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蓬热血滚烫,眼眶酸涩。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那道熟悉身影,想要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习惯性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自卑的想要闪躲,手一抬起来,铠甲磕碰发出沉闷的金属声音,他才恍惚反应过来。
他现在是在天庭。
他现在已经恢复了昔日天蓬元帅的威风与荣光,他不再是那个面目可憎到连看一眼月亮都是亵渎的猪妖。
“天蓬元帅,你为何不上前一步呢?”玉帝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恩赐一般,缓缓开口:“你历经千难万险一路西行,好不容易回到天庭,难道你不想跟嫦娥仙子,好好的说上两句话么?”
听到声音,嫦娥浑身猛地一震。
女人一身白衣,原本就瘦削柔弱,此时此刻,抑制不住的轻轻颤抖,转过身来,双目含泪,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天蓬的脸。
数千年不见。
一别,已经是过去了数千年。
人间沧海桑田都已经过去了几个轮回,这桂花树也是开了谢谢了又开,今日她竟是重新又见到了他。
嫦娥望向天蓬的同时,天蓬也抬起头来,看向了嫦娥。
双目对视。
刚毅坚强的男人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拳头攥紧如同石头一般,喉结微微滚动。
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半晌,却是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望向高高在上的玉帝。
砰地一声——
沉沉跪下。
天蓬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广寒宫当中清晰洪亮的响起。
“天蓬有幸,今日能够重回天庭,也有幸...能够再次见到...嫦娥仙子。”
“只是不知玉帝...玉帝对微臣有何吩咐...”
他并不是傻子,或者说,他从头到尾,都非常非常的清醒。
越是清醒,越觉得难以克制的无力与悲凉。
看到嫦娥,他心情激荡,又是欢喜又是恍惚,可是玉帝,又如何会平白无故的让他如此轻而易举的见到嫦娥?
事出反常。
那便是有所要挟了。
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全部都压抑下去隐藏在心底,衣袍下面的手,却是紧紧地攥在了一起,青筋毕露。
而此刻。
原本也是眼眶通红心神震荡恍惚的嫦娥,望向天蓬隐忍着不说话的坚毅侧脸,突然心中像是抓住了什么似的,意识到了气氛的怪异,素手微握,也沉默下来,屏住呼吸不说话了。
玉帝哈哈大笑。
他高高在上的坐在礼台之上,双手微微抬起,凭空一道柔和的力量出现在天蓬身边,将他从广寒宫冰凉的地板上面托了起来。
“元帅何必紧张?”
“朕只不过是体恤你这些年在下界辛苦,故而带你来一解心结。”
“至于你说的吩咐嘛...”玉帝眼中闪过一道意味深长的幽深冷光,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来,缓缓开口。
“既是西天取经一路归来,相比元帅也该知道这数百年来,有一桩心事,在朕心中郁结,搅得朕日日夜夜不得安睡吧?”
天蓬浑身一震。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站立在原地,脊背挺直,半晌沉默不语。
他握了握拳头。
抬起头来对上玉帝的眼睛,轻笑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拱了拱手。
“玉帝乃是天庭之首,臣实在不知...有何事能够让玉帝如此...”
“你是真不知啊,还是装不知啊?”
玉帝冷哼一声,声音算不上大,可是那一声,却像是敲在在场每一个人心上一般,天蓬脸色越发的难堪,嫦娥不明就里,站在原地,心中也是微微一紧。
“天蓬...是真的不知。”
“那朕今日就告诉你!”
玉帝冷笑一声,直直的望向天蓬的眼睛,不加掩饰的开口:“朕心思郁结,可都是拜你那大师兄孙悟空所赐。”
一颗心整个都沉到了谷底。
天蓬喉咙微动,脸上却是保持着镇静,拱着手,脊背挺直,礼数上面挑不出半分错处。
“西行一路,大师兄斩妖除魔,为我们提供庇护,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得罪了玉帝。”
不怒反笑。
玉帝似乎是被天蓬这一副装傻充愣的样子被气到了,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索性冷下来一张脸,厉声开口。
“天蓬,你身为朕的天蓬元帅,手握三十六万天兵,历经劫数终于回到天庭,朕心甚慰,所以,特别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玉帝眯了眼睛,声音冷酷,带了一股掩饰不住的上位者生杀予夺的气势,缓缓开口。
“五百年前孙悟空大闹天宫,朕威严扫地。”
“今日朕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玉帝声音洪亮,一字一句,清晰至极的传入天蓬的耳中,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似乎凝结在一起了一般,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呼吸也越发的凝重起来。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便是在说...花果山?
浑身都是一个激灵。
“朕想要派一个人去替朕铲平花果山,帮你解决了数百年来的心结,不知道天蓬元帅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介绍给朕呢,恩?”
