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沙滩上被炙烤快要死掉的鱼。
杨莲亭艰难地动了动僵硬麻木的手指,仍然睁不开眼睛,只觉得喉咙里快要着火了似的,胸腔那处生疼生疼。
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个地方听使唤,杨莲亭忍不住有些心慌,烦躁,所有的情绪混合在一起,连带着呼吸都开始急促,身上的伤势也逐渐有裂开流血的趋势。
“不要乱动。”
声音清冷,带了几分高高在上的严厉和天生的孤傲。
传进杨莲亭的耳朵里,几乎是让男人猛地一怔,忽略了身上深切的痛感,抑制不住的,觉得眼眶有些微微发红。
多熟悉。
前世他将这声音的主人弃如敝履,甚至连他说话,都不愿意多听半句,可事实上,这人,这声音,一直到死,切切实实的,贯穿了他的整个一生啊。
可又多陌生。
阔别了多久,他竟是已经许久许久,没再听过这人,用这样的声音说过话了。
前世为了迎合他,为了讨好他,不过是因为他一句含了轻蔑的嘲讽,一身傲骨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东方不败,从此就开始掐着嗓子,学着女人说话。
杨莲亭想笑,身体却是微微颤抖。
受了东方那一掌的内伤还有背后被淬了毒的箭矢贯穿的伤口,就开始撕裂一般的疼痛起来,冷汗淋漓,浑身痉挛。
“别乱动。”
下一秒。
扑面而来的浅淡松香味道就盈满了杨莲亭的鼻尖,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紧接着就感受着东方不败固定住他身体的动作。
浑厚而又绵绵不绝的内力,从那人的掌心,不停地传输到杨莲亭的身体里面。
痛感被缓解,喉咙的干渴也逐渐减轻,一直到他能够睁开眼睛。
似乎是黄昏时分。
软帐,屏风,暖炉,入目可见的房间熟悉又陌生,杨莲亭恍惚怔了半晌,才意识到,这似乎,是东方的房间。
跟前世的陈设一模一样。
视线有些恍惚,停顿了许久之后,落在面前的这人身上。
东方不败很适合穿红衣。
不知道是练了葵花宝典,还是这人极少出门的缘故,他的皮肤很白,一袭红衣,衬得他面若冠玉,越发的清隽好看起来。
如同是画上走出来的谪仙。
杨莲亭看得入神,恍惚之间,竟是觉得有些移不开眼。
前世他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从未发现对他卑微讨好的这人,竟是这么无可挑剔的好看呢?
心中半是苦涩,半是愧疚,杨莲亭躺在榻上,一遍一遍地用目光描画着面前这人的轮廓,像是要将他深深地镌刻在心上一般。
一直到东方不败含了内力的一声冷哼。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吐出,杨莲亭猝不及防,差一点从榻上滚落下去。
再望过去的时候,东方不败已经挥袖站了起身,瞧那眸色,似是冷了许多。
“能这么瞧着本座,怕是这伤也严重不到哪里去。”
艰难抬手擦掉嘴角的血渍,杨莲亭忍不住苦笑,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现在还不是那个对他百般容忍百般爱恋的东方,而是这日月神教,最喜怒无常的神教教主啊。
自己方才那行为,对于这人来说,怕是孟浪了。
咳嗽几声,不顾身上的伤势,翻身下床,右手捂住胸口似乎还在渗血的伤口,跪倒在地。
声音沙哑,像是磨砺过的砂纸。
“属下知错,望教主赎罪——”
东方不败皱眉。
站立在距离杨莲亭不远的位置,看着一身白色单衣跪倒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原本,衣袖下面的手几乎已经要抬起,准备一掌要了他性命的。
可视线落在这人胸口那一处鲜红上面之后,酝酿了掌风的手又是微微一顿。
罢了。
冷哼一声,东方不败挥袖,不再看杨莲亭一眼,就准备离开。
“念在你为本座挡了一剑的份上,饶你一命,醒了就滚吧。”
杨莲亭苦笑。
强忍着身体上的痛苦,深呼吸一口气,咬牙,再度躬身磕头。
“谢教主饶命。”
姿态礼数,皆是无可挑剔,若忽略了方才他苏醒,不敬的盯着自己看的话,东方不败实在是在这个陌生侍卫身上,找不到丝毫错处。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
东方不败一想到这人苍白如纸的面色和身上的血渍,就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
可这股心烦意乱,对于心如古井对一切漠然了这么多年的东方不败来说,着实是陌生的让人觉得有些烦躁的。
准备离去的脚步微微停顿。
东方不败皱了眉头,低头,视线落在仍然跪倒在地的杨莲亭身上。
“还不起来?还要再劳烦平一指为你诊治一次吗?”
