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聂载沉到了混成协的第一标。标下统两个步兵营、一个辎重营、一个工程营。四名管带集合了所有的士兵, 他简短训话之后,便正式走马上任。
当天操练,在靶场,聂载沉看似随手地接过了士兵手里的枪, 摆弄几下,开了几枪, 枪枪命中红心。随后格斗, 几个大胆的士兵说,听说他之前曾打败过大名鼎鼎的方大春,斗胆想请他指教一番。聂载沉当场亲自下场, 把七八个站出来依次对他发动近身攻击的士兵摔得七荤八素,半晌也爬不起来。第一天还没结束,全标官兵便对这个新来的年轻上官肃然起敬, 分毫也不敢轻视。
其实也不是聂载沉特意要显摆自己。他手下的大部分士兵年纪都比他大,上任之初,他要是不立刻露几手震慑住下面, 以后说的话就没人听, 这才有了今天的一幕。效果还是很明显的。随后几天, 聂载沉很快熟悉了全标上下的情况,官兵也对这个处处以身作则的上官很是敬服。在申明龙等几个管带的协助之下, 一周之后,标里的各项事务就进入了正轨。
这天,高春发派了个人来通知聂载沉, 晚上将军和将军夫人请吃饭,叫他早点结束标里的事,一道进城。
“高大人特意叮嘱,叫聂大人你务必打扮得齐整些。”
将军府请吃饭,高春发又这样特意叮嘱,聂载沉自然照办,但也没多想,以为高春发是考虑到将军夫人也会同桌,这才对他的仪容提出了要求。
傍晚他回到住的地方,冲了个澡,换上行头,临出门前,想起高春发的叮嘱,照了下正容镜。
新理的精神的短发,崭新的军官制服,擦得纤尘不染的皮鞋。
应当没问题了。
他戴上帽子,对镜正了正,出发去了高春发那里。
高春发也已准备妥当,见他到了,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眼,玩笑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可惜了,我没有女儿,要不然,一定招了你做女婿。”
聂载沉以为他随口取笑,也没在意。
高春发叫卫兵牵来两匹马,笑道“走吧,不要让将军和夫人久等了。”
聂载沉上了马,随高春发一道入城,两人很快抵达将军府。
康成今天穿着便服,紫马褂,黑袍子,脸上带笑,和那天见聂载沉时的愤怒模样大不相同,显得很是放松,当聂载沉向他见礼完毕,脱下帽子挂在客厅口的帽架上,露出了他的一头短发时,康成也只是瞥了一眼,并没露出什么不满的样子。
将军夫人和他一道出来,与显然平日常有往来的高春发打了声招呼,两道目光就投向聂载沉。
高春发向她介绍“这个年轻人,就是我之前在夫人面前提过的聂载沉。今年才二十一岁,前途无量。”
“见过将军夫人。”
聂载沉向面前这个穿着旗装、正在打量自己的贵妇人行礼。
将军夫人终于看完了人,暗暗点了点头,态度很是热情,笑道“快进来吧一顿便饭而已,你就当是在自己家中,不必拘束。”
聂载沉道谢,随了高春发来到将军府的客厅。厅里有两个将军府的幕僚陪坐着。高春发问公子明伦“最近好似都没见着公子了,公子应该很忙吧”
康成没说话,将军夫人笑道“最近朝廷商务局里事多,前几天他就去了京城,人不在这里。”
高春发恍然,赞道“明伦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材,我大清多几个他这样的青年才俊,何愁明日。”
将军夫人自谦几句,就转移了话题,对高春发道“明伦是不在,不过家里又多了个孩子。我跟你提过的,我外甥女婉玉,她出孝了,前几天从苏州来我这里,要住上一阵子。你是长辈,我这就叫她出来见个礼。”说着,命人去把婉玉小姐请出来。
下人去了。等着的功夫,将军夫人又道“我妹妹早早就去了,婉玉他爹是江西学道,三年前也病去,婉玉就回了老家苏州,去年守完了孝。我没有女儿,把她接过来,往后就当自己的女儿养。”
