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这是一座丘陵起伏的北方城市，坐落在美国五大湖区，往北三十公里便是与加拿大交界的安大略湖。尽管位於纽约州内，此地的人口密度远不及纽约市，除了地势平缓的市中心较为热闹，其他居民大多住在周围的山坡上，家园为浓密的植被所环绕。

    这一带最主要的树种为别名加拿大红枫的糖槭树——即是那种生产枫糖浆的树种，时序正值十月中旬，山谷间枫林遍染，望不见尽头的红艳宛如燃烧不尽的野火，在橙与红之间变换多端的色彩只有梵谷的妙笔足以捕捉。只是这幅暖色系的图画置身现实却一点也不温暖，尤其是清晨时分，摄氏五度的气温让出来晨跑的人们需得跑上几公里才能够彻底温暖起来。

    城市南边往拉斐特方向的山坡地属於私人领地，邻近一带的糖槭品质绝佳，属於可以直接食用的最高等级。每年春季这片区域都能采集到大量的枫糖浆，尽管产量无法和佛蒙特州那些专门产糖的地方相比，此地生产的糖浆在上流社交圈却颇有名气。一些高级餐厅甚至以这里的枫糖浆作为招睐客人的手段，因为那些玻璃罐的瓶盖上都有一枚古色古香的暗红色封蜡，上头的徽纹相当特殊——那是帕斯莫尔家族的家徽。

    这个徽纹的长相——盾形的七弦里拉琴充满古希腊风格，琴弦上有两个重叠的S和P字样，高悬的琴梁中央镶着咆哮的雄狮头像，飞扬的狮鬃上顶着小小的王冠。竖琴底座以鸢尾花图腾装饰，周围的飘带上书以一段拉丁文字『天佑吾裔』，後方的背景则是纵横交错的玫瑰和铁炼。逐一拆解组成这个徽纹的各种元素，不难发现其中与英法王室相关的符号。

    不是不曾有人好奇过帕斯莫尔家族与两国王室之间的联系，然而那些猜测终归只是谣传，从来未被证实。一般人只知道，百年前帕斯莫尔银行尚未成立的时候，这个家族便已是北美洲的地方豪强。而那些研究美国历史的学者，他们在美国四百多年的发展史中偶尔会捕捉到帕斯莫尔们的踪迹。他们不是那些名字为人谨记的要角，然而细看许多决定性的历史事件，其中都曾出现他们的身影。

    雪城南方这片盛产枫糖的土地便是帕斯默尔家族的根源地，其上历史悠久的古老庄园即是他们家族的老宅所在。由於春秋两季这座庄园总为红叶围绕，帕斯默尔的老宅——那幢存在上百年的雪白岗石城堡有个美丽法文名称『绯红山庄（le Chateau de Cramoisin）』。

    帕斯莫尔家族经营银行业，尽管因为公司未曾上市而不在富比士排行榜上，私底下却是全美排名前五十的顶级富豪。每年维护这座古堡的费用对整个集团的收入来说只是九牛一毛，然而以银行家锱铢必较的眼光看来依旧不是小数目。於是因利乘便发展副业，赚点小钱贴补家用，绯红山庄的枫糖浆经过一番行销运作，便这样在消费金字塔顶端打响名号。

    此外，和欧洲某些古堡一样，这座城堡每年都会开放部分时段，接待少数慕名而来的宾客。那些幸运儿自然不是普通人——帕斯莫尔银行拥有大量身价不斐的客户，从欧洲的贵族子弟到中东的阿拉伯王公，从富可敌国的顶级富豪到新兴崛起的年轻资本家，甚至是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或者声名显赫的政客学者，这些盘根错节的人脉值得妥善经营。每一年年底，帕斯莫尔家族会研拟出一份名单——近年这项任务交由银行总裁查尔斯．布朗克负责——邀请几位贵客隔年前来庄园度过一段美好的假期。由於每年名额有限，收到绯红山庄的白金请帖，在社交圈可是件极有面子的谈资。

    为了接待宾客，提供不逊於欧洲那些百年酒店的服务，古堡内部有套完善的运作系统，使得即便城堡主人外出多年迟迟不归，城堡上下始终维持在一个辉煌鼎盛的状态。只要帕斯莫尔银行经营如常，持续每日赚进大把钞票，这座红叶翩跹的雪色古堡毫无疑问，可以在北国的高岗上一直歌舞升平下去，直到迈入下个纪元。所有这一切，多半要归功於宅第里服侍多年的布兰德管家。

    老先生现年七十六岁，在绯红山庄服务超过半个世纪，从年轻力壮到如今头发花白，他是城堡里面最资深的老人。布兰德管家早年在英国的管家学校接受教育，进入古堡工作後又跟在上一任管家身边学习很长一段时间，等到他独当一面开始接手整座城堡，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已经是当时全美洲数一数二的专业管家。後来又再经过漫长的岁月历练，时至今日，绯红山庄的布兰德管家只能用『神奇』二字形容，任何突发状况交到他手里，都能找出尽善尽美的解决方法。

