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昭一会儿看看字,一会儿看看人,语气犹豫:“你真是宫里的奴才吗?”
在他眼里,深宫里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不仅残忍贪婪 ,还粗俗可鄙。可眼前这个人,对他贴心照顾,给予他此生都没体会过的温柔,又聪明敏锐,似乎什么都懂。
这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
就好像一个上天专门派给他的神仙一样。
“你这写得还不错。”隋昭淡淡道,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激动。
“奴才这些都是雕虫小技。”
哇,这个人真是又厉害又谦虚。
“你倒还有自知之明,谁教你读书写字的?”
段明丘见他疑心,只好硬着头皮又开始自编身世:“我家未败落前,也算有些积蓄,我爹就把我送到私塾里读书,私塾里的先生还夸我有天赋呢。”
天哪,家道败落还能学到如此地步?
“你家在哪里啊?总听你说起。”
“江南一带的小地方,不出名。”他停笔,暗想这小子今天怎么回事,问得他不好乱编啊。他脑海中没有这具身体的记忆,万一哪天冒出个人和他认亲怎么办?他不是怀疑什么了吧?
隋昭又憋着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开口了:“你不是普通的奴才——”
段明丘惶恐:“殿下,您这哪儿的话,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奴才。”
“不,你不是,”隋昭认真地看着他,“你在我心里,早已经不是那种下作的东西。”
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上神情却是那么坚定,他明亮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倒映出段明丘的影子,就好像他是他此生唯一的光亮。
仲春时节,天气愈发地暖和,皇宫里处处鲜花盛放,春意融融。
薛焕儿用左手撑着脑袋,一双眼眸紧闭,在春日的读书声里睡得正香。
讲经的太傅留着长白胡子,迂腐端正,不好惹怒的模样,连太子、三皇子都挨过他的板子,却对这个公然睡觉的侯爷束手无策。
金色阳光刚好穿过花树的枝桠,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薛焕儿的身上,留下斑斓重叠的树影,似乎给他披上一件花纹繁复的轻纱。
许是风吹得他鼻尖有些痒,他微微动了身体,被阳光染金的浓密睫毛轻轻颤动,小侯爷睁开眼睛,视野一时有些朦胧模糊,慢慢清晰,聚焦到一个手持书卷的俊秀少年,他面容精致到不可思议,整个人犹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薛焕儿还以为是梦境。
为了掩饰自己的无奈,太傅绕开薛焕儿那桌,向后走去,除了隋国现如今的三位皇子,私塾里还有十几位权臣武将家的公子,大家都对总是被网开一面的薛侯爷习以为常了。
他站定在刚来的五皇子面前,翻开他的作业。
“嗯,不错,字虽不工整,但文章论述得倒是有理有据,”太傅十分满意,右手抚上胡子,“五皇子殿下,身体有恙都不忘在宫里学习,应当被当作大家的榜样。”
隋昭听太傅表扬他,心里十分欢喜,他不肯剪去指甲,握笔写字总是不便,只能在文章上多下功夫。
此话刚落,盯着段明丘的薛侯爷突然回过神来,坐正了身子,似不经意问:“先生如此夸赞,不如读上一读,让大家多多学习?”
隋昭一进来就注意到了那个目无长辈的薛侯爷,知他是被父皇偏爱的那个外戚,听他的话语里有些微的挑衅之意,不由有些奇怪。
都说好孩子在讨奶这件事情争不过坏孩子,这事儿放在先生与学生上也一样。
太傅见平日里的混世魔王竟突然转了性子,心情变得十分舒畅,便应了他的要求,朗读起隋昭的文章。
念了还未有一半,薛焕儿突然笑起来。
“薛焕儿,你笑什么!”太傅怒道。
“这就是太傅赞扬的文章?”薛焕儿非但丝毫不惧怕,反而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根本毫无才华可言,尽是些陈旧迂腐书里摘抄来的言论,配上老气横秋的句子,听着比佛经还无趣。”
“先生,我亦赞同薛侯爷的意见,”后桌的蓝衣学生发言,“确实是毫无新意,根本不值得夸奖。”
坐在最前排的太子观察着局面,并不说话。
三皇子隋旭还记得血衣那件事,虽说是猫所为,但到底为他的婚事添了堵,便也出口讽刺道:“太傅如此夸奖一篇平庸之作,不知道的还以为五弟病的是脑子,需要特别鼓励呢。”
“你!你们!”太傅见课堂上风向皆向着薛侯爷,也拿他无可奈何。
隋昭见连先生都不得不向薛焕儿低头,很是气愤,刚想起来与他理论,却被段明丘拉住了。
“殿下,不可鲁莽啊。”
段明丘本是等候在他身边端茶倒水,伺候笔墨,见隋昭听了这些侮辱的话身体颤抖,便知他此刻心中的愤怒。
但没有背景也没有宠爱的隋昭如何斗得过众星拱月的薛焕儿?
