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金巴利，一种发源於一个半世纪以前，由义大利诺瓦拉人所酿造的苦酒，时常被人们作为餐前酒或餐後酒饮用。』①

    杰佛瑞．海克尔端着鸡尾酒杯轻轻摇晃，殷红透明的酒液在杯中流转，闪动红宝石般的光泽。

    『它艳丽的颜色来自胭脂红，一种来自血液——胭脂虫血液的天然色素。胭脂虫是种昆虫，人们饮酒作乐（cakes and ale）②的时候，想必不清楚自己喝下去什麽。微小的，雪白的虫子，就像人类，体内充满腥红的血液。当我们享用金巴利，同时我们也在享用鲜血。天地万物，只有人类会以剥夺其他生物的生命作为乐趣，强大丶悖德的快感总是令人颤栗——没有罪恶感的吸血鬼，人类。』

    低沉优雅的嗓音，杰佛瑞精心雕饰他的字句，他向来善於遣词用字，或者说——咬文嚼字。对於自己现正发表的言论，杰佛瑞显得洋洋得意，他这副张狂的模样理应让人厌恶，偏偏由他做来却充满致命的吸引力。

    隔着餐桌，杰佛瑞朝葛洛莉雅扬了扬杯子，抬高下颚，傲慢无比地嘲弄道：『然而，人们显然忘了，众神掌握我们的命运，就好比顽童抓到飞虫一样（As flies to wanton boys are we to the gods.）③。』

    『杰佛瑞，你忘了说，从二千零六年开始，金巴利集团已经不再使用胭脂红作为染剂。』

    德弗乍克的《新世界》交响曲第一乐章④进行到中段，流泻的旋律如冲出溪谷的河水，越走越宽广，越走越意气轩昂。无数把提琴和长号交相争鸣，奏到最喧嚣处又纷纷敛下声息，夹道恭迎要角来临——

    汉尼拔含笑的嗓音由远而近，他手执餐盘，踏着长笛悠扬的旋律款款走来，带着菜肴来到他们身边，顺道解救下脸面色发白的葛洛莉雅。只见他如同在舞池中邀舞的绅士般，打直腰杆微微躬身，为他们献上今晚的开胃菜。

    『勃艮第香荽肉冻——使用烟熏火腿和多种香料制作而成，搭配以高汤丶白酒丶醋酒和芥末一同熬煮的酱汁，以及，我个人私房腌渍的酸黄瓜。⑤』

    素白的骨瓷餐盘上，切成厚片的肉冻有着大理石状的纹路，粉红的部分是火腿，白的部分是洋葱和大蒜，翠绿的义大利香荽星星点缀其间。此外，汉尼拔用新鲜的香荽叶和洋葱丝作盘饰，衬着浅褐色的酱汁，好像土壤中长出白枝绿叶的藤蔓，枝头挂着几颗个头迷你的腌渍黄瓜。

    放下餐盘，汉尼拔没有立即坐下，他走到葛洛莉雅身後，双手搭上她的肩，倾前身子凑近她说：『葛洛莉雅，我向妳保证，这瓶酒是近期的年份。当然，』他若无其事地补充道：『如果妳喜欢，地窖里也有两千年的版本。』

    夜晚，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汉尼拔漆黑的双眼显得更加深邃，放松的眉眼朦胧了白日的锐利，为他增添几许慵懒随意。

    葛洛莉雅对上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灵魂彷佛被吸入他黑洞般的瞳孔里。汉尼拔的眼睛有种奇特的魔力，几乎要让她迷失在层层叠叠的黑色迷雾中，忘记时间，忘记空间，陷入昏沉混沌的梦境，永远无法醒来。

    『噢，汉尼拔你这坏小子，快点坐下，别吓唬我的小莉亚。』

    杰佛瑞突然出声嚷嚷，坦荡的表情好像未曾发觉破坏了气氛，更不为自己先前的行为感到心虚。

    葛洛莉雅面色复杂地瞪他一眼，看向汉尼拔的眼神却像初生的猫崽，漉湿丶柔软而且温良。

    汉尼拔笑了笑，对杰佛瑞的话不予置评。他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坐下来，开口说道：『人类认为自己是地球的主宰，掌握操控万物的权力和能力。环境保育学家丶素食主义者，总是向社会大众提出诸多建言，然而身为绝大多数的人类之一，恐怕我们永远戒除不了，』他朝年长者勾起嘴角，『所谓，杀生的乐趣。』

