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一周开始的第一天，葛洛莉雅没有去上班，此外，她还睡到很晚。这并非她的本意，以前以及现在，她都是个认真负责的人。即使当汉尼拔的秘书非常轻松，有时她的角色甚至可有可无，葛洛莉雅仍然很用心在做这份工作。然而今天，有人关掉她的闹钟，等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一看时间，已经是早上十点多。

    根本不需要问是谁做的。汉尼拔实在太『体贴』了，虽然他一贯如此——那种老派的绅士作风让每个曾经受他礼遇的女人念念难忘。即使这样，他对葛洛莉雅无微不至的照顾，也超出他的一般程度，更亲昵过从前对葛洛莉雅．斯图亚特的态度。他甚至邀请她住进家里，他自己坦承，之前从未这样做过。

    汉尼拔的温柔和殷勤就如仲夏的玫瑰，红艳欲滴丶鲜妍美好，然而它是否真实？假使葛洛莉雅轻易接过这朵娇花，花下会不会窜出一条毒蛇狠狠咬她一口？

    一旦知道汉尼拔曾经做过什麽，没有人会相信『食人魔』拥有人类的情感。就好像只要将他冠上撒旦丶恶魔丶怪物等等称呼，便能够将他划出人类的范畴。然後昭告天下，其实世界还是和平的，人们都是善良的。但是人类何其复杂，尽管探知汉尼拔的内心世界无比困难，不可否认，他和其他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以及爱的能力。毕竟，没有爱就没有恨。

    葛洛莉雅不能够确定汉尼拔的想法。他的言辞和举止隐含的意味隐晦难明，那些□□若有似无，却绝非错觉。不过她有充足的时间丶耐心和兴趣陪他交锋试探下去。无论当初葛洛莉雅决意接受汉尼拔的邀请是出於什麽想法，她确实很喜欢跟他一同生活，即使偶尔餐盘里会出现一些异於寻常的东西。就好比——今天的晚餐。

    『勃艮地小牛肺和牛腰肉，如同我昨日所说。』汉尼拔优雅地弯下腰，将盘子放在葛洛莉雅面前，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看着眼前的食物，煎得焦香扑鼻的肉冒着热气，表面泛着油亮的光泽。葛洛莉雅咽下一口口水，胃有些隐隐作疼，不晓得是因为饥饿还是其他原因，她实在懒得去想。抬起头，汉尼拔面带微笑看着她——女士优先——葛洛莉雅勾了勾嘴角，也许那更像抽搐，动手拿起刀叉。

    按住一块肉切了两下，刀下微妙的质感让葛洛莉雅的眉毛抬高一毫米。她淡定地张开嘴巴，把食物送进嘴里，牙齿咬合之间，那是比肉更脆更有弹性的口感。除了咀嚼起来比较奇特以外，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否认食物的美味。

    葛洛莉雅咽下口中的肉，拖长语调对汉尼拔说：『我必须承认，我对传统意义上的「肉」更习惯一些。当然，一如既往地好吃。』

    『确实，肺是器官，不是肌肉，质地当然不同。』汉尼拔拿起酒杯啜了口红酒，轻描淡写道：『尝试新的事物是种乐趣，假使妳仍然不习惯，下次我们能够换点别的。不过，』他深深看她一眼，一本正经地说：『冰箱里的库存还是得吃完，毕竟浪费是种罪过。』

    葛洛莉雅觉得胃更疼了。

    这是个宁静的夜晚。葛洛莉雅因为生理因素，整个人显得不太有精神，因此汉尼拔也没有挑起话题的意思。他们沉默地用餐，享受味美的食物和安详的气氛，孟德尔颂的小提琴协奏曲①在他们身边流畅地一圈又一圈旋转，尖细的高音让人联想起老式唱片机上的唱针。在一曲抛出一个完美延长的高音，即将迈入结尾的时候，锐利的电话铃声尖叫着从外头闯进餐厅里来。

    汉尼拔皱了皱眉，放下餐具站起来。

    葛洛莉雅看着他叹一口气，嘀咕道：『天哪，现在可是晚餐时间。』

    汉尼拔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走出去接电话。

    听到来电者的声音，汉尼拔觉得自己完全不感到意外。汉尼拔非常注重生活品质和个人隐私，因此和公开的办公室电话不同，知道他家中电话的人并不多，他们基本上都是他的朋友。而汉尼拔的交友圈里，没有一位是那种会在别人家用餐时候打扰的人。但是，并非只有朋友才能弄到他家的电话号码。

    『晚安，克劳福德探员。』

    上一周，汉尼拔接下一项来自FBI的任务，他答应杰克．克劳福德为威尔．格雷厄姆进行精神评估。他和克劳福德谈好，假如时间配合得上，他会跟随格雷厄姆一同出一次外勤，就近观察这位特别调查员的心理状态，以此鉴定格雷厄姆是否能够负荷现在的工作。

    而在今晚这通电话中，克劳福德告诉他，他们正在调查的案件又出现新的受害者，因此今天他们的团队再次前往明尼苏达州进行调查。由於案情有了进展，明天他们将根据现有的线索在当地搜寻嫌犯，格雷厄姆先生也是出动的一员。克劳福德希望汉尼拔明天前去明尼苏达州，跟着格雷厄姆一天，完成他的心理评估。至於他自己，则是接到法院的传唤，明天必须为手上另外一件案子出庭作证。