其实他也心生疑惑,按理说一个是不受宠的皇子,一个是皇城里横着走的侯爷,应该是怎么也不沾边的,到底是怎么结下的梁子,让薛焕儿在课堂上如此侮辱他家殿下?
好不容易挨到了结束,隋昭在众人的恶意和冷漠下带着自己的小太监出了上书房,背影荒凉,似落荒而逃。
薛焕儿注视着两人的背影,目光幽深,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那些有意巴结权贵的权贵子弟纷纷与他拉拢关系。
“侯爷,您要是看那小子不顺眼,我们虽然不好做什么,但是绝对不会和他说话,就这么冷着他,让他有这个胆子得罪您!”
“侯爷,今日我家新添好几匹宝马,都是顶好的货色,等会要不要去骑骑?您喜欢,送您也行,只要侯爷您高兴……”
薛焕儿早就已经听腻了阿谀奉承的话,一律不理,任众人围追着走了出去。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秋天。
自第一次刁难后,薛焕儿倒是没有再找过隋昭麻烦,但其他人也不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与不受宠的五皇子交好。
幸好隋昭天赋极佳,过目不忘,加上努力勤奋,连博学多识的太傅都对他颇为赏识,在学堂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今日隋昭才下了学堂,便有太监传话,贵人约他一人在上书房旁边的隔间相见,段明丘便先回了景昭宫。
“昭儿,许久未见,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若是你娘见了心里应甚是欣慰。”
常胜战功赫赫,掌上明珠和妃为皇帝诞下麟儿,只可惜不谙权谋心计,在朝堂上失了先机,后宫也没了依仗,如今已有颓势,别说与京城第一权贵薛家比,连淑妃身后的李家也比不上。
隋昭看着眼前精神矍铄的外公,默不作声。
“这么多年,辛苦昭儿了,祖母时常念叨起你,我也常常想向陛下求个机会,叫他不要那般冷遇你。”
“祖母和外公能记挂着昭儿,昭儿就已知足了。”
常胜对他乖顺的态度很是满意,若是五皇子能在朝堂上有所地位,也能助常家飞黄腾达。
虽说前几年他们害怕皇帝因和妃的死迁怒于常家,从未想过对深宫中的隋昭施以援手……不过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许诺几句空话还不是任他拿捏?
“近几日我听说你在上书房表现优异,读圣贤书倒也不错,不过你身上流着的是我常家的血,我已为你做好安排,从明日起你就到宫里的练武场习武。你父皇虽因你娘的事冷落了你,但若真有人欺辱你,还不是雷霆大怒?”常胜三言两语就为隋昭规划好了前程。
隋昭垂下眼帘:“一切听外公安排。”
“你好好学,也是时候为将来做打算了。”
五皇子面无表情径直走回景昭宫。
从血衣事件之后,淑妃便派了两个小太监和两个小宫女来服侍他,他最讨厌这些人近身,便一直让他们干些粗活,自己的衣食住行和起居安排皆是段明丘负责。
说来也奇怪,段明丘看起来是个俊美的小少年,气质却沉稳淡定,不像是个小太监,反而像个温柔耐心的夫子。
此时,他正抓着不懂事的奴婢说教,若不是眼下小黑痣带几分少年气,还以为是个先生在教育学生。因着太过惹人遐想的外貌,就算他是在责备奴婢,被责备的人脸也发烧发红,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
段明丘见这打碎花瓶的奴婢痴痴地盯着自己,无奈轻笑,竟带些无可奈何的宠溺:“你先下去吧,下次可别这么毛手毛脚了。”
明明隋昭平时最喜欢看他笑,不知为何现在心里却觉得有些难受。
他偷偷走到段明丘的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身,像个迷路了又自己走回家的孩子似的。