    『幸亏你不是素食主义者，否则我们可没有今晚的好运气。』杰佛瑞哼笑一声说道。

    汉尼拔转而看向葛洛莉雅，注视她切下一块肉冻，插起来沾了酱送进嘴里。他拿起自己的刀叉，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身上，看着她细细咀嚼。他询问道：『如何？』

    葛洛莉雅自然不可能立即回答，她仔细嚼了几口，脸上浮现一种奇异的表情，尽管为时短暂，却没有逃脱汉尼拔的眼睛。

    汉尼拔的眼神变得更深了，他切开自己盘里的食物，一面动作，一面再次问道：『如何？合妳的胃口吗？葛洛莉雅。』

    葛洛莉雅咽下口中的东西，反问道：『这是用山胡桃木熏制的？』

    『没错，妳有条非常灵敏的舌头。它确实是我以山胡桃木做为熏材熏制而成。』汉尼拔赞赏地说。

    『烟熏是最古老的烹调方式，直到现在仍被广泛运用，能够修饰食材本身的味道。山胡桃木更是气味浓郁的树种。』葛洛莉雅淡淡说道，对这道菜作出评价：『肉质相当鲜嫩，不会太过乾硬，你熏肉的技巧不错。』

    对於她的夸赞，汉尼拔显然非常受用，他放下刀叉，拿起水瓶为葛洛莉雅的杯子倒满水。他慢条斯理地说：『很高兴妳喜欢它，没有比遇见懂得欣赏的品尝者，更让一个做菜的厨师感到欣慰。有个古老的故事，古代的东方有两个分别姓俞和姓锺的男人……』

    见到葛洛莉雅泛起的微笑，汉尼拔停下叙述问道：『妳听过那个故事？』

    『是的，我知道这个典故，不过你可比那个东方乐师来得要多才多艺得多，是不是呢？莱克特博士。』

    汉尼拔的表情透露出内心的愉悦，嘴巴上却一本正经地说：『葛洛莉雅，即使那是再确切不过的事实，也请妳不要直接说出来。实际上，为了不伤害多数人的自信心，我会这样对人们说：对於各种事物，我都「略懂」一些。』

    杰佛瑞喷笑出声，他拖着长长的语调说道：『喔，当然，还有谁能够比莱克特先生更谦虚呢？』

    葛洛莉雅低头闷笑。

    汉尼拔切割他的食物，熟练优雅的动作，宛如音乐家持弓拉动他的提琴。他懒洋洋地说：『杰佛瑞，我会将你的调侃当作赞美。宽容和谦逊一样，都是圣经中提到的七个美德。』

    杰佛瑞啜了口金巴利酒，对他心爱的姑娘谆谆教诲：『亲爱的，做个聪明人，绝对不要和汉尼拔争辩，他永远有自己一套言论自圆其说。』

    『好的下属会为上司顾及颜面，杰佛瑞你应该知道。』葛洛莉雅说得从容不迫，噙着笑意的嘴角却显露出截然不同的狡黠。

    杰佛瑞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安静下来享用他的食物。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今晚的桌面装饰非常优美，充分呈现出秋季萧瑟与绚烂并存的氛围。』

    几根高低不同的玻璃圆柱立在他们用餐的桌面上，它们原先是一整组插花用的器皿，现在里面装满了落叶丶枯枝和鸽子蛋大小的鹅卵石，看起来就像将入秋後森林的风景截了一部分回来。色彩浓艳的枫叶更从瓶口满溢而出，自然地散落在柱子周围。营造气氛的法宝——蜡烛，则盛放在棕色的陶钵内，陶钵又放在朴实的原木盘子里，和高耸的玻璃柱相映成趣。

    汉尼拔说道：『这可不是我的杰作。你所欣赏的创意来自葛洛莉雅，下午的时候，她去附近的树林散了趟步，为我们带回秋日的气息。我觉得非常不错，和我准备呈现的菜色相搭配，今晚的菜肴完全环绕秋季这个主题。』

