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都湿透了,水滴下来都几乎快变成冰渣子。
寒气沁入了骨子里,杨莲亭抱着胳膊,唇色发乌,打着哆嗦,整个人颤抖着靠在墙边的角落里。
房间里简陋,很破旧。
唯一的窗户上面贴着的,是发了黄的窗纸,破了洞,外面的冷风也簌簌的往里面灌。
床是睡不了的,因为他只有一床被子,也只有一身衣裳,若是不靠体温就这么烘干了,怕是第二天,就被黑木崖上的管事,直接拖去给杖毙了。
真是冷啊。
杨莲亭哈出一口气,靠在墙边上,一边搓了搓搓了搓手,一边轻轻地笑了起来。
今天管事的玉佩掉进了湖里,所有人都作壁上观,唯独他想也不想的就直接跳了下去。
黑木崖本身地势就高,到了冬天,温度比崖下还要地上许多,湖面虽然没有结冰,却不知为何,寒气比正常湖水还要骇人几分。
折腾半盏茶的时间,几乎冻掉了他全身知觉。
脑袋昏昏沉沉,杨莲亭回想起方才将玉佩从湖里打捞出来之后,管事看他的眼神,若是明日自己申请去做那黄衫侍卫...也不会太艰难了吧?
黄衫侍卫。
杨莲亭挣扎着起身,看了一眼这破旧到几乎惨不忍睹的房间,眸色忍不住有些恍惚,阖了眼,靠在墙上,轻轻地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前世好日子过得太多了,竟是都快忘记了。
在没有遇到东方不败之前,竟是这么的艰难坎坷。
没错,前世。
杨莲亭阖了眼,质地粗糙的杂役衣服上面的水滴答滴答的往下掉,浑身肌肉冻得都忍不住在痉挛,他的思绪,却是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前世啊。
他是这黑木崖上风光无限手掌大权的杨总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人扮红妆,做女红,放下身段,软了音调,百般温柔的讨好着他,为了让他多停留片刻,为了让他多看他一眼,竟是糊涂地将这日月神教所有的权利,都交在了他一人手上。
那人...
杨莲亭缓缓睁开眼,靠在墙角里,透过破了洞的窗扉,望向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
在他的记忆中,那人总是一身红装。
大红色的衣袍,浓妆艳抹,一张清隽好看的脸,总是被他涂抹的乱七八糟。
前世他总是强忍厌恶,虚情假意的,可现在想来,那一张脸,那一身装扮,怕全部都是那人,为了迎合自己,讨好自己,才刻意做出来的吧。
心脏那一处有些闷生生的疼。
杨莲亭深吸一口气,勉强牵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来。
前世,那一日,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人。
他只想着那人武功天下第一,所以不管不顾的,带着令狐冲任盈盈任我行一行人,上了山,破了机关,到了那人的院子里。
他不顾旁人在场,对那人大吼大叫,责怪着催促着他解决了那些人。
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成了他的累赘。
任盈盈以他做人质,在那人忙于打斗分不开身的时候,一根一根的切下他的手指。
那疼痛啊。
杨莲亭伸出自己的手,对着屋子里的油灯看。
他到现在还记得,前世那一日,手骨被生生斩断时候的痛楚,十指连心,钻心剧痛,他疼得大汗淋漓,浑身抽搐,疼得撕心裂肺,目眦欲裂。
可是那种疼,比不上他看到那人为他下跪时候的那种疼。
他一直以为,他是不爱他的。
他从小贫苦,做了太久的人下人,受了太多的屈辱鄙夷,所以他发了疯似的渴望权利,发了疯似的想要凌驾于众人之上。
所以他费尽心机的走进那人,讨好那人,哪怕是发现了那人的残缺,也能够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的曲意逢迎,一直到那人彻底将心托付于他。
他一直以为,他对那人所有的恩爱,不过只是贪图他手中的权利。
一直到濒死。
那人心高气傲,武功天下第一,神仙一般的人物,却在最后死的时候,跪在任我行的面前。
那般的伤势,痛到已经不能行动了,他却抓住任我行的衣袍,那般低声下气的哀求。
“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请你瞧在我这些年来善待你大小姐的份上...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黑木崖去吧——”
声声哀求。
还有望向自己的那眼神。
到死。
那人都在为自己着想。
杨莲亭还记得,最后死的那一刻,鲜血喷薄而出,洒在脸上的那种温热感。
那人大红衣裙烈烈,却耷拉在地上,沾染了泥土灰尘,血迹斑斑,最后死的时候,他叫自己莲弟。
“莲弟——”
那一声,几乎是诉尽了他这一生所有的温柔爱意,还有最后的自责难安。
那人到死,都还在怨恨自己,没能保护好他。
死的时候痛不痛?
