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人夙琪挽着裙摆走入书房,枣红色对襟襦裙与眉心花钿与发鬓红宝首饰相得益彰,抬眼觅见封人夫妇在堂上坐着,扬笑轻唤:“爹,娘,这么着急把女儿喊回来作甚?”
封人夫人快步走过去,牵住她的手道:“叫你回来做什么?昨日你爹才和你说过雷家要来人,今日大早就跑到别人家去,感情你是没有放在心上。这不,大半个时辰前,你雷世伯的义子就过来了,你偏不在,真是好生失礼。”
“罢了,现在回来就好,这几日少同那些人家的姑娘来往。都是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儿女,天天只晓得攀比衣着首饰,不成气候。”封人嘉范把手一摆,左右看看封人夙琪身上衣着,两道浓眉就皱了起来,“瞧瞧你穿成什么花枝招展的模样,回头赶紧换一身素净的,免得堕了人家对你的印象。”
封人夫人接口:“是是,前几日不是裁了件丁香色的襦裙吗,大红大金就别穿了,首饰一律换成素银,多余的发饰就不要戴了。”
“哎呀,爹娘,怎生需要弄得这般麻烦?”封人夙琪挣开封人夫人的手,嗔道,“不瞒你们,前些时候女儿从姑苏归来之时,半途上就遇见过雷世伯和他的义子,还是他将女儿从那群山贼手里救出来。因为想着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就没有同你们说,免得你们又和雷家攀这些有的没的的关系......”
“什么?”
封人嘉范脸色瞬时阴沉下来,惹得屋内两个女人一惊:“怎么了?”
封人嘉范摆摆手,暗自沉吟:他联合各方客栈组成联盟一事让他在长江下游这一带名声大噪,同时得罪的人也不少,上回山贼的事情应该就是这些人所闹出来。中原这么大,雷元江这么凑巧就在山贼盘踞之地,又恰好救出自己女儿,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在其中?
但是以雷家能力,不至于图他们家钱财,以雷元江的个性,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想要打压他们封人家吧?
封人嘉范一方面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一方面觉得自己家没有什么值得雷家贪图,想了好是一阵,最终对封人夙琪道:“这件事按下不提,你速去打理。”
“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那日女儿已经见过雷世伯的义子,彼此也算是认识了,不必弄这么多虚的。”封人夙琪摇摇头,“说实话,他人看上去很不好接近,我曾数次与他搭话,他却不予理会......我们表现的太热切,就像是把图他什么明明白白放在脸上,所以女儿以为,我们只需平常心看待就好。”
封人夫人奇怪道:“不是啊,我今日看那小伙子,进退有度彬彬有礼,怎会不好接近呢?”
封人夙琪一怔:“怎么......他不是高个子,肤色白,脸上没什么表情吗?”
“......你的描述是没错。”封人夫人与丈夫对视一眼,“可他态度温和,并不似你说的那般。”
“奇怪了,难道雷世伯还有第二个义子?不过说起来,雷世伯对他确实很重视,那日当着好些外人的面训斥了一干部下,我第一次见雷世伯这般辞色俱厉,导致第二日面对雷世伯还心惊肉跳。”
封人嘉范道:“他们要在府里歇息几日,这是你的机会,不论如何,打好关系总出不了差错。”
“好吧,女儿知道了,这就去收拾一下。”
封人夙琪叹了口气,略微福了福身就往外走。
封人嘉范感觉自家女儿并不上心,对身旁夫人道:“夙琪虽说懂事,但到底有小女儿性子。我看她的神色,似乎对雷贤侄有些意见,你去看着,劝说劝说。”
封人夫人本想应是,忽然想起什么,面带犹豫:“可是......难道非得是夙琪不可?”
“说什么傻话,不是夙琪,难道还让醉杏那丫头去?她那没轻没重没大没小的样子,拿出去简直臊死人。对了,那丫头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
封人嘉范揉了揉鼻根两侧,面露不耐:“唉,算了,估计又是往她那些个穷亲戚那里凑,不必管她。你吩咐下去,叫家丁守住大门,别叫她忽然冒出头来惹是生非。一个女儿家跑出去抛头露面,整日和酒痞流氓打交道,叫雷贤侄看了还以为我们封人家家风不谨,坏了我们的好事!”
封人夫人福身:“好,我这就让福林吩咐下去。”
封人夫人迈出书房,招来府中总管细细吩咐一番,随后一路走至封人夙琪闺房。
封人夙琪院子里种着许多桃树,花期过后已经开始结桃子。
封人夫人挥退侍候的侍女,入门以后,毫不意外见得封人夙琪坐在梳妆台前把玩一只发簪,一脸漫不经心。
“夙琪啊。”封人夫人走上前,双手放在封人夙琪肩上,轻轻按了按,“你这是怎么了,自姑苏回来以后,似乎做什么都打不起劲儿来?虽说只是个义子,能讨雷舵主欢心,又正是风华正茂,你要是不满意,表面上过得去就好。到底是雷家的人,你随便敷衍可不行,万一叫人以为你有什么不满,哪日追究起来,可是有大麻烦。”
封人夙琪伸手覆上她娘亲的手背:“娘,我知道。只是......”
