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铠甲

    接下来的两天,唐玄奘跟孙悟空相处的算是难得的和谐。

    虽然孙悟空依旧是很少说话,但是对于唐玄奘来说,能够明显感觉到他态度的转变,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一件相当好的事情了。

    望着自顾自走在前面的孙悟空,背影高大,金箍棒架在肩膀上,红棕色的毛发随风飘扬,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满足,忍不住站在原地轻轻地笑了起来。

    无论是凡人佛祖都说齐天大圣孙悟空生性暴虐嗜杀,担心收他为徒会出现什么事端,可是在他看来,能够当孙悟空的师父,怕才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傻站着做什么?”一路上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身后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孙悟空有些不习惯,微蹙了眉,口是心非的冷着一张脸。

    刚刚好对上孙悟空的眼睛,唐玄奘方才猛地回过神来,有些手足无措,愣了愣之后使劲摇头,又点头,最后才抬起头来冲着孙悟空笑。

    此时此刻正是晌午太阳最烈的时候。

    孙悟空虽然一身钢筋铁骨,却也被这头顶上的太阳烤的有些烦躁闷热。

    偏偏唐玄奘望着他笑。

    大唐最年轻的得道高僧,其实生的极好。

    一张脸白净俊秀,再加上心思澄澈,更是被沉淀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来,就像是温养了上千年的白玉。

    他望着自己这样不设防全身心依赖的笑。

    孙悟空竟是一时之间有些怔楞,连带着一颗心都忍不住软了几分。

    咳嗽一声。

    五百年前叱咤风云的齐天大圣,竟是被一个傻和尚的这一笑,搞得有些心软。

    别过脸去,孙悟空依旧是那一副桀骜冷漠,看不出表情的模样。

    “你要是走得累了,俺变出一个筋斗云来,就是十万八千里。”

    唐玄奘使劲摇头。

    “需得虔诚一步步走到西天极乐世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方才能够取得大乘佛法,若是跟大圣一起用筋斗云,怕是用不了一日就能到达,心不诚,又怎么能够修成正果呢?”

    “知道了知道了。”孙悟空转过身去走到前面,也不看唐玄奘,挥了挥手,“俺随便说说的,你要走便走吧。”

    见孙悟空被自己说服,唐玄奘又忍不住想笑,还没笑出声呢,孙悟空又转过头来,若无其事的接过他手里提着的行李。

    玄奘愣住。

    还没说话呢,孙悟空像是有些不耐烦地就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走吧。”

    说罢,不再看唐玄奘,自顾自的走在前面,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身后的唐玄奘身上没了行李,的的确确是瞬间轻松不少,两个人前进的速度也是加快不少。

    一路无言。

    唐玄奘顾着赶路,自然是没有发现。

    原来坎坷崎岖的下山路,不知道怎么的,像是变得平坦了不少似的。

    孙悟空走在前面,食指微动,一道道法力不断地施展出去,曾经叱咤风云横扫六界的齐天大圣此时此刻忍不住摇头轻笑。

    用法力铺平山路。

    自己跟这个傻和尚在一起待久了,居然也开始变得痴傻起来。

    有些想笑。

    习惯性的伸出手扶了扶行李,殊不知却摸到里面放着的一个质地坚硬的圆状东西。

    孙悟空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微眯了眼,却是没有多说什么,眸底情绪转瞬即逝,很快便是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没有注意到孙悟空的表情变化,唐玄奘看到前面的一条溪流瞬间眼睛一亮,拉住孙悟空的胳膊便是要往前面去打点水喝。

    盛水的器皿放在行李里。

    孙悟空动作顿了两秒钟之后,轻轻地笑了笑,将身上背着的行李重新递给唐玄奘。

    在他接过来的那一瞬间,像是无意,右手微动,包裹整个散落在地上,所有东西全部都掉了出来。

    唐玄奘自然是不会注意这些,第一反应便是蹲下身来捡,东西还没收拾好,就听到孙悟空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他眼神平静,就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好不好一样。

    “这是什么?”

    唐玄奘习惯性抬头,当目光落在他手上拿着的东西上面的时候,旁人眼中年轻持重的得道高僧,竟是抑制不住浑身一震。

    金箍。

    观音菩萨给的金箍。

    一时语塞。

    或者是,他一时之间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向孙悟空介绍这个金箍。

    相对于唐玄奘的纠结犹豫,孙悟空却表现的相当平静,平静的甚至是有些反常。

    他挑了挑眉,饶有兴趣的看了一眼手中的金箍之后,方才望向唐玄奘,轻轻笑了一声开口问道:“我听说佛祖那里有一金箍,念动咒语便会使戴上之人头痛难忍,可是这个?”

