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奘这一生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当他跑回山顶，当他看到孙悟空浑身浴血站在众妖包围当中的那一瞬间。
他想哭又想笑。
觉得自己终于赶得及跑回来，又难以抑制的后悔他来的不够早。
一直到回到茅草屋。
他并不是不想跟大圣说话。
也并不是一直都在赌气。
相反的，他心里藏了太多太多的话，太多太多的情绪想要跟他说。
一看到他身上的伤痕，却又都梗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孙悟空蹙了眉，看着面前这和尚的表情变幻，忍不住抬起手来想要将他眉间的褶皱抚平。
手刚刚抬起来，却被唐玄奘握住。
吸了吸鼻子，努力的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你身上有伤，别乱动。”
孙悟空先是一愣，然后就是想笑。
一脸无所谓的就要摇头，“我可是齐天大圣，这点皮外伤算得了什么？”
“我就是这么…这么认出来你的。”
唐玄奘仰着头冲着孙悟空笑。
眼眶通红，却是劫后余生。
他说你不是问我怎么认出你来的吗？我就是这么认出来的。
天上地下，从古到今，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齐天大圣。
六耳猕猴再像，像的毫无破绽。
赝品就是赝品。
他终究成不了齐天大圣。
之前，唐玄奘是真的乱了阵脚。
或者说，当他恢复了前世记忆，当他真正与江流儿融合的那一瞬间，六耳猕猴出现，他是没有过任何怀疑，完全偏向的。
然后孙悟空出现。
他心里纵然震惊迷茫，却还是偏向六耳猕猴那边的。
他出现在一个着实恰到好处的节点。
一直到他受伤。
唐玄奘自己心中清楚，他不过是区区一介凡人罢了。
他心中最大的支柱，就是大圣。
当他看到‘大圣’身受重伤从空中跌落的那一瞬间，他已经记不得冷静理智还有客观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了。
他只是害怕大圣出事。
哪怕是面前这个受了伤的‘大圣’，他很有可能是六耳猕猴假扮的。
他输不起，也赌不起。
于是他强迫自己不要多想，一步一个踉跄艰难的背起‘大圣’。
唐玄奘到现在，都还能记得那一刻，六耳猕猴的鲜血滴落在他脸上的时候，那种近乎于烧灼一般的烫伤感。
“大圣，你坚持住，你坚持住。”唐玄奘慌乱无助，如同梦呓一般不断重复，试图转移‘孙悟空’的注意力，让他不要那么疼，不要睡过去。
而不断滴落在他背上的咸腥血液，却是让他的一颗心越发冰凉。
六耳猕猴看着唐玄奘慌乱失措的模样，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微微眯了眼。
计划进行到这里，差不多已经算是成功了。
六耳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孙悟空自负骄傲不可一世的模样，忍不住的快意非常。
刚刚得意，牵动了身体上的伤口，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唐玄奘听到声音心中一急，急忙开口问道：“大圣你怎么了？为什么会伤的这么重…为什么会伤的这么重…”
六耳猕猴听到唐玄奘的声音，装作虚弱而又气愤的样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方才缓慢开口。
“如来老儿为了铲除我这个心腹大患…所以在六耳猕猴的身上…加持了神佛之力…也就相当于…相当于另外一个如来分′身…”
“六耳猕猴心机深沉…一门心思想着取而代之…”
“咳咳咳…所幸你没有被他骗去…”
“要不然…要不然我可就要被压入无间炼狱…”
唐玄奘脚步突然一顿。
表情有些晦涩迟疑。
六耳猕猴却是没有注意到唐玄奘这一刻的异样，心里只想着即将他便能够取而代之齐天大圣的位置，从此英雄盖世的活在世上，快意非常，于是不遗余力的，在唐玄奘面前，败坏孙悟空的形象。
“我与六耳一战，他趁人之危将所有神佛之力打在我身上，我身受重伤——”
六耳猕猴话还没说完，唐玄奘突然开口打断。
他目光落在空气中的某一个点上。
声音很轻。
“大圣，你法力高强，怎么会被那六耳猕猴算计了去？”
“还伤的这么重…”
这语气，又像是心痛，又像是含着恨意。
六耳猕猴听在心里，不由得心念一动，越发的笃定起自己计划成功起来。
“因为我承诺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受一丁点伤害。”
“我与他对战，并不是随意一个凡人能够观看的。”
六耳猕猴声音低沉，却是一片诚恳真挚。
“我怕你受了伤，所以在最后一刻转移心神，在你身上加了一个保护罩。”
唐玄奘微微抬头，
回忆起了之前自己身上莫名出现的那个金黄色的光罩。
的确。
之前他仰着头想要看清楚二人斗法的结果。
劲风却是刮得他整个人都站立不稳，浑身上下都是生疼。
而那个光罩出现之后，所有的危险，所有的凌厉可怖，全部都被隔绝在了外面。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大圣’就已经浑身是伤，从空中跌落下来。
唐玄奘眼眶之中布满了红色血丝。
轻轻的点了点头。
“是啊。”
“只要大圣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我…有半点损伤。”
深吸一口气，唐玄奘阖了阖眼，试图将情绪平稳下来。
直了直腰，抓住身上‘大圣’的胳膊，触手可及的，便是一片黏腻血迹。
一步一步。
唐玄奘走的艰难，却明显的速度越发加快了。
一路上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一直到他停下脚步。
并不是孙悟空亲手为他建造的那一处茅草屋。
而是一个破财已久的山间小院。
敲门无人应答之后，唐玄奘鞠躬三次，扶着六耳猕猴进了院子。
一直到将他扶到院中床上躺好。
从后院井中打开水放在旁边。
六耳猕猴咳嗽着想要坐起身来，“你怎么把我扶到这里来了…”
“茅草屋…”
唐玄奘站立在距离六耳猕猴还有三步的地方。
白色的朴素僧袍上面沾染了斑驳血迹，显得凌乱而又狼狈。