封人夙琪抬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轻声道:“娘,这回随大哥到姑苏,我偷偷去了天涯坊一趟......”
“什么?你、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到那种秦楼楚馆去做什么?”
“娘!”封人夙琪转过头来,蹙着两条柳叶般的细眉,面有不悦,“天涯坊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儿不是青楼!”
封人夫人嗤之以鼻:“怎的不是青楼?一群女子天天聚在一起吹拉弹唱,抛头露面当众献艺,弄得乌烟瘴气,还公开招待江湖侠客,身边天天绕着各种各样的男子。说白了就是找男人,不是青楼是什么?”
“娘,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天涯坊名下有良田数百顷,怎会差那一点钱?何况天涯坊的姊妹们各个都身怀绝技,从来也只为自己心仪的人弹唱,根本没有外面传的那样不堪入耳!”封人夙琪回过脸,对着铜镜拔下发鬓上的发簪,“铛”地一下扔进首饰匣里,脸绷的紧紧的,“再说了,凭什么男人就能三妻四妾众美环绕,女子就只能三从四德守着一个人,甚至嫁给没有见过面的、甚至根本不喜欢的人?”
封人夫人大惊失色:“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古往今来哪个女子不是遵守三从四德?我、我要早知道你会偷偷跑去那种地方,这次就不该让你和你大哥到姑苏去!你听听,你听听,爹娘养你这么大,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封人夙琪叹了口气,拂开她娘亲的手:“罢了,不说这些。我会按你和爹的意思,好好和雷世伯的义子相处。娘你去吧,让凝香和琥珀进来,我要更衣。”
“夙琪......”封人夫人欲言又止,片刻也是长叹,转身离去,“就这样吧,雷贤侄看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或许你深入了解以后,会丢掉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或许吧。”
封人夙琪依旧看着铜镜,打磨光滑的镜面映照出她坚定的双眼。
且不论封人夙琪如何打扮,只说封人府门外,一个青边白衣、发编双螺头别珠花的女子快步走来,正要入门,却被门外家丁拦住。她不知其所以然,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要进门。”
“对不起,二小姐。”家丁挡在她面前,不吭不卑道,“老爷有命,二小姐既然一声招呼不打就出门,那么这一阵就不必回来了。”
“什么?”女子先是杏目圆睁,随即柳眉倒竖,“这是什么意思,他往日从来不理会我的死活,这会儿倒管起我来了?”
她伸长脖子往门里头一看,许多侍女匆匆忙忙走过,那模样似乎在准备什么。
“这是......又有什么人来了?嫌我相貌丑陋行为粗鄙见不得人?”女子冷笑,“好好,既然如此,我不进去就不进去,免得堕了这‘封人世家’的颜面。哼,这种地方,姑娘我还不想进呢!你去和红瑟说一声,叫她把我那个桐木的首饰盒拿出来,我拿了东西就走。”
“抱歉,老爷吩咐,不得让二小姐进门,传话也不可以。”
“你!让我进去!”
女子怒不可遏,往家丁身上用力推去。对方纹丝不动,伸手一拨,她反而被甩开,“蹬蹬”倒退两步险些摔到地上。
女子晃悠两下才站稳,狠狠一跺脚,指着家丁鼻子骂道:“你简直欺人太甚!到底你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你就不信我到夫人那儿去告你一状,叫你丢了饭碗?!”
家丁依旧是那张油盐不浸的脸:“二小姐请便,只不过小的现在遵照老爷命令,‘无论如何’不能让二小姐入门。后门也有人守着,二小姐也不必白费心机,还是早早离去吧。”
“好,你很好!”女子怒极反笑,双眼往丈高围墙上一瞥而过,笑容逐渐变得有些狡黠,“哼哼,女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且等着!”
女子用力把轻飘飘的纱袖恨恨一甩,转身就走。
封人府占地面极大,女子走到边角时,已经看不见那个家丁的身影。趁着没人注意,她快步跑入封人府与邻居刘府之间的小巷,一路直到围墙三分之二有几一支树枝出墙处,她俯身趴在墙上敲敲打打细细摸索,自语道:“不让我进门是吧,我偏进,看你们能拿我怎么样。以为这么点高的围墙就能拦得住我,你们实在太小看姑娘我了......找到了!”
