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渺这一睡便是几日。
发热反反复复, 时热时寒, 像极了她前世性命垂危之迹。
沈青洵不是在床边守着,就是在有所不便时,不得已去到外头等着。
一站个把时辰,尽管天气已有回暖, 身子却僵得像块冰寒的墨石。
他除了等似乎一时无事可做,不禁就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那是在宫里的时候。
这样晃眼的灯火, 焦灼无力的太医,跑进跑出伺候的人。
还有昏睡不醒的渺渺, 一切都太像了。
沈青洵陡然有种回到了那时的错觉,心中恍惚。
仿佛重生一世, 只是他的一场梦境。
站到后来,似连脑子也转不动,什么也想不到了。
他身上有些发冷,害怕一回头, 面对的是冷冰冰的宫殿。
而他又失去她了。
宋初渺的事,虽然略去了其余的细节,但病下的消息, 还是传回了宋府。
宋家人早来了, 姚槐琢磨了一番, 还是将人都暂留在她这儿安抚着。
沈青洵对待自家人与外人时,虽看着都还是那般性子,可实则是有着显著不同的。
至少姚槐不曾见过沈青洵在他们面前,如此强势的样子, 如同从头到脚都绷紧成了锐刃。
她即便担心着,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暂且不去扰他。
除去宋安昱等人急,沈卫骢也十分沉不住气。
原地不知踱步来去了几十圈,就想冲进去看看表妹如何了。
沈历昀给他拦下了,冲他摇摇头,又瞥瞥里头三弟那身影。
沈卫骢顺着他目光,看看这又看看那。
神经颇为大条的沈二少爷,好像直到此时才通了心窍。
顿悟到了点什么。
他张张嘴,半天没出声,讶异地看了大哥一眼。
见大哥点头,沈卫骢才恍然大悟。
且后知后觉的发现,该不会家中只有他是才知道的吧?
才意识到三弟对表妹那心思,沈卫骢过于震惊了,以至于毫无想法。
这会薛大夫刚施完针。
宋初渺的里衣已被她的汗浸透了,素夏在里头帮着她擦身更换。
沈青洵只身站在院内,背脊直挺如松,不知在想什么,连钟全也不大敢靠近。
瞧着神色是异乎冷静的,但过来的侯老夫人一看,就知她这个金贵的养孙儿目色无距,什么也没在想。
侯老夫人走近时,沈青洵便发现了。
他看清人,低低唤了声:“祖母。”
许久没说话,蓦地开嗓,有点低哑。
侯老夫人掀动微褶的眼皮,看他一眼,拿手里摆设似的拐敲了敲他的腿。
“沈家的儿郎,不会先被自己击垮。”
沈青洵略僵的腿被敲了几下,一股晚来的知觉这才顺着经络通遍了全身。
他稍一敛神,才道:“祖母说的是。”
侯老夫人又看向房中,声音轻得不知说给谁听。
“那孩子会有福气的。”
又一日过去,宋初渺除了还没醒,状况瞧着是稳定了一些。
沈青洵在外等着时,整个人有一种内敛无措的慌乱。
而守着人时,反而显得冷静沉着了。
他拧干帕子后,轻轻替宋初渺擦拭了额间的汗。
面上恢复成他独有的冷漠神色。
只是手上的动作无比小心,如同在呵护一件脆弱的宝珠。
将药一点点喂下去后,他又替小姑娘擦净了嘴角。
而后静静坐在床榻边打量她。
渺渺好不容易养肉了一点的脸颊,似乎又一下瘦了回去。
这一次,她与先前病下时都不一样。
以前她难受了,会皱眉,会躁动不安。
不知梦见什么后,还会无声地低喃。
可眼下她太安静了。
不管额间有多烫,或是在骤热后身子骤寒,她的神色始终是平和宁静的。
像是小姑娘去了某处,还没来得及回来,就只好先继续睡着。
沈青洵要贴得她极近,听着她轻弱的呼吸,才能够安心。
即便以他的本事,隔远一些距离,也能够探查到。
可就是不想离了她枕边。