    和其他杰出的同行一样，布兰德管家是个讲求效率和精确的完美主义者，在他的世界里，一切具体的事物都经过标尺度量，抽象的时间则以秒计数掌握在手中的怀表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绯红山庄是否来客，主人是否在家，布莱德管家永远维持千篇一律的作息，夜间十一点休息，清晨五点半起床。

    这是个古堡没有接待宾客的日子。清晨，布莱德管家惯常地纠集仆役长肯特太太以及堡内一干人员，分派下今日的洗扫事项，并且确认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完成的任务。当整点的钟声响起时，人们纷纷个就岗位，而管家先生他自己，却彻底空闲下来。他是城堡的神经中枢，对於庄园各处正进行的一切了若指掌，手上却相当清闲，以便能够随时回应主人的召唤，以及即刻支援其他人出的问题。城堡主人多年不归，布兰德管家大多数时间可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以至於，管家先生不得不发展些个人嗜好，他对园艺极感兴趣，不只庄园内的植物造景在他的照看下生意盎然，独立於城堡的大型温室更几乎成为他的私人领域。温室里品项繁多的玫瑰全是布莱德管家悉心栽培的成果，因此，绯红山庄一年四季皆能见到玫瑰花娇贵的身姿。古堡内的人都知道，如果不想直接拨打电话，到温室寻人有很大的机会能够找到布莱德管家。

    管家先生正在修剪一株波旁玫瑰，他的衬衫衣袖像用尺量过般整齐卷至手肘，摺叠得一丝不苟的深色燕尾外套挂在身後的椅背上。老人举手投足都是那样地徐和优雅，即使和泥土打交道，身上的衣着始终维持一尘不染，只要稍微整装，下一秒便能回到宴会厅里。

    老管家一面做事，一面用他那贵族气息浓厚的英国腔调，斯文又温吞地对身旁的年轻女孩说话。

    『服务这门行业，就和园丁照顾花草一样。植物不会出声告诉妳它的需求，妳的服务对象也同样如此——即使他们张口说话，表达的也不一定是内心所想——妳得靠自己的肉眼观察。此外，妳还得思考，为妳的服务对象预先设想到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要像下棋的人，行一步，想三步，妳的脑子永远都要动得比妳的手来得更快。』

    女孩名叫雪丽，是布兰德管家的侄孙女。这姑娘去年刚从大学毕业，由於不是那些私立名校，尽管身为法学院的学生，又有不错的在校成绩，求职时依然处处碰壁。几个月前，她的祖父因为心脏衰竭去世，丧礼上聚集了来自各地的亲友，就连多年来极少和家族联系，一直给人神秘印象的奥斯顿．布兰德——我们的管家先生，也从庄园请假出来回老家送弟弟最後一程。

    田纳西州是美国乡村音乐的中心，时至今日，『摇滚乐之王』普利斯莱或是深情款款或是活泼俏皮的歌声依旧在阳光普照的南方国境传唱不朽。炎热潮湿的夏季，顶着超过三十度的高温，奥斯顿．布兰德那身庄重正式的早礼服和头上的大礼帽让他成为众人围观的对象。这位老先生简直像上一秒还在西敏寺参加王室典礼，随即被卷入虫洞瞬间穿越到美国农村来，他和其他人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这麽热的天，他从屋外走进来只是额头蒙了层细汗，拿手帕轻拭两下便不留痕迹。对於自己成为目光聚集的焦点，布兰德管家显然非常习惯，他气定神闲地调整领结和袖扣，一点局促的样子都没有。

    对於这一位的『大驾光临』，家族里的亲友与其说惊讶，还不如说充满好奇。奥斯顿．布兰德幼时父母离异，跟着母亲搬的别的城市生活，虽然还保留布兰德的姓氏，成长背景和田纳西这群布兰德截然不同。在美国，乡下的农场主只要经营得当，收入不逊於那些西装笔挺的城里人。即使他们的眼界可能有所局限，这也是社会百态的一种，性情质朴的人们在尘土飞扬的乡间过着相安无事的生活。

    只是对於大学四年来已经习惯城市生活的雪丽，回到家乡这种小地方找份枯燥的工作只为糊口，实在让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无法接受，於是有了年轻姑娘鼓起勇气上前和奥斯顿．布兰德谈话的一幕。

    布兰德管家作为鹤立鸡群的存在，置身丧礼之後的餐会这个人们闲话家常的场合，实在难以找到合适的交谈对象。他老人家虽然对参与各种社交场合得心应手，当交流的对象换成一群毫无交集的人们，即使依旧能够找出话题引导谈话走向，在非工作的时间，他显然可以省些力气，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绯红山庄的布兰德管家是怎样的人？他可是几乎锻练出读心术能力的人物。雪丽一个小镇姑娘端着鸡尾酒杯走过来，他单凭扫过这人一眼，轻易便看穿她前来搭讪的目的。

