一定推脱不要。所谓走兔死,良弓藏,被招安了是一分钱好处也没有的。”
“这个自然。”朱元璋笑容中带上了些冷意,接受朝廷的封号怕是就要四处被朝廷渲染成招安军了,不说别的,他军中那些反元的士兵都要与他离了心了,他自己也深恨元朝不可能当元朝的走狗。
两人又就当今局势聊了一番,都觉得现在还是应该好好发展如今手下地盘的农业经济,不用急着扩张,越是交谈越是觉得意见相合,十分投机。
“若是将军得安天下,准备怎样做?”说着说着两人便说到了安天下之后的事儿,虽然还遥不可及却让人忍不住对之心生向往。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治国可松,立法当严,与民休养生息也不忘抵御外敌。首先应当擢拔良才选之为官,外设监察机构体察民意管理官员。”李善长也就实话实说了。
朱元璋为他鼓掌道:“宽严并济,内忧外患都被你考虑了,甚至连监察官员你都想到了,你确实是个良才。”然后他站起身,负了手背对了李善长道:“只是还不够。良才从何而来,何人可为监察,若是监察者中出了腐败者又该当如何,若是建国,架构一个结构实在有许多要考虑的,都需看情况而定,因此这不是首先要做的。”
“那将军以为如何?”
“首先啊... ...我要统计全天下人口,重新丈量土地分之与民,在天下铺设道路,使这广阔土地四方八达无处不可去。”朱元璋想起姜妍向他讲土地改革时认真的语气觉得有些好笑,那时他还只是个吃不饱的孩子,听了这话只想着若是能有自己几亩地就好了,不料如今竟然成了要仔细考量改革土地的人了。
原来他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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