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渺就站在离枣红马几步远, 檀口微启, 似在无声的感叹。
刚回京时她过于沉静,不动不言似一幅壁墨。
画虽美却全无生气。
而此刻的她,一笑一叹,都是一景。
若是成画, 也是一卷铺开不见尾的长卷。
渐渐鲜活且明亮。
沈青洵不必再猜测揣摩,打量她神色, 就知她是喜欢的。
他上前拍了拍马背,对她说道:“来, 这马很乖,不怕。”
有表哥在旁, 宋初渺是不担心的,她走近了些。
见马儿好像在看她,就伸手过去摸了摸。
皮毛顺滑,在掌心一贴, 和绸缎一样。
“送你,可喜欢?”
宋初渺听了一眨眼,看向表哥。
接着眼底亮起欢喜的星点, 重重点了两下头。
沈青洵一眼陷进她眸子里。
面上虽如常, 实则心已温温软软。
表哥说了这漂亮的枣红马是她的后, 宋初渺觉得同马儿好像一下子亲近了。
她不是没见过马,但没有自己的马。
爹爹的或是旁人的马,她通常也不会去接近。
枣红马很有灵性,似也知道宋初渺成了它的主人, 低头蹭了下。
蹭在她脸颊旁,惹得她抿了嘴笑。
不过把她鬓角的发丝都拂乱了。
宋初渺正想整理,沈青洵已先伸了手来,替她顺理好乱了的发丝。
举动自然,如同曾经做过许多回。
这时候沈青洵在想,还好小姑娘还没怎么开窍。
若不是对男女之事尚懵懂,兴许就要躲开了。
宋初渺抬手撩了下,不甚在意。她心思全在马儿身上呢。
她拉过表哥的手,在手上写了几字。
表哥说过要教她御马的,她可还记着呢。
宋初渺的指尖冰冰软软的,就像是在轻轻挠着他的手心。
沈青洵轻笑:“好,教你。但现在不行。”
宋初渺疑惑地看着他。
沈青洵打量她的小脸,一本正经道:“太瘦小的姑娘家不能学。”
“多吃些,什么时候不这么瘦了,再教你。”
宋初渺侧头看他。
表哥一脸正色,但她觉得表哥好像是在胡说。
她身子轻,马儿也跑得快呀。
但毕竟她想让表哥教教她,自然得听他的。
于是点了点头。
从苏家庄子上的惊吓中缓过来后,近来她的胃口都挺不错的。
素夏也不知怎的,对吃食比以前更上心了,每顿菜色都翻着花样,她一不留神也会多吃一些。
那便等她调养的再好上一些吧。
宋初渺伸手摸了摸马鬃。
枣红马牵来后,就养在宋府的马厩,交给巧儿顾看着。
同府上养的其他马儿一比,就显得个头有点小了。
但她的马儿是最漂亮的。
宋初渺每日都会过去,给马儿刷刷毛,喂马草。
枣红马低头就着她的手吃草,也对她愈发亲昵起来。
宋安昱近来早出晚归,已渐渐有许多事要忙。
武将本就以军功立足,又有定安侯的携带,只重新在朝中站稳脚跟并不是太过困难之事。
不过他每次回来时,都定会记得给宋初渺带点什么来哄她开心。
宋安昱也知道这几日沈家那小侄给女儿送了匹马。
他看过一眼,是匹适合女儿的好马。
如今他看沈青洵觉得哪哪都好,以前那点偏见也早被抛开。
心中又感激且万般信任。
知那孩子是真的关心自家表妹,待她好些也实属平常。
至于他常来府上,宋安昱也不知不觉习惯了。
沈青洵也是有意如此。
在宋安昱面前一向有分寸,稳重且不多言,丝毫不突显什么。
竟叫宋安昱完全猜不出他的那点心思。
宋安昱若是知道女儿要跟他学骑马,也定然是同意的。
只是他见女儿打小乖乖娇娇的,以前是私心怕磕了碰了。
回来后身子骨弱更是没想到过,却是忽略了渺渺的心思。
若早知她这样喜欢,他就自己挑一匹来了。
这日上朝,宋安昱在殿外时看见迎面走过的人,一笑招呼道:“赵大人早啊。”
赵大人嘴角一抽,脸上皮笑肉不笑。
当初宋安昱被他一句话弄去了边境,还以为能死在那儿。没想到回来得赏了,还愈加意气风发。
不过两人本就不对付,也不差这多一件。
宋安昱招呼完,也不多说什么。这账反正迟早要算回来的。
这日朝议,圣上似乎犯起了头疼,一手支着一手揉捏。
一脸困倦地听着朝臣们奏本。
自苏家庄子出事之后,起初要求圣上顺应天意,立储声音越来越大。
然而不过几日,风向却是变了。
若说是上天警示圣上应当立储,那为何这么多年来都未降警示,偏偏在这个时候?
