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
坐在四柱大床边，杰佛瑞牵起葛洛莉雅搁在被褥外的手，他的另一只手也覆盖上来，将她白到近乎透明的手包裹在双掌之中。他蹙眉凝望她沉睡的面庞，脸上写满担忧——被他捧在掌心的手潮湿又冰凉，年轻姑娘的手骨架纤细皮肤柔滑，握住它就像握住一团棉花，让人心头空落落的，毫不踏实。
『是的，她之前不曾这样。』汉尼拔低沉地说，站在床尾回答长者的问话。他幽暗的目光微转，飞快掠过床上几乎淹没在丝帛绸缎中的女子，回过来对上杰佛瑞笔直的视线，露出一丝若非对方阅历足够丰富，差点便要遗漏掉的踌躇不安。
闭了闭眼睛，杰佛瑞长叹口气问道：『那麽你查出她现在是什麽情况了吗？她看起来如此苍白无力，完全不同於两周前我见她的时候。』
此时此刻，这个总是像顶级蓝宝石一样璀璨夺目的男人，他身上绚烂的光彩如同蒙上灰尘般黯淡下来。价格高昂做工考究的衣着底下，他看起来与其他同样年近六旬为儿女担忧的普通中年男人没有任何不同。
『虽然她现在应该处於熟睡状态，但我们最好还是出去说话，请跟我来。』汉尼拔没有马上回答他，示意他换个地方继续接下来的谈话。
政府官员跟着医师来到他的书房。当他们步入房间，书桌上一架精巧的黄铜摆钟叮当一声，发出明亮却不刺耳的报时声响。现在是星期六的下午时分，时间正好一点。
待两人手里都端着威士忌坐在沙发上，汉尼拔才开口说道：『从我到英国接葛洛莉雅的第一天开始，我便一直暗中观察她的言谈举止。过去我遇过的那些和她有类似经历的女人，在面临如此巨大的压力事件後，基本上精神状况都会出现问题。有些人因此变得焦虑易怒，而有过分警觉丶过分惊吓甚至坐立不安的表现，有些人因此失眠而且噩梦不断。更重要的是，有些人会出现解离症状，人变得麻木疏离，缺乏情绪反应，失去现实感和自我感，无法回想起创伤事件的重要部分。』
汉尼拔停下来看着杰佛瑞，中年男子不动声色地啜了口酒，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在葛洛莉雅的身上，我完全找不到这些表现，像我们回国後你见到她时的模样——对於那件事她曾在我们面前哭泣过，但是总共加起来才两次。她只在与我们重逢的时刻显露出情绪激动，在安慰的话语下痛哭失声，除此以外再无其它。我可以告诉你，这一个月来的其他时间，我不曾见到她哭泣，她表现得就像什麽事都不曾发生。这让我非常担心她。』汉尼拔坦言道。
杰佛瑞搁下酒杯，感觉刚才咽下的烈酒味道发苦。深吸口气，他不自觉在脸上挂上矜持傲慢的微笑——这是他遇到压力时下意识的表现——习惯性地拉长语调，他圆滑辗转地问道：『也许仅只是你没看见，也许她只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哭泣，也许她就是这样一个足够坚强的姑娘？』
看透他光鲜亮丽的面具下隐藏的重重忧虑，汉尼拔意有所指地说：『从前我尚未从医学院毕业的时候，一个老教授教导我们——一个开放性的疮疡看起来再过可怕，也好过埋藏在皮肤底下的痈疽，因为表面它看起来若无其事，事实上呢？它正往下一寸一寸侵蚀骨髓，酿成更大的祸患。』
『你认为莉雅的平静是逞强？』洞悉他的意涵，杰佛瑞反倒定下心来。他放松肩膀，交叠双腿拿起酒杯，视线越过汉尼拔，看向他背後墙面上悬挂的巨幅浮世绘，口中漫声问道。
那是一幅几可乱真的仿制品，大开本的三联锦绘，仿自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歌川国芳的作品《相马旧王城》①——漆黑如墨的背景上，最引人瞩目的是具占据画作三分之二的人类骸骨。那具骷髅是如此地巨大，又是如此地惨白。它将天空撕开一道大口，从黑暗无光的虚空中探身而出，白垩土般枯涸的指节搭在象徵人世的场景边缘，佝偻着腰俯瞰而下，头颅与地面贴得极近，空洞无物的眼眶紧盯着下方的红尘世界。而画面中的人们相形之下显得如此渺小，蝼蚁一般，抬头便直面那张恐怖的大脸，骷髅那张咧嘴宛如正在无声嘲笑的大脸。