他却是注视着六耳猕猴，声音平缓的开口。
“茅草屋是我和大圣的家。”
六耳猕猴此时已经有些意识到不对了，却还是强笑着想要起身，“既然是我们的家，你怎的把我扶到这里来了？”
“因为茅草屋是我和大圣的家。”
唐玄奘眼眶通红，却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
六耳猕猴眼神已经是微微起了变化。
“唐玄奘，你这个傻子，在瞎说些什么呢？”
“我不就是你的大圣吗？”
“你不是。”
唐玄奘摇头。
眼神又是骄傲又是心痛。
“我的大圣绝对不会是你。”
“你是六耳猕猴。”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连带着六耳猕猴的表情，也越发的阴沉下来。他紧紧地盯着唐玄奘的脸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的？”
唐玄奘没有回答。
他认错了大圣。
却也发现了他不是真的大圣。
因为六耳猕猴重伤，哪怕是知道他不是孙悟空，唐玄奘依然将他一路背着，送到了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现在他该做的已经做了，他必须要转过身去，找到真正的大圣了。
他没有任何心情与时间，再跟六耳猕猴继续纠缠。
看了他一眼，唐玄奘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便是转身准备离开。
下一秒。
六耳猕猴阴沉到可以滴出水来的声音从身后传出。
“唐玄奘。”
“你以为我真的会放你去找孙悟空吗？”
言下之意。
就是绑，也要将他绑在这里了。
唐玄奘脚步微微一顿，转过身去望向六耳猕猴。
看着他身上触目惊心的斑驳伤口，双眸明亮，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畏惧。
“大圣说他就算是只剩下一口气在，也会护我周全。”
“我却轻信了你的苦肉计，认错了他。”
“不论我是唐玄奘还是江流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也都会回到大圣的身边。”
“哈哈哈哈哈！”
六耳猕猴大笑，不再费尽心机的伪装，顶着与孙悟空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却是跟他截然不同的怨毒与嫉妒。
“你休想！”
“我等了千年万年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
他上前一步，眼中是抑制不住的狂热。
“只要今天一过，我就是齐天大圣。”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今日一过，孙悟空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比他更识时务，比他更知道如何迎合这个世界，我才应该是冠绝天下的齐天大圣！”
唐玄奘缓缓摇头。
大圣从来都不会如此。
他高傲，是因为他从来不曾嫉妒过任何人。
哪怕是他输了。
也绝对不会，说对方半点不好。
齐天大圣孙悟空，永远都脊背挺直，永远都光明磊落，永远都能够堂堂正正的，接受日月星辰的洗礼。
他强大的让人仰视，也强大的让人心疼。
这就是唐玄奘最终最终，认出孰真孰假的原因。
孙悟空就是孙悟空。
因为是孙悟空，所以他才是齐天大圣。
六耳猕猴跟他再像，甚至于他能够揣度人心，能够演一出天衣无缝的戏以假乱真。
他最终只不过是一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赝品。
他身上，永永远远，都没有孙悟空的傲骨，也没有他的气度。
形似神似，骨子里却不似。
唐玄奘眼神骄傲自豪，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天上地下，只有一个齐天大圣。”
“他是孙悟空。”
“不是你。”
“你敢质疑我？”六耳猕猴恼羞成怒，一步步逼近唐玄奘。
哪怕是他现在身受重伤，可对付唐玄奘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区区凡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以掌化拳，下一秒就要砸在唐玄奘的脸上。
唐玄奘来不及闪躲习惯性闭上眼睛。
轰的一声——
没有被六耳猕猴打中的痛感，唐玄奘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熟悉而又刚硬的，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金黄色光罩。
而六耳猕猴。
已经被孙悟空留下来的力量反噬震得跌倒在地。
失去了神佛之力的加持。
再加上他身受重伤。
这一下，几乎是反噬的他肺腑受创。
唐玄奘楞楞的站在原地，没有看六耳猕猴，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孙悟空不知何时，留在自己身上的力量保护上面。
眼眶通红。
双手微微颤抖。
半晌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再也没有停留半步，飞快的，飞快的，朝着孙悟空所在的地方跑去。
快一点。
快一点。
唐玄奘努力的想要安慰自己，最起码大圣没有受伤。
最起码自己在最后一刻认出来了他。
最起码还能赶得及跑回去。
可是心中的不安，却像是燎原的大火一般。
熊熊燃烧。
抑制不住。
大汗淋漓。
几欲昏厥。
唐玄奘恍若不知。
脑中心中。
只有一个念头。
大圣啊。
他果真从未失言。
那个男人。
他曾经平平淡淡的告诉自己。
“唐玄奘，你给我记住了。”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会保你毫发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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