她说话的功夫,很快,伴着一阵轻悄的脚步声,那幅张在内厅口的嵌毛玻璃的景泰蓝边落地屏风后,多出了一道袅娜的女子身影,影影绰绰,看着似乎穿了身浅紫色的衣裳。
隔着屏风,婉玉小姐朝着客人的方向施了一礼,声音也从毛玻璃后传了过来“婉玉见过高叔父,见过”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高春发边上的聂载沉。
高春发看了眼一旁的聂载沉。
今天的这顿饭,其实是有目的的。目的来自于将军夫人,她想替自己的外甥女寻一门合适的亲事。
将军夫人的外甥女丁婉玉,早年曾和人订过婚,后来男方出事没了,凭空就误了几年,再后来,父亲也死了,她又守孝三年,现在二十多了,从苏州到这里投奔姨母。将军夫人疼爱外甥女,就盘算着给她找一门合适的亲事。
其实夫人之前就物色过几个人了,家庭出身和婉玉小姐堪配,都是官宦子弟,但婉玉小姐自己才貌双全,也颇能干,父母没了,一个人也把苏州老家的门面给撑了起来,眼光自然高,看不上人。这回她过来了,前几天,将军夫人和高春发提及这事,叫他方便的话帮自己留意一番,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高春发就想起了聂载沉,大力推荐,说他人品,相貌,或是能力,都是人中杰俊,万里挑一,比了下年纪,也只比小姐略小几个月,正堪配,唯一家世清寒,或不配小姐。将军夫人就心动了,和丈夫商议,康成也点了头,她就想着先看看人再说,这才有了今晚的这场家宴。
刚才见到聂载沉,体格出众,英气勃勃,将军夫人只觉眼前一亮。和面前的这个年轻军官相比,之前自己曾给外甥女相过的那几个人,犹如鱼目之于珍珠,简直是黯然无光。夫人十分满意,想着要是成了,日后叫丈夫再多提拔提拔就是了,所以就把外甥女叫了出来,让她自己也看上一眼。
“婉玉,这是新军混成协第一标标统聂载沉,新军里的后起之秀,你叫他聂大人就行了。他也是你姨父的得力干将,日后会经常出入我们家的,不算外人,你也不必避嫌了,出来见个礼就是。”
毛玻璃后的那道身影轻轻晃了下,婉玉小姐听从了将军夫人的话,从后头走了出来。她和将军夫人一样,穿着身旗装,身材苗条,面容秀丽,果然人如其名,温婉如玉,极是可人。
“婉玉见过高叔父,见过聂大人。”
她的一双妙目在聂载沉的脸上停了一停,或是因为羞涩,脸颊泛出一层淡淡红晕。
聂载沉赶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微微欠身还礼“不敢。小姐客气了。”
婉玉小姐再次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告退离开。
聂载沉浑浑噩噩,依然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异样,直到吃完晚饭,康成高春发和几个幕僚说着话,将军夫人却把自己单独叫到边上的一间小厅里,让他坐下去,开始盘问他的生辰八字、家中情况,他这才觉察不对劲,突然想起那次刚到古城的时候,在白家的饭桌上,白家少奶奶说要给他说亲,当时问的那些话简直和此刻一模一样,再联想到高春发特意叮嘱他注意仪容,还有刚才的那位闺秀,聂载沉顿时如有芒刺在背,坐不住了。
他含含糊糊对付着应了几句,正想找个借口起身,突然听到外面发出一阵疾奔而入的脚步声,似是将军府的下人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将军白家少爷来了出大事了”
聂载沉心微微一跳,立刻站了起来。
“夫人,我去外面看看,出什么事了。”