其实都快忘记了,就那么一下子,或许再怎么痛,也痛不到哪里去吧。
可是看着那人死的时候。
这辈子,一直到现在,辗转反侧,甚至是他重生回到了十七岁,都日日夜夜,难以释怀,甚至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痛彻心扉,挥之不去。
痛啊。
钻心的痛。
比断手断指痛,比脑浆迸裂死无全尸的那一刻痛。
令狐冲骂那人老妖旦。
可不是么?那人被尊为天下第一,日月神教教主,武林当中呼风唤雨无人敢不遵从,可是他却偏偏躲进了香闺里,日日夜夜描眉画目,刺绣拈花,扮作了女人模样,掐着嗓子,放低了身段来讨他欢心。
他也曾经是鄙夷厌弃的,到了后来,甚至连去都不愿再去他那个院子。
可为什么却到了最后。
才发觉那人有多好,才发觉那张脸,他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仔细去看过。
“东方...”
杨莲亭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靠在墙角里,双眼血丝。
所幸他重生了。
所幸老天爷,还能够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
上辈子,他醉心权势名利,将东方不败所有真心全部践踏,用虚情假意和虚意逢迎,造就了一个巨大的牢笼,将那个本该俯视众生的人锁在里面,日日夜夜,寂寞孤苦。
这辈子...
脑海中浮现出那道红衣烈烈的身影,杨莲亭靠在墙角边上,眸色有些恍惚。
他很想他。
非常想。
可是前世伸手可及的人,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实在是,难如天埑。
苦笑摇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杂役衣服,杨莲亭忍不住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无力。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前世,还需要两年,他才能够成为教主的贴身侍卫,才能够逐渐走进东方。
两年啊。
他实在是,实在是等不及。
大概是死了一次的缘故,他好想看看他,好想摸摸他,好想伸手去抱抱他,他的东方。
前世他再怎么抵触,再怎么厌恶,可事实上,东方不败,是贯穿他全部生命,从头到尾,重中之重的那个人啊。
可惜他到死了才看清楚。
东方不败对他有多重要。
重生之后的这段日子,他日日在黑木崖做着做繁重最低贱的活,而东方不败已经继位许久,除了童百熊这种心腹手下,鲜少有人能够见他一面。
两人之间的距离,天差地别,难以逾越。
若他能够一步一步按着前世发展去走,两年之后,自然而然会被调到东方不败身边。
可是他等不及。
真的等不及。
若不是因为这样,他也不会费尽心机,在这样冷的大冬天直接跳下寒潭,去帮一个小管事去捞玉佩。
前世杨大总管在黑木崖呼风唤雨,掌尽权势。
这一世。
杨莲亭呵了一口气搓了搓手掌,努力让自己浑身暖和起来。
那管事负责黑木崖上杂役活计的分配工作,若是能够讨好了他,到时候自己想办法再送点好处,能够提前被选作黄衫侍卫。
能够提前到东方不败身边。
能够离他近一点,就好了。
耐心谋划着日后的路,杨莲亭想着想着,忍不住苦笑一声,怕现如今自己这幅模样,就是报应了。
前世东方不败日日在园中等待着他能够去看他一眼,他却日日找事推脱,得到了权势地位,再也不愿多看那人一眼,视如敝履,如瘟疫。
而现在,他却是抓心挠肝,日日夜夜期盼着能离他近些。
东方啊。
他的东方。
杨莲亭在寒风凛凛破屋里念着这个名字,像是找到了支柱,缓缓的,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自从杨莲亭不顾寒冷跳下寒潭之后,那管事对他,似乎就另眼相看起来,平日里会格外关照一些。
前世工于心计,醉心权势,杨莲亭自然知道如何拉拢人心。
在教里侍卫调动的档口,他将积攒了数月的月钱一分不留的送到了管事的口袋里,几番好说歹说,竭力恳求。
