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烟,你站住!”桃云提起了自己的裙摆,一脸的不忿,迈着疾步追了上去。
走在前方的柳烟回过头来,秀丽的面容上染着几分无奈:“桃云,莫要闹了,殿下既然吩咐了,我们这些做奴婢的——”
“她算个哪门子的殿下!”桃云一张口便硬生生打断了柳烟的话,“不过一个罪妃的遗腹子,宫里头谁不知道她从出生起就是个祸害,陛下肯容她长到现在已是极大的仁慈!”
“桃云!”柳烟的神色严厉起来,“这话是我们能说的?!”
“怎么,莫非是我说错了不成!”桃云扬声道,“名义上她倒是七公主殿下没错,可是谁会认?别的皇子公主住的是什么地方,就她住的是冷宫!冷宫里的下人便是往她面皮上踩一脚,她也只有陪笑的份,不然连一口馊饭都吃不到嘴!哪怕是宫里的一条狗,都比她有体面!”
柳烟急得要去捂桃云的嘴:“小声点!殿下能听到!”
桃云一把挥开柳烟的手:“我正是要让她听到!也不知道她抽的哪门子风,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呢,就硬是要把我们两个叫起来伺候她,稍微慢了一点就要被她拿冷眼盯着,盯得我心里头都要发毛!”
桃云越说是越生气:“之前不都好好的吗,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整天就窝在屋子里,多安生!偏偏今天中了邪,要这要那的,把人折腾得团团转!”
就在刚才,还非要她们顶着这么热辣的日头,去三四里远的溪边取水呢!柳烟这个没骨头的乐意去干这种刁难人的差事,桃云可不乐意!
——“桃云姐姐是说,本宫中了邪?”
一道声音懒懒地响起,分明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势,叫人一听便再说不出话来了。
桃云和柳烟双双回头,两人身后的屋门被一只苍白又瘦小的手推开,发出吱呀的一声响,一位红裙的女童缓步出了门槛。
女童脸上的颜色同手一般苍白,理应是会令人觉得没什么精神气的,可她的相貌实在是过于精雕细琢了些,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已经能瞧出好几分艳丽雍容的味道,再经由大红的衣裙一衬,非但不显得孱弱病态,反而显得格外娇美动人。
不难想见,待到过两年这女童长开,将是一位怎样名动天下的绝世美人。
这便是桃云与柳烟方才谈论的当朝七公主,炎凉。
炎凉的眼神落在桃云的身上,不咸不淡的,深如墨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两分戏谑。
桃云的脸色青了好几层。
……又是这个眼神!
从今天清早开始,桃云就一次又一次地看见炎凉的这个眼神。分明不过是个瘦弱到风都能吹到的小丫头,这眼神却让桃云额头上冷汗都能冒出来。
仿佛是一只捕到了小鼠的猫儿,却并不急着食用,反而收起了利爪,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掌心里逗弄着猎物,想要等到看够了小鼠惊恐无措的样子,再出其不意地将小鼠毙命。
这样的感觉,让桃云在这已经入夏、骄阳明媚的庭院里,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就算是宫里那位最严厉最不苟言笑的管事姑姑,桃云也从未见过她有过如此可怖的眼神!
……可是怎么可能!炎凉以前一直是任由她揉搓的懦弱女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唯唯诺诺地躲着她,小心翼翼地讨好她,桃云若是心情好了便让炎凉吃得好一些,若是心情不好,几顿不给炎凉吃,炎凉也绝不会吭一声的!
她在冷宫里头伺候了炎凉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的!
桃云自进宫以来便去了冷宫任职,没见过什么贵人,遇见身份最高的人也就是那位掌事姑姑了。要是炎凉的眼神比那位掌事姑姑还可怕,难道是说炎凉能比那位掌事姑姑更加深不可测、更加有本事吗!
