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秋雨踩着浮桥行走,脚下木板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听在耳中,不由自主随之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家主真是料事如神,知道定有人用不入流的手段为难大公子,幸好自己速度够快,否则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不过说起来,没有看到大公子尴尬的模样,实在有点可惜。
踩着随嘴里曲子节奏变化的脚步,他兜转入了檐下挂着竹蜻蜓风铃的院中,举手敲门。
里面登时传出一阵乒呤乓啷兵荒马乱之声,有人光着脚把地板踩的咚咚直响,小心翼翼拉开一丝门缝。待看到是莫秋雨,里面传来老大一声舒气声,雷季泷打开门,埋怨道:“怎么光敲门不出声,我还以为老爹来了,差点没把我吓得从榻上摔下来!”
莫秋雨跨门槛入门,才不告诉他雷元江早就知道了,只笑:“我大半夜的走几里路过来,你就不能先说点好听的?”
步过被雷季泷亲自布置在门口的数扇插屏进入外间,十数盏羊皮小灯被放置在地,旁边还放着一捆大小相等的备用白烛。屋内亮如白昼,可见短腿长几上摆了好几个拳头大的石研钵、石杵以及小瓷盘,还有一个以大号圆瓮装着的浆状物。
桌面正中央放着毛笔架,但悬挂的不只是毛笔,还有许多不尽相同的刻刀和剪子。笔架前方铺着一张白狐绒皮,狐皮上铺着小一寸的灰鼠皮,灰鼠皮上放着大尺寸的白瓷方碟。方碟上又见茶盘,乃是一只黑色木圆盘,上有完整雕痕,但仅有少许上了色。
长几下遍地是不同形状的攒盒,里头不是挤满了各色的石头珠子,就是放着珍珠贝壳以及颜色不同的染料。真正盛满糕点零嘴的盒子都在坐塌上,也是玲琅满目,隐隐见榻上有碎渣和半只红豆饼,许是来之前雷季泷正坐在榻沿吃着。
莫秋雨随雷季泷迈过烛灯到长几前坐下,小心翼翼不去碰这些物什,揶揄他:“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怎么你还在摆弄你的漆器?之前同你分别已是好几个月前了,那时便见你刻好了线条,现在都没有弄完?”
雷季泷把饼揪到嘴里吃着,摸来一只茶杯喝点水,再把黎色长袖往臂上打了个结,抓起沾着金粉的毛笔回他:“别说了,原本闷在家里做不下去,于是思虑出门找老爹透透气,结果怎想老爹如此狠心把我扔到丐帮。这些埋怨的话你在船上也都听腻我就不说了,到底现在又有了干劲!闲话少说,快给我把石头都捣成粉,我等着用呢。”
莫秋雨可不是来做苦力的,从怀里拿出一张请柬递去:“别急,我方才要与你说。玩宝斋把请帖送到我家,邀你今夜去竞宝会”
雷季泷接过翻开看,嘴里嘀咕:“奇也怪哉,我今日才同老爹回来他们又知道了……而且邀我怎的把帖子送到你家?”
“苏掌柜可不像今早李掌柜那样,人家可清楚雷叔不喜你四处乱跑,不把帖子送到我家难道还送到雷家让你被雷叔骂一顿吗?”
雷季泷想了想倒也是这么回事,快速扫两眼又问:“现在什么时辰?”
“戌时二刻。”
“那还等什么,戌时四刻就开始了啊!”
雷季泷当即站起身来,把请帖往怀里塞,蹦到内间去抓出一件牙色半臂。他边往身上套衣裳边朝外走,刷刷两下穿好了鞋袜,连声催促着莫秋雨。
莫秋雨给他吹熄屋里所有蜡烛,刚走出门就被他抓着手小步跑起来,无奈道:“你着什么急,要不顺便去问问季沅他们要不要一并去?”
“对对,好主意!”雷季泷鼓掌而赞,忽想到什么,止步侧脸看莫秋雨,“话说起来,我怎么觉得秋雨你最近好像聪明了不少啊?”
莫秋雨白他一眼,推他后背往前:“我聪慧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只是你往日没有留心察觉。”
“是这样吗?”雷季泷有些疑惑,眼睛直往莫秋雨身上打转,“我怎么又感觉你这身打扮哪里眼熟?”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衣着来了,快走吧。”
莫秋雨有些不自然地拉了拉有盘扣的衣领,伸手把雷季泷的脑袋掰正,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两人顺着台阶往上闹了一路,到童夫人院外把门敲开,让女婢把雷季沅唤出来。
只片刻,雷季沅披着外套就出来了,未语先笑:“晚好,小泷和秋雨寻我吗?”
