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小说:[Hannibal]My Queen 作者:千江水影
    客厅的老爷钟叮当奏起西敏寺的钟声①,葛洛莉雅关上灯走出厨房的门。耳熟的旋律,曾经与她朝夕相伴。伦敦的大笨钟如此着名,即使如今故乡变成异乡,她依然能够透过熟悉的钟声,回忆宛如梦境般的过往。

    一楼已经没有人了,倒是二楼隐约传来低沉的琴声,羽管键琴的琴声。实际上,葛洛莉雅还在厨房里的时候,它就已经响起来。扶着橡木材质的扶手,葛洛莉雅缓缓爬上楼梯,轻轻推开半掩的门,走进琴室。

    房间里的枝型吊灯②只亮起一半,但是对於夜晚也已经足够,况且弹琴的汉尼拔并不需要看谱。点点灯光倒映在红白黑三色大理石拼成的地板上,就像水中载浮载沉的金色星辰,也将深棕色的拨弦古钢琴③以及男人的头发镀上一层金晕。

    汉尼拔低头弹着琴,他的手指灵活地在黑色的键盘上移动,时而按上白色的半音键。他所弹奏的羽管键琴不仅比钢琴多出一排键盘,键盘的颜色也与其完全相反。汉尼拔对这门乐器如此着迷,连市区里的诊所也摆了一架单键盘的羽管键琴。

    尽管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冷漠又严肃,汉尼拔身上的古典气质和羽管键琴非常合适,完全撑得起巴洛克时期的堂皇富丽。身穿暗红色的格纹背心,玫瑰红的领带系着双温莎结,不知道是因为喝了点酒,还是一天下来累了,汉尼拔此刻垂着眼睛,看起来懒洋洋地。平常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浏海,现在柔软地滑脱下来,几乎挡住他的视线。

    葛洛莉雅一直觉得,汉尼拔其实很可爱。

    当然,前提是不要迈过他的底线——永远别踩着狮子的尾巴。

    汉尼拔现在弹的这首曲子,是十七世纪法国作曲家路易斯.库普兰所作的A小调组曲中的一首④。大调明快,小调忧郁,这首由A小调谱写的乐篇节奏并不轻快,虽然还不至於到哀伤的地步,由汉尼拔一键一键弹来,却显得格外深邃沉重,就像融进水中的墨汁,缓慢扩散到房间各个角落。

    走到窗边洛可可风格的长椅(chaise longue)⑤坐下来,葛洛莉雅欣赏起弹琴的男人。她的目光清澈纯粹,不像一些女人带着功利丶算计或者欲望,因此汉尼拔任由她注视,继续演奏他的乐器。

    等到汉尼拔结束一曲,他转头看向葛洛莉雅,发现她整个人靠在沙发扶手上,脑袋枕着胳臂,眼睛几乎完全阖上。短短几分钟,这姑娘居然打起瞌睡,而且就快睡着啦!

    汉尼拔不由得笑了,他起身来到葛洛莉雅面前,蹲下来打量她困倦的表情。尽管神智不清,葛洛莉雅却时不时勉强抬起眼皮,蝶翼般的金色睫毛搧呀搧,让人有种伸手触摸的冲动。本来她就不是喜欢浓妆艳抹的女人,最近除非上班时间,她甚至连妆都不化。

    她确实没有修饰的必要,葛洛莉雅的皮肤宛如孩童一样光滑粉嫩,优美的嘴唇不上唇膏也殷红水润。她的母亲曾经是七零年代好莱坞名震一时的女演员,不过见过剧照的汉尼拔认为,葛洛莉雅的长相应该更像她父亲一些。

    说实话,葛洛莉雅身上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她那头浓密卷曲的深金色长发。趴睡在扶手上,她的头发就像一道道黄金瀑布,漫过墨绿色的绸缎椅面,流泄而下。

    汉尼拔轻柔地拾起一缕发丝,触感果然如记忆中的那般丝滑,他的鼻翼间飘进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汉尼拔从未和人说过,金发的女人总是最能够留住他的目光。

    尽管动作非常小心,汉尼拔还是吵醒了葛洛莉雅。颤动一下,她睁开眼睛,随即被近在眼前的人吓一跳,坐直身子嗔道:『汉尼拔!』

    汉尼拔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自己的手,缓缓握起手指。站起身,他走到葛洛莉雅身边坐下,挑起眉毛说:『抱歉(Apologies),尽管打扰女士睡眠不是绅士行为,我仍得让妳醒来。进食过後昏昏欲睡很正常,但是我们绝不能在这时候和副交感神经妥协。』

    葛洛莉雅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清醒过来。

    『那可实在不太健康。』他补充道。

    汉尼拔从椅子上拉起葛洛莉雅,将她推到羽管键琴前,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

    『会弹吗?』他问。

    葛洛莉雅忍不住嘀咕:『大多数的人都不会吧?』她转头气鼓鼓地看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很久没弹了,你可千万别取笑我。』伸手按上琴键。