玉帝意味深长,语气缓慢,似乎是很有兴趣看到天蓬反应似的,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不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臣以为,花果山动不得。”
半晌。
在玉帝几乎以为天蓬要沉默到底的时候,听到了这个近乎于一字一顿的艰难回答。
对于天蓬来说,身为天庭名副其实的天蓬元帅,在玉帝天威之下生存数千年,服从已经是流淌在他血液当中,早已习以为常的事情。
玉帝让他做什么,他就必须要去做什么,甚至于哪怕是玉帝要让他去死,他也绝对不敢有丝毫的犹豫。
可是此时此刻,天蓬浑身的肌肉全部都紧紧地蹦在一起,他的拳头也紧紧地攥在一起,他脊背挺直,仰起头,望向玉帝的方向,他说花果山动不得。
听到天蓬的话,玉帝不怒反笑。
笑容灿烂,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天蓬所说似的。
“其实朕觉得,这偌大的天庭当中,最合适去完成这件事的,就是你了,元帅以为呢?”
“你与那妖猴情同兄弟,势必相互了解,既是如此,才更加容易知道他的弱点,才更能清楚,究竟该怎样,才能让那妖猴感受到最痛的滋味,不是么?”
越说到最后,眼神越森冷残酷。
天蓬深吸一口气,沉沉跪下,膝盖与地板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玉帝,花果山不能——”
劝阻拒绝的话还没能来得及说出口,玉帝的目光就已经转移到了嫦娥的身上,眼神温和宽厚,哪里还有方才一丝一毫的生杀予夺,反倒是多了几分关心备至。
“嫦娥仙子在这广寒宫独自一人,可是待了数千年了啊。”
玉帝轻笑,摇了摇头,颇有些唏嘘的味道,“时间太久了,连朕,都替你感觉到有些不值啊。”
“天蓬,若是你能够替你解决这一心事,那么,朕准你跟嫦娥成婚,许你们永生永世,永不分离,如何?”
玉帝嘴角噙着宽宏大量的笑容,居高临下的望着天蓬二人。
嫦娥一张脸苍白之中,浮现出些许血色来,她情不自禁的望向天蓬,却看到这个男人的一张侧脸,没有一丝一毫的喜色,反倒是越发的沉默克制起来。
像是隐藏着巨大的痛楚一般。
天蓬抿着嘴角,太阳穴那一处青筋毕露,突突突跳着生疼。
“怎么,元帅是对朕给出的条件,不满意么?”
玉帝像是失去了耐心一般,勾起唇角冷笑一声,挥袖,霍地站起身来,卸掉了伪装,索性直截了当起来。
“朕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
“毁掉了花果山,那么朕许你重归仙位,享万世香火荣华。”
“若是你不识时务,”玉帝眼神冷酷,“怕是元帅一个人固执己见,到时候,会影响了无辜的嫦娥仙子受害。”
天蓬猛地浑身一震。
那一双眼神,抬起头来望向嫦娥的时候,几乎已经是布满了血丝,双眼通红。
“陛下,臣最后...想跟嫦娥仙子再说几句话。”
天蓬听到自己如是说。
玉帝轻哼一声,挥了挥手,只当是天蓬已经同意了亲自下界毁掉花果山一事,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点了点头,起驾离开了。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天空当中隐约有桂花香味,花瓣飘飘洒洒,明明是凄寒了数千年的广寒宫,竟也是显现出一些难以言喻的美感来。
嫦娥声音轻柔,带着隐约不易察觉的颤抖,站在距离天蓬只有两步的位置,问他,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天蓬转过头,眼眶通红,布满血丝,他冲着女人笑着点头,他说我很好。
他说我跟一个叫做唐玄奘的和尚一起去西天取经了,我还有一个大师兄,他叫孙悟空,嫦娥,你可能听说过他。
天蓬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望向天庭以外,更加遥远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里,却是带着一股,让人动容,让人克制不住想要流泪的骄傲。
他说孙悟空啊,他是我的大师兄,他还是大名鼎鼎的齐天大圣。
嫦娥听得很认真,她望着阔别了近千年没有再相见的男人轻轻地笑。
“天蓬,你变了好多。”
变了么?