也不待将军夫人点头,他略微欠身,立刻转身出了小厅。刚到大厅,就看见白镜堂急匆匆地进来了,神色焦惶,一看到康成,立刻喊“舅父不好了锦绣被一帮土匪给绑走了”
康成大惊,猛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白镜堂定了定神,道出原委。
他的妹妹白锦绣最近心情仿佛不大好,在古城的时候,天天待在家里,也没出去画画了。当初那个摔坏了脚的司机,现在已经伤愈,白成山原本想将人叫过来再给她开车,方便出门,但白锦绣提不起兴趣,说不要了。
前几天她对白成山说,离女校开学也没多少天了,她想回香港,又答应会经常回来看父亲的。白成山虽然不舍,但拗不过她,就答应了,于是安排了行程,先去广州住两天,然后再去香港。阿宣和她同回。
昨天一早,刘广和两个带家伙的白家壮丁送白锦绣和阿宣坐马车上路,中途行到一段山道时,前头的路上堆了几块大小不一、看着仿佛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挡住了道。恰好阿宣早上出门吃多了,又嚷着要屙屎,于是白锦绣带着阿宣下车,领他到路旁草丛里方便,刘广就带人去搬石头。
白家背靠广州将军府,当地那些有年头了的积匪,哪个不知何况官匪一家,官府缉盗的,很多人甚至都认识积匪头子。除了之前那伙在花县闹得太凶的土匪坏了规矩,被一锅端了之外,广州府哪个山头的土匪敢打白家的主意加上最近雨季,山道石头滑坡是常有的事,所以刘广也没起疑心。
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和家丁搬石头的时候,突然从斜旁的林子里窜出了十几个山民打扮,但却斜挎武装带、手里持着土枪的土匪,朝着白锦绣和阿宣就冲了过去。
家丁手里有枪,还是最先进的连发美式长。枪,火力比土匪的土枪不知道要好多少,但刚才都放在马车里了,匆忙取枪后,小姐和阿宣又在那个方向,刘广怕误伤,怎么敢随意朝人放枪,只能一边放了几下空枪示警,一边带着家丁追了上去。
阿宣蹲地上的时候,白锦绣站在他的后头等着。阿宣远远看到土匪出来,大喊一声姑姑快跑,自己站了起来,连裤子都没提,转身一溜烟撒腿就跑,人胖腿短的,脚上还拖着裤子,竟也和兔子似的跑得飞快,一头扎进旁边的林子里,转眼不见了人影。
白锦绣却没他逃得快,被土匪迅速追上,套进一只大袋子丢到了马背上。大约是忌惮白家两支枪的火力,土匪也不敢再去追阿宣,朝着身后追来的刘广和家丁放了几枪,当即匆匆离去。随后,白成山就在家里收到了来自绑匪的消息。
“绑匪要两百万鹰洋,三天之后,让装到一只敞篷舢板里,放到黄埔码头的野河,船顺流下来,只准一个他们指定的船工留船。说收到了赎金,他们就会把人放回来”
“什么两百万”康成倒吸了一口凉气。
“舅舅给钱没问题,钱我们筹,已经通知各钱庄了,三天应该可以我爹怕的是绑匪言而无信,万一对我妹妹不利他也正往广州赶来我妹妹她不能出任何的事舅舅你一定要帮忙,要保证我妹妹能安全回来”
白镜堂满头大汗,说到最后,几乎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康成震怒,狠狠地拍了一下桌面。
“岂有此理哪里来的土匪,狗胆包天,竟敢动我的外甥女镜堂你放心,舅舅一定会救人的”
他转过头,对着高春发下令“你立刻调集新军人手,到黄埔码头布控,就算把广州府的地皮刮掉三尺,也要给我把锦绣找回来”
高春发不敢怠慢,立刻接命,正要离开去安排,一旁的幕僚咳了一声,急忙站出来阻止“将军,稍安勿躁,先听我说。现在离事发已经过去一天多了,出了这样的事,光调新军,不是说没用,但我怕耽误时间。对方在暗,我们在明,现在连对方是哪伙人都还不清楚,怎么找人”