    葛洛莉雅.斯图亚特当然会弹钢琴,但是羽管键琴这种冷门乐器可就不会了。然而对於现在的葛洛莉雅,演奏这门乐器却绝对不成问题。

    她弹了一首多明尼哥.史卡拉第的D小调奏鸣曲⑥。这是一首快板的曲子,虽然没有过於繁复的指法,而且葛洛莉雅就如她先前所言,演奏的时候有些地方稍有瑕疵,她还稍微放慢了整体速度。不过瑕不掩瑜,葛洛莉雅的弹奏技巧仍算不错,而且她的音乐富有感情,而不像一些平庸的琴手将经典糟蹋成练习曲。

    汉尼拔了解自己,即使是最振奋人心的《欢乐颂》⑦,阴霾在他的琴声中依然挥之不去,黑暗如影随形。葛洛莉雅则不同,她的音符是深深浅浅的金色,即使不是活泼奔放的乐曲,她赋予音乐的情感依然那样纯粹,没有含糊不清的暧昧。

    她的性格不可能如此阳光明媚,汉尼拔可以保证。他思索之後得出一种解释——当你直视太阳,你会被强光刺痛模糊视线,因此,你永远看不见恒星表面的黑点。非常聪明的做法,而且也是非常好的做法,没有人会怀疑天堂的门後藏着魔鬼。尽管汉尼拔自己永远无法采取这种方式。

    弹完她的曲子,葛洛莉雅微微皱起眉头。她重复按了按一个琴键,摇摇头,随即又挑出几个音,再按了按。转起头,她犹豫地对汉尼拔说:『汉尼拔,我想你该请人调音了——或者直接换弦会更好。』

    『我无比赞同妳的意见,不过给琴换弦是项大工程,我们可以自己试着先调调看。』

    越过葛洛莉雅的肩膀,他伸手按了几个键,承认音准确实有些不对。维持这个几乎将葛洛莉雅环抱在怀中的姿势,他俯下身子,在她耳畔低语道:『弹得很好。』

    葛洛莉雅开心地格格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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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有个愉快放松的夜晚,这一夜,汉尼拔却未能得到一场好眠。

    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汉尼拔将自己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他的睡衣,梦里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仍然在他的脑海中盘桓不去。

    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汉尼拔没有做起关於过去的梦。他把童年时期的创伤以及对亲人最後的记忆,一并关在记忆宫殿的厚重大门外,那扇和莱克特城堡的大门一模一样的大门之外。宫殿外头和光洁明亮的内部不同,永远下着那年东欧最酷寒的那场大雪。只要跨出大门,就得直接面对那片肮脏的丶被鲜血与脑浆染污的雪地,雪地中满是尸体——衣服着火的母亲,被烧得焦黑坚硬的父亲丶贝恩特和亚科夫先生,惠更斯的《光论》书页四散⑧,不过没有米莎,他的妹妹不在这里。雪地更远处是狩猎小屋的废墟,所有的,那些支离破碎,被汉尼拔努力搜集并勉强拼凑起来的记忆,画面以及声音,全被他储存在那间狩猎小屋里。

    汉尼拔总是将记忆宫殿的大门关得严实,甚至在门上安上了锁。他只在那些古老华丽的长廊和大厅间活动,作为建造者,他能够绝对掌控这些地方,这里的一切都理性丶秩序而且安详。很多年前,他的心就进入了漫长的冬季,人类的梦魇很少再纠缠上他⑨,只有非常偶尔,才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打开那扇门。

    汉尼拔掀开被子坐起来。房间仍然一片漆黑,他不知道现在是什麽时间,只能判断距离日出还有好一阵子。眯起眼睛,他缓缓点亮床头柜上的夜灯,微弱的淡黄色光线透出骨瓷灯罩,让瓷器表面东方色彩浓厚的青色花纹隐隐发黑。四点十三分,灯旁的桌钟如此显示。

    他进入浴室重新冲了个澡,换上一件新睡衣,披上睡袍走出房间。他打算下楼喝杯水,或者来上一杯热可可。

    才走下几阶楼梯,汉尼拔就停住脚步。他站在通往二楼的阶梯口,微微皱起眉头。深呼吸,空气里有股甜蜜的铁锈味,非常稀薄,仍然逃不过汉尼拔的嗅觉。这是鲜血的气味,也不是鲜血的气味,血闻起来什麽味道,汉尼拔再熟悉不过。这种味道他也曾闻到过——十三弦古筝丶宫城道雄的《春之江》丶水雾丶蜡烛⑩——不!依然不一样,她们全然不同。

    『你还能拿什麽去爱?』许多年前,那个女人推开他的手,彻底走出他的生命。

    汉尼拔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没有看二楼那扇半掩的门,而是循着那股气味的方向走去——春雨打在黝黑的泥土上,一朵洁白的栀子花在雨中缓缓绽放。