他就撑在她枕边,极近地数着小姑娘的长卷睫毛。
冷静的面容下,心里却胡乱地在想着。
这一世,许多人事都已被改变。
可渺渺这道如此相似的坎,虽经过了截然不同的情形,却还是到来了。
沈青洵执念地认定,这一次必然不会走向相同的那个结果。
否则他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陷在睡梦里的宋初渺,确实什么也没在想。
身子的时冷时寒,就像是在梦里过去了几个冬夏而已。
那些匿在她心境里的,就像是只蛰伏许久的野兽。
被放出来后,她也就筋疲力尽了。
她累着,一点也不想被吵醒过来。
在沈青洵没留意时,小姑娘眼睫细微的,像小草蝶的翅一样。
颤动了一下。
这日刚落了城门不久,一个像是才进京城的女子,背了个简单的包袱,走在京城街巷上。
最后顺着得知的路,停在了定安侯府的大门前。
府门正好开了,有府上的下人正从外面回来。
经过她身边,匆匆入了府内。
女子看了他一眼,闻见了不少药材的味道。
秦艽打小泡在药材堆里,鼻子灵得很。
不过一个擦身,就从气味里,将药材分辨了十之七八。
府上看来有病人,看这样子还很急切。
她在定安侯府外琢磨了一会。
在引得定安侯府门口守卫要起疑前,勾着肩上包袱上了前。
府门守卫不因对方是个貌美的女子而有所松懈。
他拦下问:“何人?”
秦艽冷静道:“大夫。”
沈青洵在见到秦艽的那一刻,一颗心瞬间就落了地。
眼前的秦艽,比起她前世入宫时要年轻了许多。
少了揭下的一张皇榜和宫里肃严的气氛,她也显得不似那时谨慎防备。
进了定安侯府后,还往四下里打量了几眼。
沈青洵故作不知地问她:“你是大夫,不去医馆药堂,为何来我定安侯府?”
秦艽直言道:“我见府上下人出门取药,猜贵府上有病人。”
“虽用的是祛热的方子,但病者极大可能是累年的寒症。可对?”
秦艽是冲着定安侯府来的,来前自然了解到了不少。
眼前这位冷着脸不苟言笑的,想来便是那位颇有声名的沈三少爷了。
秦艽见他不出声,那就是默认了。
她道:“此症我擅治。若是治好了,只要府上给我一点报酬便是。”
沈青洵嘴角微撇,又抿平。
秦艽要的那“一点”,稀世罕见,他从宫中辗转一番才到的手。
可一点都不容易。
秦艽说完,也不担心沈青洵会质疑她。
没哪个骗子,会如此胆大骗到定安侯府头上。
她道:“不如让我先看一看。”
沈青洵未有半分迟疑,颔首道:“好。”
他已找她太久,半刻也不想多等。
秦艽随着沈青洵,进到了里间时,还在想定安侯府的三公子,似乎还挺好说话的。
也没有坊间传得那样冷戾古怪不近人情啊。
如此讨要她想要的东西,想来也会顺利一些。
这些杂余的想法,在秦艽看到床上躺着的宋初渺后,就瞬间都收了起来。
她是个大夫,必然严肃专注地对待自己的病人。
秦艽把着脉时,沉默下来垂着眸,难以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沈青洵在旁不动声色,实则背在身后的手心却已沁出了汗。
良久后,秦艽在小姑娘颈间碰了碰,体热又有上升的迹象。
她的视线落在宋初渺的脸上,虽同身为女子,也有一瞬的惊艳。
但凡生了病的人,撑着一脸病态,自然都是不怎么好看的。
可床上的姑娘,虽是病重昏睡着,却仍温软宁和,显出一种娇弱的美感。
秦艽收回手,只一照面,就不由得有些心疼这姑娘了。
体内寒症积得如此深,底子的亏空也是才有所补盈,定是常年挨着病痛受过苦的。
说白了,好好的身子,经年累月一点点被磨搓坏了。
不过就她眼下所见,这姑娘明明很受呵护,也不知为何会留下这么个病根。
谁舍得让这样的小姑娘吃那么多苦头?