管事的终于松口,引荐他去侍卫长那里试试。
东方不败是武学奇才,几乎精通所有武功门路,什么武功秘籍全部一学就会一点就通,而杨莲亭,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普通人。
没有天赋,缺乏根骨。
虽说勉强记得前世东方不败找来给他练练的内功心法,却也实在因为自身条件限制,无论如何也练不出一个名堂来。
不过这一世勤加练习,虽然做不成武林当中一流二流的高手,可这黑木崖上普普通通的小侍卫,总是可以的。
管事一番引荐,再加上杨莲亭刻意表现,倒是很快的就从一个最下等的小杂役,摇身一变成了黄衫侍卫。
黑木崖上侍卫众多。
他实在算不得突出的那个。
“都给我精神一点儿!今天圣姑生辰,教主会亲自来贺,谁若是不开眼的触了教主的霉头,可别怪我不给面子!”侍卫统领大声交代着注意事项,站在人群当中的杨莲亭,却是精神猛地一震。
任盈盈生辰。
前世害得他跟东方惨死的那个贱女人。
男人微微眯了眼,掩下心中翻涌的恨意与杀意,深深地吸了口气。
暂且还不到收拾那个贱女人的时候,不过时值她生辰...东方一向待她极好,自然会出场庆贺。
东方啊。
终于能够见到他了,叫他如何不欣喜?
想到前世的这个时候,他还不过只是一个小小杂役,这种场面,怎么可能会参与的了?现如今,他费劲心机做了这小侍卫,哪怕只能站在远处围观,却也是足够了。
心情激荡,一直到晚上。
黑木崖大摆筵席,为圣姑庆祝。
各大堂口堂主,长老,统领,都喝得酣畅淋漓,气氛难得热闹。
“教主驾到——”
一声喝响,所有教众齐齐跪倒在地,场面壮观。
“参见教主,教主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念着日月神教的口号,杨莲亭也顺势跟着其他人一起跪在地上,可那目光,却是克制不住的,朝着高高在上的教主之位望去。
心脏跳动,口干舌燥,眼眶,都是微微酸涩,克制不住的通红。
周遭环境,其他所有人,在他眼中,似乎都看不见了。
唯独只有飞身而来的那道身影。
红衣烈烈,皮肤苍白,身形消瘦,可那一张脸,却是透进了骨子里的冷漠冰凉,像是天下苍生,都看不进他的眼睛里。
骄傲,而又漠然。
他的东方啊。
多熟悉,多熟悉的一张脸。
杨莲亭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激荡,一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指甲掐进肉里面,浑身都忍不住有些微微颤抖。
眼眶热地厉害。
杨莲亭的眼光片刻都不愿意离开高高在上的那道身影,近乎于贪婪的,望着那个前世他从来都不曾珍惜的人。
东方不败素来六识敏锐,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来自人群当中的这道目光。
微微蹙了眉,却只当是教众狂热,虽然有些不悦,却克制着没有发作。
“东方叔叔,谢谢你给盈盈办生辰。”
身着粉裙的小女孩稚声稚气的冲着东方不败行了一礼,正是小女孩时期的任盈盈。
东方不败应了一声,没有说话,一挥手,便是有紫衫侍卫飞身而出,抬着一个箱子出现在女孩面前。
“这是送你的礼物。”
“今日日月神教上下同乐,祝圣姑生辰快乐。”
东方不败一出口,神教上下皆是再次跪倒在地,口号有如排山倒海一般。
杨莲亭所有的血都涌到脑袋上去,肌肉也紧紧地蹦在一起,他想笑,眼眶却是通红。
有多久。
多久没听到东方说话的声音了?
前世这人为了讨好他,掐着嗓子做妇人说话,尖声尖气,不伦不类,他听着心烦,责备了几句之后,东方为了不招他讨厌,到最后,竟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也斟酌着长久沉默,生怕一不小心惹了他不高兴,就不到他院子里来了。
前世那人如此小心翼翼,他却如此不懂得珍惜。
到了现如今。
杨莲亭深吸一口气,竟是有些心酸的觉得满足。
前世今生,从死到生。
再听到这人的声音,竟是让他满足的有些想哭。
东方啊。
他以前怎么就未曾发现,他声音清润干净,带了些许凉气,竟是说不出来的悦耳好听呢?