“是啊!”雷季泷上前去抓着雷季沅的手,左右晃了晃,“沅哥,有竞宝会,出门玩吗?”
“这……”
雷季沅面露为难,他悄悄转头往屋内看了眼。屋内清楚能见临窗烛光剪影乃是一女子手持书卷,他捏了捏雷季泷的手,面带歉意摇头,“不行啊,我娘正在考我功课呢,下次咱们再一起去好不好?”
雷季泷有些失望,但他也清楚童夫人在功课方面抓的比雷元江对他还严,所以又有些同情,反过来安慰雷季沅:“没关系,我就是这么一说,沅哥功课要紧。”
雷季沅点点头:“嗯,那么你们夜半出游,记得要小心。”
“好啦,又不是一次两次了,那我们走啰。”
两人道别,又转至秀夫人院门前,隐约听得院中有说笑声,再唤女婢把雷季笙与雷季桐唤出来。等了半晌,女婢慢步跺来,倚在半阖的院门后,轻声说:“夫人令婢回话,公子与小姐在温习功课,可能出不去了。”
“这样吗,那打扰了。”
雷季泷对莫秋雨耸耸肩,面露可惜,抬步离去。
走没两步,雷季泷想起洛戈:“哎对了,小洛戈到哪里去了,他没来吗?”
莫秋雨任他搭着肩膀并走,答道“小洛戈早睡了,你以为大家都是夜猫子啊。”
这不过是道插曲罢了。
他们到门房处取了莫秋雨的马驹,共骑一骑,一路小跑而走。
到了庐陵城门前往内探看,楼阁处无不是华灯四悬,万千灯火聚集一处,煞是美丽。不过如何美丽,对于常年居住于此的人们而言,都已成了寻常。
两人入城,宽敞街道左来右去中间走马。他们座下马驹前胸串着塑有霹雳堂标志的铁牌,金线缚红穗穿着萤石珠子晃荡,银铃铛叮叮当当。路人远远瞧见听着便自发让出路中央,容他们过去。
顺着路过了两座短桥,远远瞧着玩宝斋楼阁尖顶,莫秋雨忽觉后腰衣裳被扯了两下,听雷季泷说:“秋雨,转到堂里头去吧,我想找一个人。”
“嗯?你要找谁啊,眼见的都要到门口了才说,你还真当我是你马夫啊。”莫秋雨勒辔,马驹嘶鸣一声,随即顺他力道转向霹雳堂方向。
“哎呀,一阵子不见你越发会埋怨了。”雷季泷像往常一样挤兑两句,目光不经意划过鼎香轩飘扬的青旗,手从莫秋雨腋下穿过就抓停缰绳,一个拧身从马鞍上下来,“等我一下。”
莫秋雨还没反应过来呢,雷季泷就截断人流冲进冲出,不到半柱香就跐溜蹭上马,喘了两口气。
莫秋雨瞅他手上提着刻有鼎香轩字眼的食盒,问他:“拿着什么呢,家里没吃饱要拿着去竞宝会上吃?嘿,不过别说你饿不饿,你只要到哪里去,玩宝斋的糕点比这里还全。”
“我早就饱了,这些可不是买给自己吃的。白糖糕,枣糕,还有几样记不得名字的,看着挺好看。”
莫秋雨侧头去看雷季泷,故意使劲刮了刮眼再看他,嘴里发出怪声怪调的长音:“哟~”
“怪里怪气的什么毛病,你眼睛疼?”
“我眼睛不疼,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不是刮刮眼睛再看你嘛。”
“我不跟你斗嘴。”雷季泷拍他背催促,“快走啊马夫。”
莫秋雨笑笑,往马腹上一踢叫它自小跑走着,继续道:“我记得先前你身边有个人,和我们年纪差不多,你是想拿给他吧?”
雷季泷有些诧异:“你记得?”
“才没两天的事,怎么记不得?”
“我还以为莫大少侠不会留意无关的小人物呢。”
“雷叔说了,管住嘴,多听多想多看,我可都记在脑子里。”说着说着莫秋雨忍不住笑出了声,“倒是雷大少爷那么狼狈的模样我是第一次见,恐怕这辈子都忘不掉。”
雷季泷哼了声不理会他。
霹雳堂朱红大门宽阔,五六匹高头大马能轻易并行,黄铜螭龙衔环,瞪大眼瞳直视前方。两人骑着马儿,很快来到霹雳堂前,莫秋雨用马鞭挑起铜环敲了两下,不时就有人敞开门,躬身迎他们进入。
霹雳堂内部也大,放眼尽是两层的房屋,房与房间以灰砖连接起来,其他地方则是校场,摆了不少梅花阵木人桩一类物件。
入了门两人才下马,看时间距离竞宝会不太远,顺带问门口的人:“今日来的客人都住在哪里?”