不过似乎这些深门宅院的,多的是隐情,这种事她就不好多问了。
秦艽一收手,沈青洵就再按捺不住,问她:“如何?”
“是有点麻烦。”秦艽边说边解了包袱,取了一卷银针出来。
沈青洵闻言才一蹙眉,就听秦艽接着道:“不过你们请的大夫手上有点东西,处置得很稳妥。”
“积骨的寒症先不提,就照眼下情形,我就算不做什么,再过上一日,她也该醒来了。”
“不过让我来的话,大概一个时辰。”秦艽捏了根银针,不知沾了什么暗色药汁后,看向沈青洵示意,“沈三少爷,意下如何?”
沈青洵目光凛然,直直盯了秦艽片刻。
再点头时,心里长久紧绷的弦,已蓦然松开了。
秦艽虽神色肃正,可眼神笃定且泰然。
渺渺的情况,她并不觉得太为难。
与她前世那一刻的凝重,和尽力一试,已是迥然不同。
这意味着渺渺的昏睡不醒,虽像极了彼时的危境,可远没有那样严峻。
前世秦艽说过,只要能更早一些,她便能够做到。
并非信口胡言。
……
秦艽说到做到,她施针后,方才一个时辰不到,昏睡几日的小姑娘便悠悠醒转过来。
小心起见,这个时辰秦艽守着人没有离开。见宋初渺醒来后,她才起身离开。
沈青洵命人给她暂且安置了住处。
秦艽要的东西还没拿到,自然也没有离开定安侯府的打算。
宋初渺醒来,只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望着床帐尚有些迷懵疑惑。
这儿是沈青洵的房间,宋初渺眨着眼看了看,不知在哪,每一处都不熟悉。
熟悉的也只有坐在她床边的表哥了。
“渺渺。”沈青洵压抑下喜悦,沉声问她,“觉得如何,有哪还难受?”
宋初渺慢慢摇了下头。
沈青洵拂开她鬓间碎发:“你将我吓坏了……可有力气起来?”
见小姑娘点头了,他起身走出叫人备食,另让素夏进去服侍。
表小姐醒了。
胆战心惊看了几日少爷脸色的下人们,全都松口气,院子里凝重的气氛也散去了好些,走动的脚步声都轻快了。
宋初渺起来时,除了肚子饿,身子软外,并无其他什么感觉。
听素夏哽着喉咙替她更衣时说起,才知自己原来睡了这么多天。
昏前的事她还记得,也记得她像是被困在了某处,幸有表哥将她带了出来。
还记得表哥温热的气息,吻着她的……
小姑娘呆了下,红着耳根赶紧将那回忆打住了。
收拾好后,素夏再请了三少爷进来。
宋初渺恢复神色,看向表哥,似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吃点东西?”沈青洵按着小姑娘坐下。
虽高兴她醒来,可一看她瘦弱的小脸仍是心疼。
秦艽走前,说先少吃些易克化的食物为好。
表哥一提,宋初渺也觉得饿了,她点了下头。
轻轻软软地应他:“好。”
沈青洵轻揉了下小姑娘的脑袋,细软的发贴在掌心中,如她性子一样柔顺。
他转身要去吩咐下人,尽快将备好的饭食端进来。
走了两步,突然脚下一顿,整个人浑身僵硬。
沈青洵心如鼓擂,心中充斥着恍惚与不敢置信。
他当是自己守了太多天,有些累了,才会听见了什么不可能听见的声音。
他梗着身子,仿佛耗尽力气才转回身。
“渺渺?你刚刚,说……”沈青洵下颌紧绷,脸颊线条如刀刻一般锐利,目光分寸不移地盯着她。
小姑娘乖乖坐着,眨巴着眼,轻轻重复了一下:“我说,好呀。”
话落后,她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声:“表哥。”
声儿宛如含了蜜。
宋初渺才刚醒来,声音也有气无力的,听来更加的软软糯糯。
但里头含着的脆甜,如此独特,入耳犹如天籁。
一听,便知那就是她的声音。
有什么在沈青洵的耳畔轰然炸响,一直麻到了脊背。
他紧着拳头克制了一会,才没有让自己的激动,吓着宋初渺。
他缓缓吸了口气,走回小姑娘面前坐下。
目光柔软,低低笑了起来。
“渺渺能说话了?”