    厨房里亮着灯,葛洛莉雅卷缩在墙边的沙发椅上,双手捧着马克杯,里面的热水冒着白烟。她被突然进门的汉尼拔吓一跳,勉强对他挤出微笑,但是不太成功,表情明显有些扭曲。她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之前红润的气色不见了,发白的嘴唇丶隐忍的表情还有僵硬的姿势,在在说明她的不适。

    葛洛莉雅最近实在运气不佳,总是被汉尼拔看见最狼狈的样子。

    她显然对此非常懊恼,而且更多的是尴尬。痛苦地抱着肚子,她的眼里泛出泪光。以微弱的音量,她故作冷静地说:『嗨,汉尼拔,我的好医师,如果你能够变出几锭止痛药给我,我将会非常感激。』然而她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就像只病恹恹的猫咪。

    她真的是痛昏头了。汉尼拔一脸淡定,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如果给她做疼痛评估⑫,她的回答肯定是十分。汉尼拔走神半秒,『妳总是让我感到惊奇,葛洛莉雅。』他以无奈的语气说。

    『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汉尼拔。』葛洛莉雅软绵绵地瞪他一眼,沮丧地拢下脑袋,脸色看起来更青白了。

    这无赖的小骗子。不过这样的她看起来起刚才活泼多了。汉尼拔挑起眉毛,走到橱柜边拉开抽屉,取出一盒Ibuprofen⑪。他用葛洛莉雅刚才煮的热水混和出一杯温水,拿着杯子走回来。他将杯子递给葛洛莉雅,帮她剥开药锭的包装,拿出一颗药给她,顺道握了握她的手。

    她冰得就像刚从外面夜游回来一样。

    汉尼拔叹口气,回到流理台边拿出锅子。他在冰箱里翻找一会儿,找到他要的材料扔进锅里,然後打开水龙头快速冲洗一下锅里的东西。往锅中注入八分满的热水,他生火煮起汤来。等那锅东西滚沸五分钟後,汉尼拔加入切成薄片的生姜,再煮了五分钟,最後加入些许红糖和白兰地,关上火。

    煮好的热饮用滤网滤除残渣,汉尼拔将它端到葛洛莉雅面前。他摇醒在沙发上假寐的葛洛莉雅,让她喝下。先前他煮汤的时候,葛洛莉雅一直惊讶地看着他。

    接过杯子,葛洛莉雅还是有些诧异:『肉桂丶当归丶川芎丶生姜丶红糖丶酒⑬。汉尼拔?』

    『汉尼拔不是汤的成分,妳可以放心饮用。』汉尼拔俏皮地说,自己被自己逗笑。

    『不好笑。』葛洛莉雅瞟他一眼,慢慢说道:『没想到你涉猎的范围还包括东方医学。』

    『学无止尽,掌握知识永远不嫌多。』汉尼拔意味深长道。

    『确实,现在不就是用上的时候。』她像一只矜傲的波斯猫,微微抬起下巴,扭过头。

    等到杯里的茶消失大半,汉尼拔问她:『感觉好些了吗?』

    『嗯!』葛洛莉雅轻轻应了一声。

    『那麽该回楼上睡觉了。』他说。

    葛洛莉雅放下杯子,扶着茶几站起来,却在下一秒被汉尼拔捞起来,抱在怀中。

    『汉尼拔!你做什麽?』她惊叫,不敢挣扎,窘迫地拍打他的胸膛。

    汉尼拔抱着她爬上楼,淡淡问道:『妳觉得自己有力气上楼吗?』

    『当然有!我不觉得我们熟悉到——』汉尼拔的手降了降,『哎呀!汉尼拔!』她闭上嘴巴。

    『好女孩。』汉尼拔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把葛洛莉雅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摸摸她的头,『晚安,葛洛莉雅。』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葛洛莉雅拉住他的袍角。汉尼拔疑惑地看着她。

    葛洛莉雅紧张地咬了咬嘴唇,拉着他的睡袍说:『有人告诉过我,如果有人陪伴,恶梦便不再可怕。』看见他眯起的眼睛,她解释道:『你换了睡衣。』

    汉尼拔双手抱胸,手指敲了敲手臂,目光深沉地盯了她几秒。勾起嘴角,他慢吞吞问道:『妳在邀请我吗?(Are you inviting me?)』

    『是的,只有今晚——作为答谢。当然,你也可以忘掉它,当我在说梦话。』她闭上眼睛。

    汉尼拔没有理由拒绝,他走到门边关上灯,在一片漆黑中走了回来,绕到四柱大床⑭另一边,揭开被角爬上床。不只葛洛莉雅身上,就连她的被窝里也充满淡雅的栀子花香。

    旁边的人动了动,翻身面向他,低声说道:『晚安,汉尼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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