“小殿下,怎么了?”段明丘也不推他,也猜到大概发生什么事情。
隋昭突然能够回学堂读书绝非偶然,八成是有人看上了这张废牌,欲为己所用。
段明丘牵着他进了内殿。
小皇子将目光投向两人相交的手,一路没有起伏的嘴角终于弯了一弯。
“常胜将军心思不纯,但习武对你来说确实是好事。”段明丘听他讲完常胜的事,看隋昭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知他心里到底是为冷漠无情的外公难过。
隋昭低头注视自己长长的指甲,每日注意清理之后,看着也没那么讨段明丘的嫌弃。
“我从未习武,怕是如不了他的愿。”他淡淡地自嘲。
段明丘对战神第一次上天庭的情形还记忆犹新。
隋世越以杀伐证道,在雷劫之前,神佛魔三界皆以为他会堕为一大魔,归入魔界,成为神佛两界的劲敌。
魔界为迎新魔主,甚至派出魔兵以防神佛在雷劫时偷袭。
然而劫云散去,举世皆惊,本来应以杀伐证魔道的隋世越,竟成为了一位天神。
他浴血而来,铠甲上还带着九天雷劫劈出来的黑痕,手持赤色长/枪,登上天庭。
天兵神将皆以为是这大魔嚣张,竟然刚证道便敢杀上天界,合力将之围困在天门。魔神一怒,长/枪一扫,杀气腾腾席卷云海而去,竟无一神拦得住他。
众神恐慌,千万年来不曾见过如此杀星,正要与他鱼死网破之时,隋世越在天帝面前屈下高傲的膝盖,俯首称臣,成了天界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战神。
段明丘在入塔前,一直不喜隋世越,便与这轰轰烈烈的闹剧有关。
他本是佛前听经启蒙的小蛇,以传道之法证道,对杀戮过重的生灵一直敬而远之。
不过面对着塔内孤苦可怜的小皇子隋昭,他便耐心得多。
“你且试试学,没准……会让他们终生难忘。”段明丘露出神秘的笑容。
赵随缘觉得最近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跟着常胜将军戍边回来,本来在将军府里捞了个好差事,却被突然调去宫里教授皇子武功的演武场,按理说吧,这也算是个攀上高枝的好机会——
可京城里谁人不知?
这五皇子啊,不招皇上待见,不招淑妃待见,连薛侯爷都看不惯他。
教这种人,难免被牵连上一堆麻烦事。
“奴才给五皇子殿下请安,从今天起就是奴才给殿下上课。”
隋昭对面前这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并无好感,他久居深宫,看人脸色过活,自然能轻易看出他脸上隐藏的不屑和怠慢。
赵随缘先是讲解了习武的要领,又传授了几个简单的拳法招式,看他一言不发的样子,以为他好欺负,便以增强体质为由,让隋昭扎马步。
“嗯?原来五皇弟也在此练武啊。”
三皇子隋旭身后跟着贴身随从,竟也是一大早来这里习武的。
“奴才给殿下请安。”赵随缘谄媚一笑。
隋旭见隋昭并不理会他,只专心扎马步,不由有些恼怒。
“赵随缘,你且说说五皇子殿下学习的情况?”
这刚刚开始哪有什么情况可言?赵随缘看出来眼前这位三皇子想要为难五皇子。
“五皇子体质柔弱不宜学武,没有天赋,自然是比不上殿下您的,他偶尔练习一下强健身体倒也不错,若是不自量力找人比拼,定是败得凄惨。”
隋旭听到满意的答案,像只斗胜公鸡似的走到隋昭面前,装作不经意地踢了他一脚。
“皇兄来检查检查,你这马步,到底扎得稳还是不稳?”
踢了半天,隋昭岿然不动,并不理睬他。
隋旭扬扬眉,实现移到他长长的指甲上,继续出言嘲讽:“你指甲又长又脏,看起来跟个蛮荒人一样,来人,把他的指甲剪掉。”
太监们还未碰触到隋昭的手,便被隋昭猛地推开。
“狗奴才,滚开。”隋昭冷冷地看着他们。
“皇兄好心帮你,你却口出狂言,”隋旭见他终于反应,愈加兴奋,“怎么?这第一天学武,火气就这么大,难不成还想和我的太监打一架?”