这个幕僚是当地通,康成焦急地催促“那你说,怎么安排”
幕僚道“将军,土匪有好几种。有长占山头以此为业的积匪,有平日看不出来,有家有户,暗地聚众打劫的当地人。这两种匪,料他们没胆子敢动白家。最大的可能是悍匪。悍匪通常都是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没有顾忌,什么都干得出来,也最危险。新军的装备或是官兵能力,自然都好,但要对付这种暗地活动的土匪,还是要用旧军那边的人。一直以来,缉拿盗贼是巡警营和消防营,打土匪是防营,他们有经验,有门路,也知道人,可以比我们更快地查到绑匪的蛛丝马迹,确定了身份,营救才更有效。”
康成被一语点醒。
“巡警营消防营和防营都归总督府管辖”
他略一蹙眉,立刻吩咐人“快马上把顾景鸿给我叫过来”
顾景鸿很快开车赶来,疾奔而入,当听到白小姐被一群悍匪给绑走的消息,一愣,随即面露怒色,转头对康成和白镜堂道“你们放心,我立刻去请我父亲的许可,把人全部叫来这里商议对策”
他匆匆离去,再次回来的时候,广州旧军的巡警营统制、消防营统制、防营都督,还有各军总兵,以及新军高春发麾下的两个标统,总共十几个广州府的高级武官,全部赶了过来,乌鸦鸦一道聚集在了将军府的议事大厅里。
因为将军府和总督府不合,加上旧军对新军也有所不满,新旧军的将领这样齐齐聚在一个地方开会,如此的阵仗,还是头回看到。当听到白家小姐被绑,绑匪索要两百万的消息,武官们无不义愤填膺,纷纷表示一定竭尽全力,保证把人安全救回。
顾景鸿上前道“将军,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斗胆,请命负责这次行动。我以我的人头担保,一定安全地带回白小姐”
康成和白镜堂稍微商量了几句,点头“也好,那就由你全权指挥,新军调动也归你安排”
白镜堂实在不放心,又补充道“顾公子,我妹妹的安全第一我们求的是人尽快回来,实在不行的话,钱我们给就是了”
顾景鸿道“白公子你放心白小姐的安危,胜过我自己的性命,我绝对不会拿她的人身安全当儿戏的”
白镜堂知他对自己妹妹的心意,听他语气郑重,神色诚恳,又看了眼聚在议事大厅里的广州府军方众多人马,总算觉得心里稍稍有了点底,抹了把汗,向面前的众人作揖“我妹妹的事,就交托给各位了。等她安全回来,白某在大三元摆翅皇宴,酬谢诸位”
大三元酒家是广州最有名的粤菜馆,翅皇宴更是大名鼎鼎,一桌价钱动辄上千两银子,只有达官巨富才享用的起。就算是广州府的这些统制、总兵,一年也难得有机会能蹭上一次。
统制总兵们拍着胸脯保证,纷纷说道“白公子客气尽管安心等着好消息就是”
顾景鸿就地做事,很快开始和武官们排兵布阵,商议对策,康成高春发和白镜堂几个也在旁听着,众人纷纷献计献策,议事大厅里人声鼎沸。
聂载沉在大厅内口的角落里独自默默地站了片刻,悄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霁月堂堂主 的火箭炮
感谢 无尾猫x8、 鬱 x6、贝贝晨x4、天天天晴x4、叶昔x4、鸽子咕咕咕x2、以青x2、一年四季睡不醒x2、寳咖咖x2、归来x2、朴忠载君尽x2、岁月静好、hattie、进击的小雏菊、19092162、无词歌、木心君、yvonney、仙女、嘿 、77、花花、b、五月天微蓝、barbaraz21、休卿、吴邪天真、月光下的凤尾竹、19581802、官方认证女友、hia 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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