女子蹲下身,从大约距地一步距离开始,伸手将墙砖往内推。奇怪的是,理应被浇筑的牢牢实实的墙砖,居然被她一个弱女子推入约摸半掌深度。
保持每一步距离推入一块砖,女子踩着空隙往上爬,没爬上半尺,脚下踩到裙摆,“呲啦”一声布帛开裂的声音后,她就失去平衡“啪”地摔到地上。
“哎哟!嘶......好疼。”
女子揉着脑袋,扶着摔痛的腰重新站起身。她疑惑地将飘落在地的青色布帛拾起,想了想,豁然大悟扯了扯身上缺了老大一片缺口的裙子,然后呿了一声,将衣裙撩起绑住,褪去鞋袜抡圆了胳膊用力掷过围墙,继续往上爬。
女子动作有些笨拙,但单看攀爬速度,便知她不是新手。她手脚并用,数下就爬到墙头,用力一个飞扑抱住墙内榕树树干,抬起一条腿使劲往前勾。好不容易脚尖勾住榕树树枝,她连忙转移重心,可没等松一口气,听得树枝发出“咔啪”脆响,整个人往下坠去。
一时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只有这么一句话响彻心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她下意识紧紧闭上眼,像是过了整整一个甲子,又像是只有白驹过隙的刹那,她摔在一方柔软的垫子上。来不及多想,她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席织锦华服,顺着腰间翡翠玉牌往上看,便见一张带着神色客气而疏离的脸。
一炷香前......
封人夙琪最后抚平湖蓝广袖上些微的褶皱,语气平淡地对身旁左侧侍女道:“琥珀,去请雷公子到花园,就说我要当面答谢他当日救命之恩。”
“是,小姐。”琥珀屈膝应着,转身离去。
她扭过头,又对右侧侍女道:“凝香,你去把我箱子底的麒麟玉带钩拿出来,挑个紫檀的盒子装好,一会送人。”
凝香应是,手脚麻利地将玉带钩装入盒中,捧在手上。至此,主仆二人整装而出。
比之早晨一身明艳装扮,封人夙琪此刻身着丁香色百褶齐胸襦裙,襟挂镂空香铃,上身着湖蓝色交领上衣,发插一把四齿缀流苏云纹插梳、两支玉珏发簪,尽显三六少女清纯。
但她自己并不喜欢这般装扮,精心涂抹好的鹅蛋脸上没有半丝欢愉神色,反倒是带着隐晦的敷衍以及不耐。凝香在旁小心翼翼地陪同,几次冲动想要开口劝慰,都因为封人夙琪眉眼间的烦躁而偃旗息鼓。
这六七月的花园里,种的最多的要属广玉兰,可惜不论开的再尽态极妍,却没有与之相衬的香气,叫人觉得索然无味。
两人慢步走到花园,那头琥珀已经带着人抵达有少时。远远看去,见负手而立的人一身枣红织锦外衣配群青广袖,微侧着脸与身侧十来岁半臂短打少年对着花园中各色树木指点,举手投足之间恣意评判。
看得封人夙琪贝齿紧咬,心道:只恨得不是男子!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面上却挤出了温柔恬雅的笑,踏着婷袅步伐上前,温声细语道:“雷公子,有些时日不见,你可曾还记得小女子?”
唐申转过身,一眼看出封人夙琪面具一般的笑容下那不屈又妒忌的眼神。既不明,便不动声色,回答:“自然记得,不知封人姑娘那日过后可好。”
“自然是好的,每日与妯娌姐妹们谈天说地,时而游湖泛舟,怎能说不好呢?”封人夙琪有些自嘲,“倒是公子,看起来与那日似乎有所不同......当时夙琪还以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惹人不悦呢。”
唐申应答自如:“姑娘言重,当日与他人有些许摩擦,或是迁怒了他人,还请原谅。”
“原来如此。”封人夙琪招手让凝香侍女递上檀木盒,依旧是温声细语目光冷淡道,“但夙琪不敢忘雷公子当日救命之恩,此等小小心意,还请公子收下,否则夙琪此心难安。”
这话里话外都带着刺,不仅是两名侍女,就是洛戈也听得连连皱眉。唐申不以为意,客气一句拿到手里,转手就递给洛戈,看也不看里面是什么。那轻慢的态度,令封人夙琪当场就有些难堪。
于是气氛登时冷下来,两队人对峙,谁也不开口说话。
正是这个时候,忽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双绣花鞋,一只不偏不倚拍在洛戈头顶,另一只落到封人夙琪身侧,险些要打在她侧脸上。
这一下可叫封人夙琪惊的连退好几步,脸色黑了个彻底!亏得洛戈不是太在意,伸手将绣花鞋拿下后,还见两只团成团的白色物件落不远处的花丛里。他看了看唐申,得到允许的示意后几步走到花丛间,弯腰拾起来后发现是两只袜子。
“这里怎么会有袜子......”
洛戈抓着鞋和袜子,空余的手抓了抓脑袋,喃喃自语。
又听头上传来奇怪的声音,他抬头往上看,眼中晃过半截雪白的脚腕,然后一道白影在他的视线里逐渐放大——直至占满整个视野,他瞬间像被一袋成人大小的沙包击中,重重砸进地里!幽香迎面扑来,但他没来得及分辨是什么味道,鼻间就充斥满属于血液特有的腥甜!
“唔——”
与被砸到地上的洛戈不同,封人夙琪和唐申清楚看到了“从天而降”之人的面容——桃花眼,唇角自然上扬仿若微笑,眼角一点泪痣。
封人夙琪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像是当众被人狠狠刮了好几个耳光,又像只穿着亵衣走在人群里,脸面丢了个一干二净!
她一双眼眸大睁,浑身气的发抖,尖叫脱口而出:“封!人!醉!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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