    雪丽毕竟在大学里待过，和她其他的亲戚相比自然更有见识。如果布兰德管家放宽平时严苛的标准，这姑娘称上有些小聪明，至少她长在脸上的眼珠子不光只是摆设。而且论及外貌，这姑娘也算小有姿色，经过一番打理很能上得了台面。

    布兰德管家将人从头挑剔到脚，又不动声色地询问几个问题。十五分钟的时间，对於老管家这种上了段数的人来说，要摸透年轻人的性情和家庭背景实在绰绰有馀。最後，布兰德管家点头做出将人带回庄园的决定。好的人才向来可遇不可求，与其期待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还不如自己花点时间精力，栽培一个各方面达到标准的。只要这姑娘不是无可救药的笨蛋，以他和肯特太太□□人的功力，培养出一个拿得出手的贴身女仆从来不是问题。

    他家小姐出门在外这些年，一直声明能够照顾好自己，可以自行打理生活中的一切。在布兰德管家看来，他家小姐的行为根本是孩子的任性。像烧水煮咖啡之类的活计，莉雅小姐可以自己来没错，然而居家打扫丶洗整衣物和料理三餐这些事情，最终她还是得请人来做。与其一直如此，不如派个能力和忠诚都信得过的人到小姐身边，还比较让布兰德管家放心。

    三个月时间，足够一个女孩如《窈窕淑女》的女主角般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彻底改头换面，从一个手脚毛躁的乡村丫头变成在大宅里端着水壶优雅行走的合格女侍。虽然主要在学习该如何伺候人，雪丽还有不少额外收获——就和那个名叫伊莱莎的姑娘一样，她成功改掉那口让她被许多人暗地里取笑的南方口音。文化上的修养虽然还不够时间累积，却也大范围恶补不少浅层知识，至少听人谈起爱伦坡和海明威的时候，能够说出超过五句感想，而不是绞尽脑汁搜寻高中课程的记忆，乾巴巴地背诵人家的代表作名称。

    让布兰德管家来评价，雪丽这姑娘虽然不幸有许多後天缺陷，至少她还有个让人欣慰的优点，那就是勤快。短短几个月，她从初学到熟练各项技能，唯有具备过人的毅力和付出大量时间才可能做到。虽然还有很多值得改进的地方，但是雪丽已经从肯特太太那里提早领得结业证书，经过布兰德管家本人亲自考较，认为勉强可以将她派到小姐身边去。

    是的，只是勉强，谁让葛洛莉雅．斯图亚特．帕斯莫尔——这一代绯红山庄的主人，几天前突然通知管家先生她需要一位『生活助理』呢？布兰德管家真是万番庆幸当初的先见之明。鉴於管家先生有一整座庄园需要管理，他对於他家小姐在外的生活情况并非完全清楚。之前葛洛莉雅在英国遭遇的重大危机，在她吩咐查尔斯．布朗克极力隐瞒之下，老管家至今仍不知道这件事情。

    按照管家先生这头的解读，他认为莉雅小姐终於愿意放弃『体验民间疾苦』的念头，不久後便会回到这座等待着她的宫殿。他从查尔斯．布朗克那里听说消息——帕斯莫尔银行将在年底於总部举办庆祝银行成立百年的大型晚宴，这显然是莉雅小姐放下心结，即将重回社交圈的信号，难道不是吗？

    在雪丽整顿完行李，准备好离开庄园前往巴尔的摩之前，布兰德管家给予她最後的教诲：

    『为什麽世上有些人需要管家？普通人的人生有十之八九浪费在日常琐事上，而那些天骄之子们，他们的时间要拿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那些无暇顾及的生活细节，便交托给我们来为他们补上。我们好比他们生命中的园丁，当妳的照顾对象正忙着开出一朵比一朵更要绚烂的花，我们的工作则是让他们感觉更加舒适，每天都过得快乐又健康。』

    年事已高仍旧风度翩翩的老管家剪下一枝嫩黄色的茶香玫瑰，小心摘除茎上的花刺，倾身将花朵放进女孩的外套口袋里。交代完工作上的事，他终於以女孩长辈的身分温言道：『莉雅小姐虽然有些她这样的人家都会有的骄矜，却不是个难以伺候的人，望妳与她相处愉快。一路顺风，好自为之。』

    洗刷得纤尘不染的黑色轿车载着女孩踏上新的路途。车里面，雪丽．布兰德不断回头张望，念念不忘地看着後车窗外渐行渐远的庄园。直到看不见庄园大门，她才坐正身子，低下了头。直到这个时候，她脸上比照教科书刻划的微笑终於垮了下来，露出背後落寞的神情。轻柔抚摸胸前含苞待放的玫瑰，她闭上双眼，缓缓落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