    沉默片刻。

    唐玄奘终于点头。

    “正是这个。”

    孙悟空点了点头,若无其事的开口问他,“这是观音菩萨给你的,你也知道咒语?”

    再一次沉默。

    唐玄奘再点头。

    这一次他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在看到孙悟空的动作之后,几乎是瞳孔都整个缩在一起。

    就像是做了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

    孙悟空将金箍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之后,竟是饶有兴趣的,将它直接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大圣,你——”

    “怎么了?”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突然多出来的金箍,孙悟空眸色幽深,表情却是一如既往,挑了挑眉,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俺只是想试试佛祖这个宝贝戴在头上是什么感觉。”

    “既然是宝贝,那便送给俺老孙吧。”

    孙悟空说话的时候,是带着笑容的。

    观音菩萨给江流儿的这个金箍究竟代表了什么含义,他心中清清楚楚。

    这话,就要重新说回到两天之前的那天晚上了。

    唐玄奘睡得很熟。

    孙悟空一如既往的坐在高高的树上,半靠在树枝上面,闭着眼睛。

    “悟空。”

    观音菩萨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半空中,高坐在莲台之上,手持杨柳净瓶,看起来威严而又圣洁。

    孙悟空缓缓睁开眼睛,倒也没有怎么惊奇,反倒是揉了揉眼睛,伸了一个懒腰之后,方才打着呵欠开口。

    “如来老儿又有什么算计要你来告诉俺?”

    普天之下,齐天大圣孙悟空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过。

    他这个态度,观音菩萨倒也没有怎么在意,反倒是眼眸深处,闪过了一道悲悯之色,轻轻摇了摇头,沉声开口。

    “佛祖命你戴上金箍,护金蝉子一路西行。”

    “金箍?”

    孙悟空眯了眼睛,目光如电,似笑非笑的望着观世音。

    “如果俺没记错的话,如来那里有一个念动咒语,会令人头痛难忍,而且永生永世不得摘下的金箍。”

    观音菩萨面无表情,高高在上。

    “金箍我已经交给金蝉子,咒语也已经交给他,现在你需要做的便是心甘情愿的戴上金箍,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挣扎。”

    孙悟空看了一眼在下面睡得香甜的唐玄奘,摇了摇头,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他的眸光锐利而又危险,不带丝毫掩饰的望向观音菩萨。

    “若是俺不戴呢?”

    戴上这个金箍,那便是意味着齐天大圣孙悟空,从今以后,都有了掣肘跟约束,从此以后,他都要受如来老儿的制约跟管教。

    自由。

    若是戴上了,那失去的,便是自由。

    “那金蝉子十世苦修,便会毁于一旦,他也将在这西行路上,死于非命。”

    观音菩萨没有说话,另外一道声音从天而降,厚重而又威严。

    孙悟空瞳孔陡然紧缩,深深地凝视着来人。

    “如来。”

    冷笑一声,孙悟空自顾自的拍了拍手,“如来佛祖亲自前来,俺真是好大的面子!”

    如来高高在上,双手合十,“孙悟空,金蝉子的命运,就掌控在你的手里。”

    孙悟空一生,最恨的就是被人威胁。

    偏偏他为数不多的几次体验,全部,全部都是如来佛祖造成。

    上一次为了江流儿重入轮回,他跪在诛仙台,受千刀万剐。

    而这一次。

    金箍。

    孙悟空浑身的劲气都发散开来,烈烈风响,带起砂砾石子,刮得人脸上生疼。

    “如来老儿,你不要以为俺真的怕你!”

    面对孙悟空的威胁,如来表现的相当平静。

    或者说,身为西天极乐之主,他这几千年,几万年,从来都不曾遇到过任何一件脱离掌控的事情。

    孙悟空是他的肉中刺。

    可是他有弱点。

    “孙悟空,你超脱五行,脱离六界,势必需要受到天命的约束,戴上金箍,那便是能够真正陪伴金蝉子西行取经。”

    “若是不肯,那你身上所有业障也将会全部转移到金蝉子的身上去。”

    佛祖双手合十一脸慈悲的念了一声佛号,“你乃钢筋铁骨,他是肉体凡胎,你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他一世么?”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周身气势丝毫不减,竟是隐约有要跟佛祖分庭抗礼的架势。

    “孙悟空。”

    “你万万不可执迷不悟。”

    “金蝉子修行十世,皆是为了取得大乘佛法,修成正果,立地成佛。”

    “因你一人之私,却要害得他承担所有业障,堕入无间地狱,受烈火折磨吗?”