话说出口,杨莲亭那边却不见动静。
眉心褶皱越来越深,心中像是着了一把火似的,莫名沾染了怒气,有些不喜自己为了区区一个小侍卫莫名其妙的这般失态,见杨莲亭半晌不答话,东方不败抬起手就准备一掌毙了他的性命。
可掌风将至,心中一动,脑海中浮现出之前杨莲亭不管不顾的冲上高台,为他硬生生扛了那一箭时候的眼神。
不是疼痛,不是畏惧,更加不是后悔。
那眼神太复杂。
像是欣慰,像是松了口气的劫后余生,像是能够为他死,是一件多么让人觉得高兴的事情。
东方不败当时就在迷惑,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眼神。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侍卫,怎么会,就这样心甘情愿的为他而死。
所以,一时迷惑,东方不败竟是当着所有教众的面,抱着重伤垂死的杨莲亭,飞身回到了自己的寝居,还用黑木令急招神医平一指上黑木崖。
兴师动众。
可这人似乎就是知道怎么招惹他发怒,东方不败皱了眉厉声就要开口呵斥,话还没出口,突然发现了些许不对劲。
这人,像是又昏迷过去了?
东方皱眉,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探他的鼻息,却发现杨莲亭胸口的伤势,竟是彻底的裂开了,内息也混乱至极。
联想到方才他从榻上翻身下来给自己跪下时候的脸色。
怕是那时候,就已经疼得五脏俱焚,死去活来了吧?
东方不败眼神微微有些复杂,眉头皱得很紧,半晌,才哼了一声,有些不悦地样子。
“倒是个硬骨头。”
话虽这么说,可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没有停顿。
一边将杨莲亭重新扶回软榻上,一边沉声叫了围绕在屋子周围的暗卫。
“传平一指速来。”
得到回应之后,东方才将视线重新落在杨莲亭的脸上,沉默半晌,有些不悦的抬起手来,按在男人的胸口。
若是不渡内力给他,怕是他就撑不到平一指来了。
武功这么差,是怎么当上黄衫侍卫的。
东方不败有些走神的在想,是不是应该抽时间去整顿一下黑木崖上的教众质量了,冷哼一声,看了杨莲亭一眼。
武功差就算了,还要冲过来送死。
平一指虽然在江湖当中脾气怪异,嫌少有人敢招惹,可对于东方不败,他却是实打实遵命服从的,接到教主令之后,提着药箱很快就赶来了。
“教主,您不要浪费内里,交由属下来诊治即可。”
平一指恭敬鞠躬,准备上前,说了两句话之后却发现东方不败似乎是在走神,忍不住有些惊讶,再一次开口叫了两声教主,才看到东方不败回神。
冷了脸色,咳嗽一声,挥袖站起身来。
“你再慢点来,本座浪费的内力就更多了。”
平一指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再激怒了东方不败,只得默默地上前去给杨莲亭把脉,这一把脉,脸色忍不住一变。
“怎么伤的越发严重了?”说着转过头去望向东方不败开口道:“之前属下已经给他上了药包扎过了,可这伤口怎么突然又裂开了?”
“.....”东方不败别过脸去,一张脸阴沉的越发厉害。
见状,平一指咳嗽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可还有救?”
半晌,东方不败终于问出这句话。
“教主不必挂心,这侍卫虽然伤重,意志却是极强的,待会儿属下施了针,再给他重新上药,休养数日,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教主宅心仁厚,如此善待区区黄衫侍卫,实在是让属下心服口服。”
听着平一指的奉承,东方不败冷着一张脸,想到杨莲亭之前盯着自己看的模样,哼了一声。
“倒是个忠心不二的家伙,就是不知道这般找死,救活了又能活多久。”
都是有内力的武林中人,哪怕东方不败说话声音极轻,平一指也是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咳嗽一声,不再说话,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杨莲亭身上,却是忍不住有些同情起来。
这些年教主心思越发的深沉难以捉摸起来,喜怒无常。
这黄衫侍卫不顾自身安危替教主挡剑,可看这架势,不仅没立到功,还似乎把教主给得罪了?
想想这些年黑木崖上死在教主手上的性命,平一指摇了摇头,嘿的一声笑了笑。
就看这小侍卫能在教主眼跟前活上多久了。
平一指走后,杨莲亭依旧还在昏迷。
东方不败看着他满是死气的一张脸,不知道怎么的,有些烦躁起来,越看越觉得碍眼。
“教主,要不要将这人从您房里移出去?”注意到东方不败的神色变化,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贴身侍女青萝上前一步开口道:“这屋里血腥味太重,要不要奴婢再给你点上一炉熏香?”