一个生在冷宫长在冷宫,受尽欺凌畏畏缩缩的小丫头,怎么可能会比在宫中行走了几十年的掌事姑姑还厉害!
思及此,桃云拼力将自己喉头的惧意吞|咽了下去,梗着脖子对上炎凉的眼睛:“我说了又怎样?你今天装神弄鬼的,可不就是中了邪么!我劝你知道点分寸,乖巧一些,不然明天你别想吃到一口饭!”
因着当朝皇帝乾英帝对这个七女儿的厌恶,在冷宫中的时候,下人们尚且以欺|辱炎凉为乐,更何况如今桃云跟炎凉都在皇陵这边守着,无人能管,行动更加自在,桃云当然是想怎么拿捏这个小主子,就怎么拿捏!
克扣吃食这一招,桃云已是熟能生巧了。
柳烟:“……!”
柳烟是实在没想到桃云能这么大胆,心头一惊,连忙便低头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柳烟从前在宫中是个最低等的洒扫宫女,却不是在冷宫任职的,直到一年前炎凉得罪了五皇子,被皇帝陛下罚来守皇陵,柳烟才被派到炎凉身边伺候。
桃云所言,可谓是句句属实。柳烟之前只是听说过这位七公主的名头,生母朱氏从前也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可朱家却犯下了谋逆的大罪,朱贵妃也被皇帝丢入了冷宫,不到一年便横死了。
因而,七公主一生下来就让皇帝陛下极为不喜,七公主名字的一个“凉”,更是与其他皇子公主格格不入,七公主也只能苟且偷生。
可是直到来了皇陵见到了炎凉,柳烟才晓得传言竟然还不足以说尽七公主的凄惨。桃云整日里欺|辱七公主,柳烟却是不愿也不敢的。
……这倒底是公主殿下啊!她们不过是小小的下人,怎么能……
桃云性子任性暴戾,若是出手阻止只会让七公主处境更加艰难,柳烟只好在暗中偷偷帮衬着七公主。
却不想,今日七公主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分明人还是那个人,瞧着却完全不一样了。
柳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七公主的转变,她心中只是有个声音叹了一句——七公主果然是真真正正的天潢贵胄,就算一时不显,这通身的气派也总要耀人眼目的!
炎凉看着眼前这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女子,心中也是多少有些感慨。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未来会是新帝最为宠爱的柳贵妃呢?
是的,炎凉知晓未来十三年这世间的变化。
炎凉也不曾想过,身死之后,自己竟然还能有重活一回的机会。
炎凉记得清清楚楚,此时她不过十岁,因为出身的缘故,自小便受尽了冷宫里下人的折|辱,养成了懦弱怕事的性子。
虽然她身份尴尬,可到底也是挂着个七公主的名头,主仆有别,下人总归是有所忌惮的,至少不敢把炎凉往死里折腾。
若非如此,炎凉也活不到九岁那年,被五皇子一张嘴赶去了皇陵,守了整整四年的墓,也受了整整四年桃云因着环境清苦而变本加利朝着她撒的气。
只不过命运惯来喜欢弄人,炎凉虽然在皇陵生不如死地呆了四年,却也刚刚好错开了四年之后,大容朝彻底改朝换代的那一场“檀门之乱”。
“檀门之乱”硝烟灭尽后,炎家的血脉几乎断绝,新帝特意将早已被遗忘在皇陵数年的炎凉接回了宫,把这位懦弱无依、毫无主意的七公主大张旗鼓地立为了长公主,以此来昭告天下安抚民心。
新帝对于炎凉也是放心得很,丝毫不担心她会搅出什么风浪。炎凉这才得以在不久后,出宫遇见了沐清眠。
沐清眠,仅仅只是想到这个名字,炎凉的胸口就一阵阵的酸|软|疼|痛。这是她一辈子都只能与其反目成仇的女子的名字,也是她爱了一辈子的女子的名字。
沐清眠待炎凉极好,出宫后,沐清眠便替炎凉细心调养好了身上所有沉积的创伤。