一幅压迫感强烈，充满冲击力的画作。
『我不希望如此，但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定定看着杰佛瑞的眼睛，汉尼拔直言道：『毕竟就我过去对她的认知，她并不是那种饱经世故的姑娘。她的出身背景，注定她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在天鹅绒丶珍珠丶蜂蜜和牛乳之间长大。』
『你说的并不是事实，生活从来就不是童话。』杰佛瑞不知想起什麽，浅灰色的眼眸里飘过伤感的乌云，他反驳道：『我的莉雅曾经带领公司度过金融危机，那时候她甚至尚未成年。即使当时她身边有许多专业人士协助，然而可不是每个十来岁的姑娘都能做到这种事。』
『她的优秀我从未怀疑，然而你必须承认，她在英国碰到的事，对於每一个好人家出身的姑娘都是毁灭性的打击，以她的身分地位更是如此。』汉尼拔垂下眼帘，轻柔地说。
『好吧，好吧。』杰佛瑞哼哼，不甚开心地问：『但是你是否有任何证据支持你的想法？你观察到任何不寻常的迹象？』
『我没有观察到不正常的地方，而这正是最不正常的地方。』汉尼拔回答，停顿几秒後略显踌躇地说：『因此我做了个试验……我承认，其中有些情不自禁的因素存在……昨天我吻了她，而且与她之间有些肢体接触，当时她的反应并未出现任何异样。然而……结果证实了我的想法，她现在陷入沉睡应该是身体的自我保护，可是依照我的本意，我并不想过度刺激她。』
汉尼拔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一丝懊恼。
杰佛瑞早已到达能够掌控情绪的年纪。他将葛洛莉雅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得知她突然意识不清的消息，内心的焦急不言自明。然而，知道导致她变得现在这样的原因，他心里虽然对汉尼拔有些责怪，却没有真的生气。
一来，汉尼拔在他眼中形象真的太过良好；二来，年轻人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处理。上一次造访巴尔的摩的时候，汉尼拔向他坦承对於葛洛莉雅的复杂情感，照目前的情况看来，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的感情有了不小的进展。
杰佛瑞实在太忙，他的时间几乎都奉献给国家。所谓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像他这样位高权重的达官政要，他无法离开工作，工作也无法离开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的日程表上绝大多数的日子行程满档，他当然也有假期，但是免不了得将时间花在交际应酬上。而且世界上的恐怖份子何其多，总有那麽些突发情况，一通卫星电话将他从哪个南太平洋上的私人岛屿，或是哪个中欧的度假山庄召回白宫的战情室里。
如果世界上有魔法，他想把葛洛莉雅变成拇指姑娘，让她住在黄金建造的小房屋里，并将这座藏有他珍宝的小屋子二十四小时栓在腰带上。然而这世界没有魔法，所以他需要别人代替他照顾葛洛莉雅，杰佛瑞自己也知道，他危机四伏的工作生活不适合葛洛莉雅这样纤纤弱质的姑娘。
於是他不谈论汉尼拔的举动是否失当，只是似笑非笑地问：『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麽做呢？亲爱的莱克特医师。』
『只能先等葛洛莉雅醒过来，我才能够评估她的心理状况。如果她真的需要一位精神科医师协助，已经置身泥潦失去客观的我，恐怕不是最好的选择。我会推荐一位值得信任的医师给她。』汉尼拔一字一字说道。