赵随缘见两人竟要动武,暗叫不好。
“三皇子息怒,何必跟他生气?”
“你滚开,”隋旭推开劝架的赵随缘,一把拉过隋昭的衣服,“我越想越奇怪,那些血衣真是巧合?我大婚在即,劝你不要惹事生非。你娘都被你害死了,一个灾星,最好滚得越远越好!”
隋昭直直地看向他,表情冰冷,如同噬人的野兽。
被如此瘆人的眼神一瞪,隋旭打定主意,今天他在演武场狠狠揍上隋昭一顿,随便找个托词,把脏水泼到他头上就行。
于是他握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向隋昭的脸。
“三殿下,不要啊——”赵随缘欲哭无泪,怎么就真摊上事了呢?
“啊!疼死了!你放开!”
隋昭右手抓住隋旭的手腕,手上的力道用得愈重,隋旭的叫声越惨,
“隋昭你疯了!”隋旭大吼意图恐吓他住手。
谁知听到“疯”这个字眼,隋昭的表情愈加兴奋,他微微眯起眸子,在段明丘面前甜如蜜糖的琥珀色眼眸,此时疏离淡漠,似猎人注视落入网中的猎物。
下一秒,极速一拳,竟然将隋旭打翻在地。
不可一世的三皇子殿下就这样晕了过去,两条鼻血不争气地流出来。
赵随缘万分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谁能想到第一天学武的隋昭能把隋旭一拳打晕?仅仅靠不到一个时辰前学习的招式?
隋昭也颇为意外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拳头。
“畅快。”
如果这一拳能打到嚣张跋扈的薛焕儿脸上,一定会更酣畅淋漓。
这就是暴力的滋味啊。
挥拳的那一刻,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快/感。
隋昭不再是任人嘲讽摆布的失宠皇子,不再是年幼失母的可怜儿。
他揉揉拳,走向了一边琳琅满目的武器架,扫了几眼,看边上一柄长/枪很是顺眼的模样,便过去把它拿出来。
隋昭手持长\枪,身姿挺拔如树,面容英俊,一身玄色衣衫,竟有少年将军的风姿。
“你、你要干什么……”赵随缘被吓住了。
隋昭勾起嘴角弧度,七分嘲讽三分愉悦:“教我用枪。”
当天三皇子在演武场晕倒的事情便传遍皇宫,不过没有人怀疑第一次学武的隋昭,而三皇子本人也避而不谈自己晕倒的原因。
段明丘听隋昭讲起这件事时,正在帮他家小殿下研墨。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晕倒了?”
隋昭笔顿了顿,用舌尖舔了舔嘴角。
“怕是整天焦虑自己的婚事,上火流了鼻血,晕血吓的。”
段明丘也听过隋旭对礼部尚书千金一见钟情,百般追求的事。
“你呢?殿下学得如何?”
隋昭无辜地眨眨眼:“赵随缘教得还不错,只可惜我没有什么学武的天赋。”
果然,美貌的小太监露出讶然的表情,然后温柔地摸摸他的头。
小皇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谁也没想到,那个矮小瘦弱的五皇子能在两年内,成长到这副模样。
景昭宫中,桂花树下。
一道锋利的寒光射来,玄铁枪头在光下熠熠生辉,待人仔细一看,那是一柄丈余长/枪被俊美少年舞动,带起一道流光,绚烂如星火。
长/枪划空之时,无边威势,坚不可摧,势不可挡。
枪风一凛,桂花花瓣纷纷落下,带着幽甜的芬芳,翩翩飞舞到树下少年的肩上。
少年穿着宝蓝色太监服,美如冠玉,与舞枪少年比毫不逊色,别是另一种风姿。
“殿下天赋极高又勤奋刻苦,在枪上,恐怕世间难找敌手了。”段明丘见隋昭停了动作,慢慢走到他身边。
那杀神般的冷酷少年一见他,若如寒冰见了暖阳,立刻化成欢喜的春水,刚才睥睨天下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鼻尖一动,把脑袋靠到段明丘的肩上,细细去嗅他身上甜蜜的桂花香气。
段明丘已经习惯他孩子气的依赖,只是轻轻推开他,摇摇头:“出了这么多汗,还是先去沐浴吧。”
“你伺候我,”担心他拒绝,隋昭又马上补充道,“今天是我生辰,他们都不记得,你难道也不记得了吗?”