小姑娘被表哥炽灼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微微别开眼,从鼻间哼出一声轻软的“嗯”。
想起马车上的事后,宋初渺自然也就记起来了。
不知为何,她已经能够说出话来了。
她也很欢喜。
沈青洵没再多问,似也不知说什么,只是看着小姑娘笑。
宋初渺又偷偷挪回目光,被表哥没有移开过的视线给抓了正着。
她也微微勾了嘴角,觉得表哥笑得有三分傻气。
她都已经不傻了。
小姑娘问他:“你看我做什么呢?”
沈青洵明知故问:“谁在看你?”
小姑娘软软甜甜的接上话:“你呀。”
“‘你’是谁。”
“表哥呀。”
“谁?”
“表哥。”
沈青洵脸上浸染了笑意,声音低沉磁性:“嗯?”
“表……”宋初渺张了张嘴,又顿住。
她认真皱了下眉头,这才在发现表哥是在逗她。
小姑娘抿了抿唇,不搭理他了。
沈青洵不禁笑出声。
他的小姑娘真是太讨人喜爱了。
只想将命都交到她手里,如何能不心甘情愿。
欣喜归欣喜,沈青洵也不忍心再逗她了。
这时有下人在外禀,饭菜已备好送来了。
沈青洵亲自起身,去端了进来。
宋初渺吃很安静,任表哥再说什么,也不与他说话了。
才刚有了如此巨大的惊喜,沈青洵就尝见了得意忘形的苦果。
虽然小姑娘开口后,也才只说了几字。
可沈青洵觉着渺渺的声音犹如附骨之毒,沾上一点,便就彻底陷在里头了。
宋初渺等慢慢吃饱后,才决定重新搭理表哥。
“饱了?”沈青洵举止自然地替她擦了擦嘴角。
小姑娘一点头:“嗯。”
“你昏睡多日不醒,所有人都很担心你。”沈青洵轻声道,“你醒来的消息传过去了,应该很快都会来看你。”
小姑娘听了,因自己让大家担心而感到负疚。
在昏睡着时,宋初渺只觉得身在之处,一片宁静。
宁静诱惑着她,有些不想回来。
恍然之间,她似乎还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的身影。
但她隐隐有所知觉,不能在那安宁之处待上太久。
不能跟着那身影走,她得醒过来。
宋初渺虽瞧着乖软,心底有一处却是韧的。
在农妇那儿时,那样的日子,她也都熬过去了。
换作别的姑娘,许是早寻了死。
宋初渺却还逃了几次,怀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冀。
若非如此,那一世,她也无法撑着一口气,活到最后一刻。
如今已回了原来的生活,宋初渺也不会被身子里的病症轻易压垮。
众人来看她时,只见小姑娘面上虽还透着丝病气,眼眸却是明亮的。
宋初渺还软着声儿,一个一个喊了过去。
众人见她竟开口说话了,皆震惊难平,又惊又喜。
沈青洵的院子一向是府里最静的地方,怕是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此刻这么嘈杂热闹过。
宋安昱等人忍不住哽咽着抹泪,沈卫骢却是哭得最豪迈的。
惹得小姑娘都不知所措了。
如此比下来,静立在旁,微微带着笑意的沈青洵,竟还是最克制内敛的那一个。
宋初渺那儿被围着。
平日里存在感颇强的沈青洵,倒不知觉间一点点被挤到了外头。
他也不再上前,思索着该要如何留下秦艽,直到将渺渺的身子彻底调理好。
秦艽算是暂且在定安侯府住下了。
她在想的,是该如何尽快确认她要的东西究竟在不在定安侯府,并将其拿到手。
不过那姑娘刚醒,这也只好明日再议了。
无事可做时,秦艽便想起了宋初渺体内的寒症。
不过片刻,就在心里琢磨出了几个治方。
根治起来,要些时日,是有些麻烦。
但倒也不是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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