“去把这几坛酒给各位长老还有堂主们送过去——”正在杨莲亭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东方不败身上的时候,侍卫长开口吩咐他的声音,终于将他拉回了神。
忙不迭的答应,扛着几坛酒就往宴席中间走。
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仰头,望向坐在最中间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童百熊是东方不败的拜把兄弟,在这神教当中的地位,也非同小可,任盈盈是神教圣姑,两个人的位置都只比东方不败低了一点。
杨莲亭在抱着酒坛往那边走的时候,跟另外两个侍卫悄悄开了口。
由他去给童百熊加酒。
那么走过去,就能离东方不败,稍微近一点了。
“你这小侍卫,怎么动作慢慢吞吞的?”童百熊是个急性子,看着杨莲亭动作不急不缓,忍不住皱了眉头呵斥出声,嗓门之大,几乎让下面其他人的目光,全部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杨莲亭不是个不知道轻重的人。
只不过他实在是不愿意,失去这么一个跟东方距离极近的机会。
他克制不住的想要多看他两眼,克制不住的,想要靠他近一点。
倒酒的时候,看着童百熊大大咧咧的粗人模样,上辈子从来都不曾瞧得起他的杨大总管,此时此刻竟是忍不住有些憋闷,忍不住,有些羡慕起他来了。
被童百熊这么一呵斥,杨莲亭连忙放下酒坛就要认错,低眉顺眼的退后半步,却没有立刻走下台阶退下。
侍卫长在下面皱了眉头拿着鞭子就准备呵斥,一阵混乱之中,杨莲亭叹息一声有些遗憾的准备弯腰退下,却耳朵一动,突然听到了一阵破空声。
心中一紧,抬头就看到一枚闪着寒光的箭矢,精准无误的冲着东方不败的方向射来。
高台之上,东方不败眸色淡淡的,微敛了眉目,表情看不分明,却丝毫没有想闪躲的意思。
而杨莲亭却是眼眶发红,几乎是没有丝毫反应时间的,猛地一发力,飞快地跑上台阶,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冲着东方不败扑了上去,完完全全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入鼻,尽是熟悉地让人想要流泪的浅淡松香。
杨莲亭深吸一口气,还来不及多想,就感受到了身下这人近乎于喷薄而出的怒气。
“你这是在做什么?!”
东方不败猛地被人挡在前面,已经是盛怒,他素来讨厌任何人与他接触过近,而此时此刻,这个陌生侍卫,竟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如何不怒?
抬手就是一掌,实打实的打在了杨莲亭的胸口。
一声闷哼。
身上这人却是一个踉跄,整个往自己身上压了下来。
杨莲亭很疼。
非常疼。
他不过只是血肉之躯,再加上武功拙劣,硬生生受了东方不败含了怒气的这一掌,如何承受得住?
还没来得及解释。
后面破空而来的箭矢,又精准无误的刺中了他的背部。
狠狠贯穿,鲜血喷薄。
东方不败挥手运了内力想要将面前这陌生侍卫一掌打死,垂眸却看到他胸口凸出来的那一枚箭尖。
皱了眉头,手上动作微微停顿,此时此刻,他如何会看不出这个小侍卫突然扑到他面前来所为为何。
心中微微一动,皱了眉头,盯着杨莲亭的脸没有说话。
杨莲亭却是意识逐渐有些恍惚,对上东方不败的那双眼睛,那张熟悉了一辈子的脸,忍不住心中满足。
又是痛,又是欢喜。
他伸手,试图想要去离东方不败近一些。
“你没事真好...我不痛——”恍惚之间,杨莲亭似乎是看到了前世闺房当中的东方不败,自己稍微受了一点伤,那人总是会担心个不停,皱着一张清隽的脸,语无伦次的问自己痛不痛。
杨莲亭扯了扯嘴角,意识涣散之间,习惯性的开口想要安慰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想到面前的东方,是日月神教的教主,而不是全身心爱他的那个男人。
忍不住苦笑,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冒出来的尖锐箭矢。
砰地一声——
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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