小殿下长得愈大,愈喜欢在他面前装柔弱、扮可怜。
这是段明丘早看出来的。
他也就不推那颗毛茸茸的头颅,有些无奈地答应:“怎么会忘记呢,不是年年都和你过。”
知道自己又得逞了,隋昭忍不住勾起嘴角。
其实段明丘是顶不喜欢伺候隋昭沐浴的。
由于这具身体早些年受了伤,一直体弱,他发育得反而没有隋昭好,除了长高些,依旧是纤细白瘦,没有一点男人的样子。
而隋昭不同,他不仅窜到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长年习武,蜂腰猿背,是极其具有男子味道的身材。
此时,在放满热水的浴桶前,隋昭背对着他,褪下了衣服,露出赤/裸的脊背,上面布满了汗水,如同沾了露水的玉石一般,背肌贲凸,如鹰展翼,腰身精壮,给人肉眼可见的着强大感。
他把束发的银冠取下,一头长发披散,迈开长腿,坐进浴桶,将两只长臂随意地依托在桶沿,修长的脖子上挂着一片黑色龙鳞,隔着雾气袅袅,上挑着一双好看的眼盯着段明丘。
猛然一看,还以为是天界战神隋世越在浴桶里盯着他。
段明丘:“……”
他认命地拿起澡豆,为隋昭擦洗身体。
兴许是满房间的雾气太迷惑人的神智,感觉到小太监的手隔着水在他身体上游走,抚摸过他伤痕累累的身躯,隋昭盯着他不断启张的唇瓣,腹部升腾起热意,慢慢地感受到身体上一种奇妙的变化。
段明丘发现他突然不说话,眉头拧着,表情严肃,还以为自己哪里弄痛他。
“殿下,你怎么了?”
隋昭不由得往浴桶里移动了些,闷闷道:“没什么。”
不知为何,空气变得燥热,气氛也古怪。
段明丘想再碰他,哪知隋昭身体一僵,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迅速避开他的手。
看着蜷缩一团的小皇子,段明丘心情复杂。
严格来说小皇子已经不小了,一米八的个头,长手长脚,躲在浴桶里有些滑稽。
“你出去。”
段明丘微微疑惑:“你这是怎么了?”
隋昭看他欺得更近,连忙捂住那奇怪的地方,再一次强调:“你出去。”
“这个年纪啊……就是阴晴不定的。”段明丘不喜强人所难,便依言出去了。
沐浴完后隋昭穿戴整齐,走到内殿,段明丘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碗长寿面。
他在塔内倒是学了不少凡人才需要的本领。
那面又长又细,配上新鲜的青菜和煎得金黄的鸡蛋,喷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隋昭已经不像初次遇到段明丘那样粗鲁无礼,如今也能姿态优雅地进食,举手投足之间竟然有几分段明丘的影子。
“好吃吧?”段明丘看他吃得开心,心中也很是得意。
“跟御膳房还是有差距的。”
隋昭吃完面,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段明丘知道他的性子,嘴上永远和心里不一致。
“殿下已经十七岁了,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他一直惦念隋昭将要承受的生劫。
在他的看护下,隋昭也算在深宫中衣食无忧地长大,这最浅薄的生劫算是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只是之后的走向还要看隋昭的心意。
“这事来得匆忙,我忘了与你说,”隋昭擦擦嘴,“下个月我就与外公出征,近年来蛮族不断骚扰边境,搅得民不聊生,父皇忍耐多时,现在终于准备动手了。”
“此去凶险,怕是不好全身而退,”得到意想不到的回答,段明丘皱眉,“殿下,你可要想清楚。”
隋昭眉梢一翘,不知想起谁来,面露不屑:“民间有句话,富贵险中求,想要父皇的重视,怎么能不付出些什么呢?”
“殿下……难道你想要那个位子吗?”
听到段明丘问出这个问题,隋昭也是一愣,他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我意不在此。”
他甚至厌恶皇宫,憎恨这肮脏囚笼的勾心斗角,如果可以,有个封地,成为闲散王爷度过一生,也算怡然自得,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是我的父皇,却始终冷待我、厌恶我,我隋昭到底哪里做得不好?隋明身为太子,表现平平,隋旭傲慢无能,他也视若珍宝,唯独只对我……”心有不甘的小皇子垂下眼帘,长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生而不养,养而不育,育而不爱,这是为人父母的最大失职。
相处这么多年,段明丘懂得隋昭心中的执念。
或许让他们父子俩坦诚相见、和好如初,就是破解生劫的方法。
“那殿下便放手去做,明丘永远支持你的决定,你专心战事,这景昭宫的一切有我。”
“嗯?”隋昭抬头看他,难得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你和我一起去。”
“什么?”