于是四下里流传起的,就成了有臣子缕缕催立大皇子为储君,才引得上苍生怒,降山火异象。
如此再一传,自然是指大皇子行德不正,无安世之能,不得天意。
把魏敛气得头发都白了好多根。
这事除了柴德武做的,还能有谁?
见魏太傅看来,柴德武回视回去,笑得和善。
后来流传起的这些话,确是他的意思。
他命人将这些话混入百姓中散播,但也没几日,效果似乎意外得好。
好似暗中有人在推波助澜。
柴德武也只是有一丝惊讶。
只当是大皇子多年来为人处事不妥,太不得民心所致。
今日陛下身子欠安,最后也就顺着天意之说,不许再提立储,以作了结。
另定了南下之行的日子就退了朝。
柴德武出殿时,见魏敛一副胸闷气郁的样子,真怕他一口气憋不过来就过去了。
那就真的太令人高兴了。
他微胖的面颊笑起,嘴角陷出两个肉涡,然后去了小殿寻陛下。
皇上今日总按着额头,他着实很担心圣上龙体。
等小太监禀过后,柴德武入了内行礼。
皇上正闭着眼似在小憩,直到他轻轻喊了一声,才睁了眼看他。
他看见那张胖胖的脸,语调长长地道:“是小柴子啊。”
气有些虚,最后一个字听来似是叹息。
柴德武笑起,眯了双眼应声:“哎,是老奴。”
“找朕何事啊?”
“见皇上头疼,老奴担心皇上呢。”
皇帝沉吟片刻,微微笑了下:“病了十来年,也就你还惦记着朕。”
柴德武也笑:“老奴盼着圣上万岁呢。”
柴德武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他可是个知恩的人呐。
当年他被卖进宫里,在大太监手底下做杂差。
因为胖,还迟钝不知变通,总是被欺负折磨。
被差点打死过,被用刑过,也被逼着吃过不该人吃的物什。
一次要被折磨死时,是皇上无意中发现了他,此后将他调去了身边伺候。
自此他彻底通了窍,一路扶摇直上,报复了当年的所有人。
成了无人敢得罪的大太监。
一年一年。
他谄,他贪,他狠,他嗜爱权势如命。
只因尝过被有权势的人踩在脚底生不如死的滋味。
所以他让自己变成了当初最憎恶的人。
柴德武很满意这样的自己。
这没什么不好的。
而他虽与魏敛争斗了大半辈子,可他与他最大的不同,就是从未主动惦念过那个皇位。
他一个阉人,一人之下,足够了。
魏敛心里盼着陛下驾崩,好找到机会。
可他柴德武是衷心希望陛下万岁,家国朝堂都稳稳当当,直到他能寿终正寝入了土,这世间事与他再无干系。
这才是他最满意的余生。
他是如此希冀的。
可他也太清楚知道,希望是不能攥在别人的手里的。
他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用尽各种手段,积攒起他的势力。
如此他才不怕皇上哪日对他起杀意。
也不怕新帝登基后会除了他。
所以那位子谁坐都可,大皇子不行。
若皇上一日驾崩了,那个皇位上的人,必须是他做主推上去的。
否则他的脑袋就真要落地了。
皇帝听了柴德武的话,似也只当他在惯常的恭维。
他转而说起:“可这京城的天,一年比一年冷了。”
柴德武笑着称是,可心想,京城的天哪一年都是一样的冷。
只是陛下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罢了。
也难怪皇上今年,突然提起想要南下过冬了。
……
自从将枣红马养在府上后,每日素夏替宋初渺梳理时,她都要对着镜中的人多看两眼。
这时候便会觉着自己吃下去的东西,似乎都消失了一般。
如此过了小半月,沈青洵来宋府见她时,便见小姑娘坐在他面前。
然后将怕冷缩在袖子里头,陈旧疤痕已淡去许多,慢慢在变回白嫩的双手伸出。
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了拍。
举止傻气,却讨人喜欢极了。
沈青洵一时没明白。
宋初渺又在脸上戳了下。
小姑娘细细的指尖一点,软嫩的脸颊就微微陷进去。
眼里仿佛在说,她好像长了一点点肉了。
沈青洵喉间一紧,薄唇紧紧抿住。
真能要了他的命去……
良久,他才颔首。
先夸她有好好听话多吃,然后说道:“若明日无雨,我带你去马场。”
即便还不安心她一人骑马,但他可以带着她。
有他护着,也勿需担心什么。
宋初渺听了很欢喜,当下让素夏做了收拾。
又盼着明日要无雨无雪才好。
等到翌日醒来,一看外面的天色,果真如她所愿。
虽说骑马要衣着轻便,但素夏总归是担心姑娘会受凉,最终还是将姑娘围得厚厚实实才心安。
等到沈青洵如约而至时,宋初渺仰头看看在马上的他,又低头看了眼自己。
表哥穿着一身玄色锦袍,只披了件暗赤的轻裘,像是丝毫不怕冷。
她转身想让巧儿去牵枣红马。
但被沈青洵出声制止。
“不必。”他道,然后向小姑娘伸出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枣红马:我不配有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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