    『噢，不得不说，我感到有些吃惊。』杰佛瑞毫不掩饰诧异的心情，随即自豪地说道：『莉雅总是非常善解人意。你说是不是？』问句里有种隐晦的暧昧。

    汉尼拔不对此作出回答，反道转头看向葛洛莉雅，纯粹的目光却让她羞怯地别开视线，低下头紧盯着自己餐盘里的食物看。

    旁观他们之间的互动，杰佛瑞抑制住兴致勃勃的心情，拿起酒杯凑向不断飞扬的嘴唇。

    今天晚上，他们有细火慢炖的松露洋葱汤，和新鲜凉拌的酪梨洋菇沙拉佐和风酱。两道主菜分别是煎煮鲑鱼佐苹果香草油醋，以及杰佛瑞的心头好——白兰地鸭胸肉。葛洛莉雅期待的甜点最终揭晓，汉尼拔做了栗子酒香焦糖布丁，顾及葛洛莉雅伤势未愈，女人搭配奶茶做为饮料，男人则搭配奶酒。

    汉尼拔杰出的厨艺再次获得肯定，然而，他的过人之处不只在做出美味的菜肴，他更懂得成功举办宴会的精髓——如何做好一个主人。

    今晚以及过去无数个夜晚，但凡曾经受他款待的宾客无不交相称赞——在汉尼拔的家宴上，不仅能够享用精美独特的佳肴美馔，还能见识到主人家那难以企及的幽默睿智。他善於掌控并且带动气氛，即使高朋满座，也不会冷落任何一位客人。最高妙的地方在於，每个人都觉得汉尼拔最关注的人是他。

    相形之下，今晚的三人小聚更是容易，汉尼拔毫不费力便取悦了在座的男女。为了这场餐会，他还精心准备一道美食，看着他们咀嚼咽下『特别』的食物，他的心里充满分享的喜悦和恶作剧的得意。

    不过葛洛莉雅的反应有些异样，尽管从前没有特地请她吃饭的经验，但是印象中，葛洛莉雅并不是个对食物有超凡品味的人。因此午餐的时候，汉尼拔感到有些意外，葛洛莉雅竟能从诸多调料中吃出兔肉的味道。即使她过去食用过，也必须有灵敏超出常人的味觉，才能够办到这点。晚餐的开胃菜，她品尝时瞬间闪过的奇异表情，以及之後似有含意的话语，都让汉尼拔涌起一股许久未现的兴奋感。

    他感觉到肾上腺素激增，两排肋骨几乎关押不住胸中隐藏的野兽，他必须控制好面部肌肉，才不会在脸上露出过分的欢愉。危险，埋藏已久的秘密被人窥探使他紧张，同时伴随而来的是，如同成瘾药物所带来的欣快感觉。

    噢，葛洛莉雅，妳能带给我多少惊喜？

    我已经发现妳的一些小秘密，我会替妳好好保守它们，在杰佛瑞以及更多人面前。然而，妳准备拿什麽作为交换？

    这是场与魔鬼的交易，付出的总会比预期的更嗜人骨髓。妳是否已经准备好？开启我们之间奇妙有趣的游戏。

    ψ

    晚餐之後，葛洛莉雅接过清洗盘子的工作，汉尼拔和杰佛瑞移驾到书房说话。

    他们讨论的内容还是关於葛洛莉雅。杰佛瑞收起先前的亲昵，坐在壁炉前的沙发椅上，双手搭着两侧扶手，不苟言笑地询问汉尼拔：『我想知道你邀请莉雅住下来的原因。』

    汉尼拔欲言又止，他组织了一会儿词汇，面露艰难地说：『我只是试图想要弥补什麽。不要在现在问我如何看待葛洛莉雅和我之间的关系，』他飞快说道：『我还没有想清楚。和她相处这麽长的时间，然而在她遭逢不幸以前，对於葛洛莉雅，我应该从未产生过爱恋方面的情感。在我看来，她真的是个小姑娘，和她相处，我总有一种年长她一辈的感觉。』

    『然而听到她出事的消息，我……我实在无法以言语描述当下的心情。我自己知道，那绝对不只是懊悔，其中还夹杂了我从未发现，非常陌生的感情……』他越说越犹豫。

    『那你就好好想清楚。』杰佛瑞生硬地说，随即放缓语调，『不过，我不希望你受愧疚误导，错将怜惜误认成爱情。我疼爱葛洛莉雅，恨不得将最好的一切全献给她。但是对於你，汉尼拔，我也希望你得到应有的幸福。』

    汉尼拔隐没在阴影中的脸庞线条微动，分不清是动容还是其他。

    『但是，别让我失望，汉尼拔。』

    杰佛瑞低声叹息，简短几个字尽是深刻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