“你和我一起去。”
在隋昭的认知里,他到哪段明丘到哪——这就是个天理。
“你不是也时常说宫里待久了很无趣?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倒不是宫中无趣,毕竟他是万年来唯一听圣佛讲经,坚持千年而开智的蛇妖,最是耐得住寂寞的,只是……好歹他在塔外已证道成仙,千年来从没有跪拜过什么谁,到塔内天天自称奴才,实在是狼狈啊。
见段明丘沉默不语,隋昭担心他不愿和自己奔赴战场,一向波澜不惊的心突然慌乱起来。
“你不会抛下我的,对不对?”
段明丘已经鲜少听到他家小殿下如此脆弱的语气,看眼前英俊如天神的少年像只奶犬一样可怜兮兮地祈求他,不由心里一软。
“当然不会,不过殿下你可要好好保护我,明丘手无缚鸡之力,一条命都托付于你了。”
隋昭听到此话,担心起自家小太监的安全问题。
“要不然,从今日起,我教你习武?”
从前隋昭也提出过教他习武的要求,段明丘一是厌恶打打杀杀,二是自持塔灵总有一日会归还他的修为,皆是以拒绝为答复。
而且……他这身体虽然柔弱,但男人该有的东西他都有,如果隋昭发现了,难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喜动武。”段明丘端起桌上的面碗刚想开溜,就被隋昭拉回来。
隋昭仰头望着他,眉眼英挺,显露出一种介于青涩少年和成熟男人的韵味,嗓音低沉,有几分不容他拒绝的霸道:“这次可由不得你。”
见自己关爱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敢命令他的男人,段明丘觉得颇为有趣。
“你可以来试试抓我,我时常看你练武,虽然不会杀人,但身法还是会的。”段明丘放下面碗,示意隋昭也放手。
他一松手,段明丘如箭脱出,竟一转眼到了远处,衣袂飘动,有如仙人。
这一向稳重的小太监今儿也生出了玩心,见隋昭吃惊的神情,一双清瞳里全是得意,偏偏对自己的好相貌不自知,再挑衅的表情都化作撩人。
隋昭被他得意的神情撩拨得心里发痒,也闪身追上。
两人一追一赶,竟从内殿跑到隋昭的寝宫内,隋昭一把拉出他的衣襟,段明丘不甘示弱也扯住他的衣衫,两人一个翻滚,竟天旋地转,跌落在隋昭的大床上。
隋昭单手撑在段明丘的身上,那双勾人而不自知的眼眸也惊讶地看着他,一下子望进他的心里。
一向一丝不苟、严肃稳重的段明丘现在在他的床上,衣衫散乱,脸染红潮,朱唇微启,让他感受到一种亵/渎师长的微妙快/感。
小皇子的心更痒了,痒得有些难受,恨不得有个人能伸手给他揉揉。
他慢慢贴近段明丘的脸,想……
“啊!”突然闯入的宫女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呆住了。
段明丘也从那诡异的气氛里回过神,一把推开隋昭,坐起身来,脸上的红云却是一时消散不了的。
隋昭不善地抬头,一种好事被打扰的懊恼陡然从心中升起。
“何事?”
“回、回殿下,宫中举行的赏月会快开始了,奴婢是来提醒殿下的。”
时值中秋,人都是愈老愈念温情,就算位高权重的皇帝也不例外,特意在宫中召开了赏月晚会。
只是那温情的的帝王何曾关心过他这个儿子?