东方不败皱眉。
沉默了半晌,想到平一指交代的万万不能再轻易移动的话,最终还是摇头。
“不必,就让他睡在本座屋里吧。”
“那教主您——”青萝还准备说些什么,话还没说完,就被东方不败一声冷哼给吓到。
“本座何时允许你这么多话了?”
浑身冷汗,青萝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却半个字都不敢再多说了。
“退下。”
一直到屋子里清净下来,他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几分。
整个黑木崖上的人都怕他。
东方不败眸色微微转暗,嘴角笑意也似有若无的看不清楚,一张清隽的脸,罩在阴影下面,轮廓都有些看不分明。
这些年他练了葵花宝典,越发的喜怒无常,死在他手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又何尝会看不到那些教众一个个,对他敬畏有加,畏惧至极的模样?
就连青萝。
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也怕他。
东方不败嗤笑一声,突然就觉得有些索然无趣起来,正准备站起身来离开,余光却扫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杨莲亭身上。
微微眯了眼。
似乎,这个侍卫跟着黑木崖上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
回忆起之前他为他挡箭的动作,一直到苏醒之后的冒犯,甚至是跪倒在地磕头认错。
东方不败也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畏惧。
倒是有趣。
“醒了就不用装睡了。”
东方冷冷开口。
没错,在一炷香之前,他就已经察觉到床上这人苏醒过来。习武之人六识惊人,更何况他又是这武林之中,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杨莲亭这一点小动作,他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
杨莲亭苦笑,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下床要给这人行礼。
“不必了。”
东方不败转过身去,制止了杨莲亭的动作,微微眯了眼,望着他,一字一顿的开口问道:“你不怕我?”
突然听到这个问题,杨莲亭微微一滞。
他靠在软榻上,望着坐在距离自己不远处被烛火莹莹环绕的红衣男人,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苦涩起来。
他怎么可能会怕他。
若要说怕,或许前世在他最先来到他身边的那段时间,是真真切切的害怕的。
都说教主为人冷漠,喜怒无常,一个不顺心就会打死身边的手下,可后来,面对他的百般试探,万般伤害,他才逐渐清楚明了。
这人面冷,可心软。
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任由着他欺负成那个样子,却从始至终,不肯对他狠心半分。
他怎么会怕他?
不过这些话,却是半句都不能对他说了。
杨莲亭笑笑,收起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摇了摇头,望向东方不败缓缓开口道:“属下乃是神教一份子,对教主只有...只有尊敬崇拜,如何会觉得害怕?”
听到他这么说,东方不败神色微动,轻轻地笑了笑,倒是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罢了。”
“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目光冰凉如月,看不出丝毫情绪,东方不败望着杨莲亭开口道:“你怎么说也算是为本座挡了一箭,你想要什么,说得出来,本座都会给你。”
我想要你。
杨莲亭心中激荡,第一反应想到的,就是这句话,可这话,却是万万不能说了。
男人摇了摇头,捂着胸口的伤,望向东方不败沉声开口道:“谢教主,属下...属下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
东方不败眯了眼,望着杨莲亭的眼神越发的复杂起来。
最后,他轻轻地笑了笑,淡淡开口道:“你倒是奇怪,这神教上下,所有人心中皆有所求,不是为名为利,就是为权为财,你却说你什么都不要。”
杨莲亭沉默摇头,望着面前的男人,心中有些苦涩复杂。
不是他不要。
而是他想要的,现在的你,给不了啊。
“好吧,既然如此——”
东方不败话还没说完,就被杨莲亭打断。
“教主。”
“可是想到要什么赏赐了?”
杨莲亭摇头。
他靠在床榻上面,目光长长久久的落在东方不败的脸上,细细描绘着面前这人的眉眼轮廓,看着看着,就觉得心脏钝痛,可又甜的让人发慌。
老天爷待他还算好。
上一世他昏了头,迷了心,错了一辈子。
总算还能给他一次机会重来,总算,还能让他再见到他。
杨莲亭深深地望着东方不败的眼睛,缓缓地笑了出来。
男人声音温和,带着融合了两世轮回的时光漫长,还有被藏得极好的深深情意。
“教主,你还不知道属下叫什么。”
东方不败一愣,习惯性想要说话,却被杨莲亭抢先。
男人眼神有些恍惚,有些沧桑,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满足跟感激。
他像是回到了前一世,他初做黄衫侍卫,被东方不败看中的那一日。
东方不败叫他抬起头来,他便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那时候他可真是胆小,真是萎缩,真是不知道那般高高在上,那般耀眼的东方,究竟是看上了他的什么。
“教主,属下叫杨莲亭。”
他越过床帐轻纱,越过红烛微光,目光落在东方不败的脸上。
他喉咙微动,眼眶微微发红。
一字一顿,声音低沉。
“教主,杨莲亭,我叫杨莲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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