“西苑。”霹雳堂弟子回答道,“不过似乎有好几位客人用罢饭后出了门。”
雷季泷心里咯噔一声,忙追问:“丐帮的呢,全部都出去了?有说去哪里吗?”
霹雳堂弟子想了想,如实回答:“丐帮那位大师兄似是带着同门出去了,说着要去下酒馆来着,人数没有仔细数,但如今想来应该没有全部离开。”
雷季泷把食盒往臂上一挽,立刻撒开丫子跑起来。莫秋雨还想和霹雳堂弟子聊两句,转眼就只见得他背影了,赶紧追上去:“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啊?”
雷季泷对他摆摆手:“你别跟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莫秋雨听了,也是懒得跟他跑,止步停下,往回走时嘴里不忘嘟囔:“神神叨叨。”
再说雷季泷一路朝着西苑狂奔,西苑又有待客用的小院者数,他没问清楚到底是何处,只好一间间推开院门探眼。也是他运气好,没走几个院子,就瞧着某个院子里靠墙放着许多棍棒,于是便知就是这里。他走进去兜了一圈看,院内寂静异常连灯火都没有,显然没有人,他心道莫非林琥也出门逛街去了?
看来自己是来晚了。
他懊恼地跺跺脚,却也没有别的方法。
自从微山湖出来,林琥已经好些时候没有和他说话,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雷季泷烦恼地抓抓头皮,不由往地上一蹲,任衣摆都拖在地上,自己则托着腮胡思乱想。
但和林琥认识这么些时间,他也知道林琥不是脾气大的人,想来肯定是他做错什么可自己没有察觉,着恼了林琥。
到底是哪里呢?
正冥思苦想着,就见一双脚迈了进来,顿在原地。
他抬首一看,可不正是林琥?
“小虎子!”
林琥手里捧着木盆,听他欣喜一唤浑身微不可闻抖了抖,脸色没什么变化,嗯了一声,转身角落去取竹竿。
雷季泷立即站起身小跑到他身边:“小虎子,你没出门玩吗,我却以为你不在,困惑了好一阵子。”
林琥把竹竿架起,弯腰从盆中取出浣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一件挂上去。
雷季泷随着他走:“不过也是,其实外面没有什么可玩的……”
想到自己来的目的,他又改口:“不不不,这话也不太对,其实还是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但外乡人不太清楚。那什么,今日有人邀我去竞宝会,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
见林琥忙完了手里东西,他把臂弯里提着的食盒塞到林琥怀里:“还有这个,你不是常说他们吃饭如虎似狼的,总是抢不过菜吗,这个给你。”
林琥手上还湿淋淋的,捧着食盒都擦在了布巾上,听雷季泷所言不由失神怔住。
雷季泷趁此抓着他的手,稍稍用力往外拉:“怎么样,我们走吧,你一人在此处无事可做多闷啊!”
“谢谢。”他目光稍敛,摇了摇头拒绝,“但是,我今日从霹雳堂中的前辈们那里听了许多御敌的方法和道理,打算自己归纳归纳,并把今日大师兄教导的东西温习一遍,所以并不准备出去。”
听林琥拒绝,雷季泷皱起眉,嘴也撅起一些:“什么御敌之法和道理,你若喜欢,我让爹爹喊他们把这些通通记录在册送给你就好。练武每日都可以练,但竞宝会这样有趣的事情一年方得一次,只一衡量就知孰轻孰重了啊。”
林琥听罢,原本看着食盒稍缓的眼神沉下来。他拨开雷季泷的手,也拨开臂上柔软绸缎,转身要走到墙边拿起他的长棍。雷季泷却插身拦在他面前,面色不悦:“小虎子你究竟是怎么了,自那处离开以后,你就一直没有好脸色,同我形同陌路似的。你究竟是在气什么,莫非这些天的兄弟情份,你都不要了吗?”
“我气什么?”林琥一时忍不住发出声冷笑来,“你现在跟我说兄弟情分,先前隐瞒身份的时候怎么不说?”
“那是有原因的啊!”说起这事雷季泷自己也气,“我先前不是故意隐瞒的,可你也没有问啊。后来我倒想说,偏大师兄是与我老爹联合起来的,我是想说也说不出口!”
“这么说,倒全部都是我、是大师兄、是你父亲的错?”