因为有了沐清眠的护持照顾,炎凉才终于慢慢活了过来,成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可惜后来……炎凉入了魔道,成了武功冠绝四海、九州闻之色变的“血衣魔女”,而沐清眠还是那个正道人人敬重的“青簪神医”。
从那时起,沐清眠原本看向炎凉那仿佛亘古不变的温柔又包容的目光,就一次比一次失望,一次比一次痛心,一次比一次后悔了。
天下人都说血衣魔女忘恩负义,背叛了对自己有救命和教养之恩的青簪神医不说,还要屡屡逼得沐清眠进退维谷、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只有炎凉自己知道,这其中究竟牵扯了多少无可奈何的阴差阳错。
炎凉,心悦沐清眠。
那时的炎凉被沐清眠宠溺成了相当骄傲的性子,又因为自己入魔后习得的武功而变得性情阴戾,在得知沐清眠已经有了心仪的男子之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却在往后余生中心头只有沐清眠这一个名字。
最后,炎凉更是为了沐清眠,以大容朝唯一长公主的身份与荆族首领和亲。
几千里外草原上的宫殿里红烛刚刚点燃,炎凉就杀了面前对她面目痴迷的男人。
和亲只是个幌子,作为朝廷的走狗,杀掉荆族首领,才是炎凉此行的真正目的。
目的达到后,炎凉红血红的袖子一甩,桌上数十根红烛齐齐倒地,一场烧红了半边天幕的大火,就这么飞速蔓延到了整个荆族王城。
朝廷不就是想要除掉荆族这一心腹大患吗?那样的话,只是杀了荆族奉为战神的首领,让荆族群龙无首怎么足够?
不如干脆,将整个荆族都灭了。
炎凉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自从她在江湖上被人以“血衣魔女”相称,炎凉就习惯了这样斩尽杀绝的作风。
如此一来……
炎凉定定地坐在床畔,一双映着火光的眼眸失了神,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任由这熊熊大火染上了自己鲜红的嫁衣。
如此一来……沐清眠,应当可以与夫君儿女安度此生了。
纵然沐清眠对炎凉只有失望,炎凉却也心甘情愿地为她葬身异地。
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件傻事。
炎凉抹着胭脂的唇角勾出一个弧度,也不知是欣慰还是自嘲。
……左右她已经为了沐清眠做过不知道多少傻事了,也不多这一回。
只要沐清眠能够安好,炎凉愿意倾尽一切。
可是炎凉没有想到,她竟然从一片火光中见到了沐清眠的身影!
没有任何武功的沐清眠,就这么千里迢迢地赶过来,闯入摧枯拉朽的大火中,拼了命地想要救炎凉出来。
直到这个时候,炎凉才终于知道,她以为的与沐清眠反目成仇,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误会堆砌的结果。所谓沐清眠心仪的男子也不过是有人蓄意为之的陷害,沐清眠从始至终,心中也只有炎凉一个人。
可惜,炎凉知道得太迟了。
荆族王宫的大火引来了几乎整个荆族的兵力,就算是炎凉,也无法逃出生天。
炎凉穿着一身血红的嫁衣,脸上身上全是鲜红的血,沐清眠被她抱在怀里,虚弱地露出了一个再温柔深情不过的笑。
“凉儿……”沐清眠气若游丝,“我不怪你,从不怪你……”
之后,大火便将所有残余的爱与恨全数吞没殆尽。
炎凉猛地闭了闭眼,拼尽了全力,压抑住胸中翻江倒海一般的情绪。
……别想了。
既然上天让她有幸能够重活一世,那么她就会杜绝所有的遗憾,让一切都重新改写!
这一世,懦弱卑微如尘埃的罪妃公主不会有,喜怒无常嗜|杀|残|暴的血衣魔女也不会有,她要和沐清眠一起,无忧无虑、堂堂正正地携手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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