杰佛瑞摇晃手中的酒杯，注视汉尼拔不说话。他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眸微微眯起，宛若实质的目光彷佛X光线般能够将人透视，看清人们伪装的外表底下的真面目。然後他缓慢眨了下眼睛，出口的语调低沉有如呢喃，又如朗诵莎剧般顿挫宛转：
『人们认为我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世上没有我杰佛瑞．海克尔办不到的事情。其实不然，我的一生中有许多遗憾，其中最让我无法释怀的就是失去厄尔——莉雅她父亲。我未能阻止他步向毁灭，当我得知悲剧发生时已经不能挽回，於是我只有莉雅，我只剩下莉雅。她的身上存在过往的影子，她是当下能够把握住的真实，此外也因为她，我才有能量迎向每一个尚未到来的明天。』
『所以你便这样守着往昔的记忆，孤单地迎向一个又一个白天与黑夜？』
『孤单？怎麽会呢？我怎麽有时间想那些？我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地精彩绝伦。』杰佛瑞好笑地反问，然後他沉默几秒，这才轻叹一声说道：『那些离开我们的人其实从未离开，他们永远活在我们心里——年轻的时候，我认为这只是安慰人的话，然而岁月如梭飞逝，过去的画面与场景依旧历历在目，色彩缤纷彷佛刚发生在昨日。』
『你用缅怀的语气说起，是因为那些留在你脑海中的过往都是美好的印象。假使回顾时光的回廊，曾经的快乐只剩下碎片，无尽的痛苦铺泄满地，你只能永不回头，往前不断走下去。』汉尼拔凝视在杯中流转的琥珀色酒液，淡淡说道。
他并未掩饰话中的苦涩，杰佛瑞立即说道：『让你回想起过去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
杰佛瑞在於法国担任外交官的时候认识汉尼拔，他与已故的莱克特伯爵——汉尼拔的叔父是朋友，事实上，他们两家在更上一辈人就有往来，称得上世交。莱克特家当年发生那样一件惨案，杰佛瑞算是少数的知情人之一。一直以来，杰佛瑞都很欣赏这个从小看大的优秀年轻人，他决意来美国求学发展之後，杰佛瑞提供了不少便利和照顾。
『磨难使人们坚强，痛苦使人们无惧。』汉尼拔暗哑沉着地说，『希望葛洛莉雅亦是如此。』
手机震动的嗡鸣声响起，杰佛瑞叹了口气，放下酒杯从胸前的口袋掏出手机。他瞄了萤幕一眼，关掉它收回去，闭了闭眼睛。
『急事？』
『是啊，人们总是需要他们的大脑。』杰佛瑞嘲弄又无奈地说，他直望汉尼拔摇着头，『我是多麽想要陪伴莉雅，守在她身边直到她醒来，然而现实是我永远不可能这样做。告诉她我来过。』
『I will.』汉尼拔颔首答应，啜了口酒。
『还有另一件事情。』杰佛瑞停顿一下说道：『英国国家犯罪调查局的人近期内会到来，他们要来我们这儿和FBI合作调查那宗跨国人口拐卖案件。我非常不愿意让他们打扰莉雅，甚至亲自和亚当斯先生通过电话，让他们不要在美国提起莉雅的事情。然而这并无不意味着放弃追查那个恶棍的踪迹，这件事情我委托给莉雅的法律顾问麦斯威尔去处理，然而为了避免任何不在意料之内情况，我在这里先行知会你一声。帮我照顾好葛洛莉雅。』¬
『那是我的荣幸。』汉尼拔倾身说道。
『莉雅醒来之後让她打电话给我，我想听听她的声音，确认她安好。』杰佛瑞留下这句话，随即起身离开，坐上他的克莱斯勒轿车，急急往机场驶去。
汉尼拔站在窗边，目送那辆黑车远去，拐过街角失去踪影。他勾唇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放下绒布窗帘，转身走进葛洛莉雅房里，随手带上门。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