    听到这句话,孙悟空的情绪,反倒是突然就平静下来了。

    他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树枝上,双手枕在脑袋后面,抬起头来望向如来佛祖。

    “你怕我。”

    “如来老儿,你把我压在五行山下两次,一共一千年,你这个西天极乐之主,你居然怕我。”

    他并不是在问。

    而是在陈述事实。

    如来佛祖高高在上的端坐在法座之上,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孙悟空说什么似的。

    “金蝉子将会把金箍给你戴上。”

    “若是你拒绝。”

    “那么所有的业障罪过,将会全部由金蝉子承担。”

    说罢,如来跟观音两人周身环绕金光,逐渐消失在这样的深夜里。

    而孙悟空,却是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望着下面睡着的唐玄奘,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一夜未眠。

    这两天孙悟空一直都在等着唐玄奘开口。

    这个傻和尚。

    把如来老儿跟观音菩萨当做信仰一天到晚拜来拜去的,他们说的话,对他来说,自然是尊崇至极,如同法旨了。

    偏偏这个金箍。

    被唐玄奘放在行李包裹最底下那一层,就像是被彻底遗忘了似的。

    孙悟空等得及了。

    索性,便是自己戴上了。

    摇了摇头。

    头顶太阳很大,睁不开眼睛的刺眼。

    孙悟空伸出手来摸了摸脑袋上面多出来的一个金箍,眸色深沉晦暗,偏偏平静的厉害。

    平静,是因为早就有所决定。

    他咧开嘴巴笑。

    几千年了。

    他活了这么久,心里自然是清楚得很。

    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

    那么傻和尚,上辈子就想着要去西天取经,替自己挡了二郎神那一下子结果没去成。

    这一世。

    是自己欠他的。

    耸了耸肩膀,金箍棒架在肩膀上,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望向唐玄奘。

    “走吧,下山了俺去给你化缘。”

    听到他说话,唐玄奘站在原地没动,眼眶微微发红。

    注意到他的表情,孙悟空顿住脚步,有些疑惑皱眉,“怎么了?”

    唐玄奘使劲摇头,冲着孙悟空笑。

    “没事,大圣,我没事。”

    一直到孙悟空转过身去走在前面,唐玄奘方才匆匆忙忙的伸出手来抹了一把脸,深呼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算得上是笑脸的笑脸。

    年轻英俊的和尚走在孙悟空的后面,目光却是久久的落在他头上戴着的那个金箍上面。

    唐玄奘笑。

    大圣对他是真好。

    而他幸亏幸亏,也对得起大圣对他的好。

    那天晚上,观音菩萨跟如来佛祖出现的晚上,其实他并没有睡着。

    从观音菩萨劝说孙悟空戴上金箍开始,到如来佛祖用他作为威胁结束。

    唐玄奘知道为什么如来佛祖会坚持一定要让大圣戴上金箍。

    五百年前他大闹天宫,法力高的惊人,几乎是无人能挡。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哪怕是在他被五行山镇压了五百年之后,也依然让人放心不下。

    心中有些为大圣心酸,却也更加坚定了他要去西天取得大乘真经的念头。

    一旦取得真经,齐天大圣孙悟空便不再是妖,不再是魔,而是可以立地成佛,享受万人供奉,无数香火。

    至于金箍…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如来佛祖会拿自己作为威胁,但是唐玄奘心里,却是隐约不情愿孙悟空戴上那个金箍的。

    在他的潜意识里。

    那个高傲而又厉害的齐天大圣,是绝对不该受到这种束缚的。

    目光落在孙悟空头上的金箍上面,唐玄奘的手伸到自己的怀中,在摸到了一个同样形状的金箍之后,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微微地笑了起来。

    孙悟空头上戴的那个。

    是他趁他去化缘的时候,拿身上的盘缠,去跟打铁铺里面的人打的一模一样的假的。

    老实说。

    唐玄奘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欺瞒佛祖的那一日。

    可是若是真的让他亲眼看着堂堂齐天大圣孙悟空,戴上一个金箍,从此以后受尽束缚无法解脱。

    心脏钝痛。

    无法接受。

    唐玄奘深呼吸一口气,双手合十,眼神虔诚。

    佛祖。

    恕弟子欺瞒之过。

    你们觉得我是大圣的软肋。

    而我,却想做他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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