天蓬眼中闪过一丝沧桑与豁达,点了点头,或许是变了许多许多吧。
“你能给我讲一讲你们西天取经路上的故事么?”嫦娥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伸出手来接住一片桂花的花瓣,轻轻开口:“我一个人在这广寒宫里,待了太久太久了,我想听你说说话。”
“就像...就像一千年前那样。”
天蓬点头。
他深深地凝视着桂花树下,这个一袭白衣,眉目如画,倾国倾城的女人,一如千年前那般,眼神专注,有入骨温柔。
男人这辈子或许都没有这么耐心的时候。
他一点点的回忆,从高老庄相见,到一路斩妖除魔。
再到孙悟空与唐玄奘相恋。
嫦娥眼神恍惚,像是跟随着他的描述,进入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看到了快意恩仇,骄傲强大的孙悟空,看到了温文尔雅,一身儒气的唐玄奘。
她轻轻地笑,望向天蓬,眼神当中意味复杂闪烁,“孙大圣,可真是勇敢,你说的圣僧...也真是幸福。”
天蓬哈哈大笑。
他站起身来,像是恢复了千年前天蓬元帅的威风凛凛一般,一挥手,便是玄铁黑甲,一身戎装,面目坚毅。
“嫦娥,这辈子我天蓬什么都不服都不信,唯独只信我大师兄。”
“大圣曾经跟我说过,做他的兄弟,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害怕。”
“因为哪怕是这天塌了,他这个做兄弟的,也能站在前面帮我撑起来。”
天蓬一身戎装,黑金铁甲,眸底都被晕染了几分金戈铁马的味道,百炼钢,却被面前的女人,化作了吞心噬骨一般的绕指柔。
他半跪在嫦娥面前,刚毅坚强的男人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眉间褶皱也如同深渊一般抚不平整。
“我有一句话,在心里憋了几千年,一直都想告诉你。”
天蓬望着嫦娥,伸出手来,缓缓地抚上女人的脸颊。
“别哭。”
“嫦娥,天蓬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就是你。”
“你不要哭。”
擦干了嫦娥脸上的眼泪,天蓬顿了顿,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沉默了半晌之后,近乎于艰难的开口。
“我不如大圣。”
“我没有他法力高强,也没有他爱憎分明,我太懦弱。”
嫦娥不知为何,看着天蓬这样,心中涌起了一阵一阵不好的预感,伤痛至极,红着眼眶,冲着他一个劲儿的摇头,她想告诉他不是的,她想告诉他,在她漫长而又寂寥的生命中,只有他,才是她唯一能够期待跟仰望的亮色。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是这天庭威风赫赫的天蓬元帅,他怎么会懦弱?
“其实这样也好。”
天蓬攥进了拳头,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尖上滚过一般,痛的钻心,偏偏正是如此,他脸上,还必须要保持平静,满不在乎的微笑。
“广寒宫虽好,却未免还是太过冷清了。”
天蓬望着嫦娥,眼中有深爱,有心疼,更是不舍放手的淋漓痛楚,到最后,全部都被这个曾经被打入畜生道,沦入天庭所有人笑柄的男人,化作一个强作无事的微笑。
“嫦娥,若是你愿意,不如下界去我之前的高老庄,我可以送你过去,那里民风淳朴,你肯定会过得很开心的,或者——”
“我哪里也不去。”
嫦娥摇头打断。
这个被称作天庭第一绝色的女人,眼神凄美决然,她含着最温柔的笑意,冲着天蓬摇头,她说她哪儿也不去。
此时此刻,哪怕是嫦娥再怎么迟钝,也都能够猜想得到天蓬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玉帝的威胁,他与孙悟空的兄弟之情。
嫦娥眼中有了然,也有谅解。
更有感动与宽容。
她伸手握住天蓬的手。
一字一顿,眼神坚定温柔。
“元帅,你去哪儿,嫦娥就去哪儿,可好?”
浑身的血液全部都涌到大脑当中,眼眶酸涩,太阳穴涨痛着生疼。
就算是这样,天蓬也克制不住的望向嫦娥,男人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他看着她的眼睛,近乎于艰难的开口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嫦娥温柔的笑。
原本就是倾城绝色,此时此刻这般笑起来,几乎是让周围所有一切,都失去了颜色一般。
动人心魄。
“元帅说大圣与你是兄弟。”
“大圣说就算是这天塌了,他也会挡在前面,帮你撑起来。”
嫦娥微笑着握住天蓬的手,缓缓开口:“虽然嫦娥一介女流,不了解你们男儿之间的感情究竟为何。”
“可是嫦娥绝对不会成为元帅的弱点与掣肘。”
“男儿有所为有所不为,花果山乃是大圣在下界唯一的家。”
嫦娥一袭白衣,衣袍被风吹得飘起,眼眶隐约含了泪,却蕴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力量。
她握着天蓬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熨帖。
“元帅的选择是对的,嫦娥能够理解,也绝对回支持。”
天蓬浑身一震,所有的话全部都梗在了喉咙里,越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了。
嫦娥抬头。
闭眼。
在天蓬嘴唇上面,印下一吻。
她说嫦娥也有一句话,早在千年以前,就想说与元帅听了。
君当作磐石,且当做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元帅,嫦娥愿与你共进退,愿同你一起,帮大圣把那块儿塌了的天给撑起来。
你可会嫌嫦娥碍事,你可愿带嫦娥一起。
女人眼神温柔,眼波凄美,声音却是坚决。
元帅。
我陪你同生共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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