“是啊!”
林琥捧着食盒的手不由用力,把木盒抓的发出“嘎吱”声响。他垂下头,夜色深也看不太清他的脸色,只隐隐听他把牙根一咬,压抑着某种情绪的声音含在嘴里不太清晰:“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
“什么?你又不说,我明白什么?”
雷季泷先前不假思索认定是他老爹的错,忽又觉得林琥问的这个话有哪里不太对劲,上前一步抓着林琥双手手臂,声音不自觉放大,直问:“小虎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确确实实并非有心故意隐瞒你的,我也是真心把你当做朋友,你若真的生气,我在这里给你道歉,你还要我怎么样?”
林琥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抓着食盒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这沉默就似摇身一变,作了坠石吊在雷季泷心头。
雷季泷活了这么大,教习先生也好,曹茜阳也好,雷元江也罢,就算不满责骂他学习不用心,他也浑然不在意只做自己想做的是。
但是现在,他生平第一次看重一个人的想法。
最后林琥绷紧的双肩一塌,他呼出一口气,用平淡的口吻道:“我的意思是,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
雷季泷不知所云:“怎么不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哪里不一样了?”
他后知后觉想起林琥的身世,不以为然:“小虎子若愿意,我叫老爹让你和二子他们一起加入霹雳堂就是,反正我爹最爱做提拔别人的事情,他不会拒绝的。”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全部是你父亲经营得来,你没有为此费过半点心神,付出半点努力,又怎么敢把这一切都认为微不足道?你根本不知道别人有多么努力去追求在你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你也看不到别人是如何拼尽全力追求维护心中所求,你又怎么敢把这一切都说的无足轻重?
“你——”
林琥几番张口,半晌终仍是无法把心中所想说出。
他自己也明白。是他一开始就存了利用雷季泷的心思,也是他到了后来,把雷季泷看做与自己同样的人。
他气什么?
他只气自己不争气,硬把明月当成了米粒,还企图扒拉到自己石头碗里来。
“算了,没什么好说的,我不出去。”
林琥把身子一振,从雷季泷手里脱了出去。雷季泷还要抓他,可几日安逸生活早让雷季泷懈怠了在枭手底下的训练,又哪里是苦练不辍的林琥对手?
林琥疾跑两步蹿进屋子,把门一关门闩一落,不管他连连拍门,仅在门后说:“别敲了,你走罢。去哪里都好,玩的开心。”
雷季泷又重重拍了几下门,不得任何回应,一时竟是如坠梦魇杂念纷纷,若有所失却又难以言状,心中惶恐难耐。
他低声下气道了歉,好言好言分说解释,可都不起作用。他不知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也不知自己还能如何,但他知这门是敲不开了,所以原地站了片刻,便浑浑噩噩往回走。
那霹雳堂大门处,莫秋雨正与守夜弟子闲聊,各有谈资,说的畅快。见雷季泷回来,便唤了声:“你的事情做好了没有,马夫可要提醒你时间不多了。”
莫秋雨牵过马驹待雷季泷过来,走近一看却发现他满面失落,甚是疑惑:“怎么了,被霜打了?”
雷季泷没理他,径直爬上了马。
莫秋雨深明自家发小秉性,什么东西绝对都憋不住。于是他并不追问,上马后与守夜弟子告别,驱马向玩宝斋。
果然不多时,就听身后人闷闷问:“秋雨,你既然知道小虎子,那你说说,他和我到底有什么不同?”
“你闷闷不乐就为了这个问题,什么时候你多愁善感起来了?”莫秋雨呵呵笑着,“要说不同那可多着了,这个世界上原就没有相同的人啊。有些人庸庸碌碌,有些人泯然众人,有些人一眼就能看出与众不同……”
说着说着他察觉自己又跑题了,连忙掩盖:“至少我看不出那个你叫小虎子的人有什么了不得,但你可是霹雳堂和雷府的未来家主。”
雷季泷听着并不高兴:“小雨这话,就跟那些嫌贫爱富计较身份的人一样,肤浅得很。”
“这话我可不同意。”莫秋雨扬鞭打马,驱使马匹小心绕开行人,随口道,“小泷,你可不要看轻贫富和身份,它们可是有很大不同的。贫富往往决定一个人起/点有多高,而身份,则决定了你看的有多远。”
他凭空甩了个响鞭,抬首望着身处的庐陵之城,忽有所思:“不过嘛,真正决定一个人宿命的,既不是起/点也不是视野。”
“嘴上说的倒厉害,那你说是什么?”
莫秋雨笑笑,张口说了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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