想起那张无情的脸,隋昭心头的热火突然熄灭,发热的身体也冷下来。
“下去吧。”
一轮圆月当空,散发出皎洁的光芒。
御花园内,一国之主隋睦设家宴共庆中秋佳节,右手坐的是雍容华贵的皇后,左手边是柔美动人的淑妃,下面依次坐着他的皇子们和少部分得到恩宠的臣子及其家眷。
隋睦已年过五十,他早年征战沙场,皇后为他生的两个儿子里,二皇子年少战死,建国立业后才有了其他儿子,故隋明已二十有五,而隋旭和隋昭才十七出头。
如今他已经不复早年的雄姿勃发,加上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再如何炼丹服药,总是病怏怏的,犹如一头生病的猛虎。
太子隋明一直跟随皇帝学习处理政务,近年很少能和两个弟弟见面。他长相更似皇后,看起来稳重谦逊,虽无治国天赋,却品行端正,在群臣中口碑尚佳,若将来真能继位,也算个合格的守成之君。
都说龙生龙种,凤生凤相,三皇子隋旭如果不是行为太过跳脱孟浪,凭着酷似淑妃的长相,还是能够夸得上一句翩翩少年,如今封了闲王,只等着成婚后去封地。
后宫之中的情势就要复杂些。
皇后乃隋睦的糟糠之妻,出身普通商户,而淑妃则是李将军的长女,京城里有名有姓的权贵世家,加上皇帝一直偏爱隋旭,这些年朝堂上一直有风言风语在传,淑妃欲让皇帝更换储君。
不过谈起宠爱,谁能比得过薛小侯爷?
薛焕儿为皇帝长姐的遗腹子,长公主府上上下下都以他为尊,皇帝也对他格外容忍,按理说如此环境,非得把人捧杀成个纨绔,可他偏偏做什么都极有天赋,与其说是一事无成的纨绔,不如说是横着走的霸王。
薛焕儿恰好被安排在隋昭的身边。
两年过去,薛焕儿也长得愈发像塔外的镇魔神君了。
战神隋世越像不知何时就会爆发的地狱熔岩,蕴藏着毁天灭地的可怖力量,人们总是畏惧着他的强大,害怕他的优秀。
薛焕儿才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天之骄子、当空辉日。他斜飞的剑眉如墨画成,黑曜石般的黑眸中闪着锐利的锋芒,过得随心所欲,据说是目前京城里的姑娘最想嫁的如意郎君。
虽然这两年小侯爷和隋昭明里暗里较劲,却对段明丘没有敌意,甚至此刻见到他,停下送到嘴边的酒杯,在月色下,一向把人看扁的脸色竟有些微的温柔。
酒宴开席,白衣美人献舞,跳的是时下最流行的邀月舞,舞姿妙曼轻柔,赏心悦目。宴席边上的高台,众乐师笙箫合奏,鼓乐齐鸣,一时之间御花园内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的景象。
段明丘拿着酒壶,半跪在隋昭和薛焕儿中间侍酒,突然听到薛焕儿的声音。
“看起来跟朵小白花似的,原来三皇子殿下中意这样的女子。”
他指的是礼部尚书的独女尚秋兰。
隋旭生在皇家,脾性火爆,易怒自负,但对那礼部尚书的独女却是爱到心坎里。从十三岁遇见伊人,便认定了她一辈子,非尚秋兰不娶。
只可惜流水有意,而落花无情,尚秋兰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反而因着他多次莽撞唐突,对隋旭十分不喜,认定他是个轻浮之徒。
隋睦很宠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下了圣旨强行赐婚,尚家以尚秋兰体弱为由拖了两年,三皇子也大婚在即了两年,在今年内,这婚事是绝对要成的。
尚秋兰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长相只称得上清秀,若实在要挑出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身上我见犹怜的清丽气质。
她安静地坐在母亲旁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浅淡蓝裙,花纹素净,还是几年前的款式,有时对上隋旭炽热的眼神,却没有别开,而是破天荒地弯起眼睛对他微笑,让隋旭大喜过望,两人竟真好似情投意合的新人。
“像三殿下这样子热情专一,还真是块冰也被捂化了。”薛焕儿瞧见他们眉来眼去,不由出言打趣,毕竟在以政治联姻为多的皇室,能够出于真心娶一女子对于隋旭来说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隋旭听到薛焕儿的话,不气不恼,好不容易得到心上人的回应,品着嘴里美滋滋的好酒,甜到了心头。
隋昭对他们不感兴趣,只坐在那里默默饮酒。
“焕儿,朕听太傅说,你从不认真听课,做出来的文章却是精妙绝伦,你倒是说说,何以能如此?”
听到自己的名字,薛焕儿从容优雅地站起身,在这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面前竟也能保持素有的傲骨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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