    汉尼拔很乾脆便答应下来。他早就让葛洛莉雅为他排出时间，接下来几天他都不会有事先约诊的病人，只接受当天早上打电话进来询问挂号。显然他的做法非常正确，克劳福德果然马上就找上他。

    『看来你又要出趟远门。噢，我会替你打发掉那些失落的病患，希望他们不会难过得在电话中哭起来。』葛洛莉雅拿起餐巾轻轻按了按嘴唇，虚情假意地打趣道。

    回到饭桌旁坐下，汉尼拔瞥了眼已经凉掉的晚餐，漫不经心地说：『并非每个人都有如同富兰克林一般敏感的内心。我睿智的女士，妳是我的王国最深赖的守门人，所有想要见我的人都得通过妳的查核。』他凝望着葛洛莉雅，漆黑的双眸中充满最真挚的感情。

    葛洛莉雅闻言差点被口中的红酒呛到，她拍了拍胸脯咳嗽两声，着脑地抱怨道：『天哪（Oh dear），如果你不想发明一种新的谋杀方式，就别再那样做！』

    汉尼拔什麽也没说，只是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风度翩翩地向她举起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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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葛洛莉雅当秘书的好处，就是能够随时随地订到最合适的机票——在葛洛莉雅不打算假装自己是一般人的情况下，她能够透过一通电话做到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於是搭着翌日清晨的航班，汉尼拔在早上九点左右抵达明尼苏达州的德卢斯，然後，他敲开FBI员工宿舍的门。

    面对穿着白T恤和四角裤出来应门，依然睡眼惺忪的格雷厄姆先生，汉尼拔的眼神轻微地飘移一下。他能够肯定，他打扰到男人的睡眠。他敲了好久的门！

    『早上好，威尔，我可以进门吗？』汉尼拔温和有礼地问。

    也许是因为威尔．格雷厄姆尚未彻底清醒，没能够完整想起上星期两人第一次见面的不愉快，他看着孤身一人的汉尼拔，有些迷茫地问：『克劳福德呢？』下意识四处打量，寻找起熟人。

    鉴於威尔．格雷厄姆只跟汉尼拔打过一次交道，以及他的个人特殊情况，杰克．克劳福德没有随同这位『陌生人』一起出现确实有些奇怪。

    汉尼拔向他解释独自登门的原因，然後再度问道：『我可以进门吗？』

    威尔．格雷厄姆面无表情地看他几秒，转身走进屋里。汉尼拔跟了进去，顺手关上门。

    为了扭转糟糕的第一印象，汉尼拔接受葛洛莉雅昨晚给予他的建议，准备和今天的观察目标共进早餐。

    『格雷厄姆先生是个孤独的单身汉——我亲爱的莱克特先生，别皱眉头，你当然和他完全不一样——他每天的饮食内容相当单调并且贫乏，这是毫无疑问的，而烹饪正好是你最值得称道的特长之一。用一顿丰富可口的早餐开始你和他一同探险的一天，攻克了胃，脑子肯定也不远了。』以上言论来自葛洛莉雅。

    她说的完全正确。诚恳的道歉以及实质化的善意，他很快就抹除上次见面的不快，顺利让威尔．格雷厄姆逐步对他敞开心房。威尔．格雷厄姆主动和他谈论起最新的少女死亡案件，汉尼拔简单引导几句，他便滔滔不绝讲起自己对於凶手的想法。格雷厄姆先生对於工作确实非常热诚，不过在根基上支持他的，却是亚斯伯格症患者那种只专注在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上的热情。

    汉尼拔很乐於利用这点，他轻而易举便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花费许多功夫准备的惊喜，汉尼拔当然希望它发挥效益，特别调查员先生并没有让他失望。不过奇怪的是，尽管收获符合他的预期，汉尼拔发觉自己没有想像中那样满意。威尔．格雷厄姆能够共情罪犯心理的能力的确非常罕见，但是，汉尼拔冷漠地看着面前因为他的恭维而笑起来的男人，突然恍然到一点——他摸黑起了个大早，千里迢迢从马里兰州飞到明尼苏达州，在简陋的铁皮屋里吃着冷掉的早餐，对面坐着一个穿着旧T恤和四角□□的邋遢男人……总感觉有点傻。

    不晓得葛洛莉雅现在在做什麽。她喜欢今天的起司馅饼吗？

    『你是怎麽看我的？』听完汉尼拔打趣他是克劳福德用来招待『上宾』的『上等瓷器茶杯』之後，威尔．格雷厄姆问。

    汉尼拔从和葛洛莉雅一起在下午茶时刻捉弄克劳福德的回忆里回过神，回答他道：『在蛇爬进我家时能为我捉蛇的猫鼬。』

    他记得猫咪也会抓蛇，但是他家娇生惯养的那只会不会？这是个好问题。

    用叉子拨弄两下餐盒里冷冰冰的食物，汉尼拔有些兴味索然。本来他希望今天能够发生点特别的事情，毕竟他都花了心思挑衅FBI的人，但是现在，他反而希望这一天的任务能够赶紧顺利结束。现在才早上九点多，坐在这里，他却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整天。他想要尽快回去巴尔的摩，也许还能够赶得上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