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亮起,映出萧云昭的身影。十四岁的萧云昭个子已经抽了枝,五官的轮廓也明晰起来,在烛光下更显清秀俊朗,一双眼睛即使冷冷地盯着人看时,也仿若含了星尘倒影。只是沈知颐还没到欣赏美男子的年纪,吓得赶紧往地上一跪。
“太子殿下,臣女错了,臣女不该夜闯您的寝殿,您怎么惩罚臣女都行,只求不要告诉臣女的家人。”
沈知颐越想越觉得自己犯了大错,惹谁不好惹上了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太子,还惹了两回,这下是死定了。
她啪嗒啪嗒地掉下眼泪来,又怕哭出了声更惹得太子殿下厌烦,只敢压抑地吸着鼻子。
萧云昭也是第一次遇到小姑娘在自己面前哭得这么伤心,那些宫女哪个遇见他不是战战兢兢,哪里会如此失态。一时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皱眉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哭什么?先站起来。”
沈知颐听话地站起来,眼圈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萧云昭这么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沈明安这个一板正经的人,竟有你这么个不同凡响的女儿,也是奇了。”
沈知颐想,他说自己不同凡响,定是在骂她庸俗粗鄙,不像个大家闺秀,不愧是太子,骂人都骂得这么有水准。
“我不罚你,你走吧。”听萧云昭这话,她喜出望外地抬起头。
“但走之前要把这满屋的珠子拾干净。”萧云昭补充道。
这么简单?沈知颐恨不得跳起来,拉着他转两圈:“谢太子殿下!”
话毕她便开始在满屋的犄角旮旯里找珠子,萧云昭则默默在桌前拿了一本书读,屋里一时间安静起来,仅偶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萧云昭翻书纸张滑动的声音。
再有就是沈知颐捡起珠子扔到手心,和其他珠子相撞的脆声。
一,二,三……十六,十七。
沈知颐再三确认,走到萧云昭面前,捧着珠子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还差一颗,臣女找不到了。”
萧云昭放下书,修长的手指往笔筒里一捞,捞出一颗珠子丢到她手里,“叮咚”一声脆响。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好好盯着公主。”
被萧云昭深邃明亮的眼睛看着,收到了这样的夸奖,沈知颐觉得比吃糖葫芦还高兴,笑出了一排小白牙。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太子殿下长得如此俊朗,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
沈知颐连忙下了保证:“臣女再也不带着公主玩乐了!”
“出去吧,”萧云昭轻轻一笑,“这次走正门。”
沈知颐走后,心想太子真真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宽容的人,以后也必定是个好皇上。直到她被她爹打了五十下手板,抱着肿成馒头的手痛哭的小沈知颐头一次对人性产生了怀疑,她怎么会眼瞎觉得萧云昭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映秋的喊声将沈知颐从往事中牵了回来,回过神时她脸上还带着笑。难得这些小事,她隔了这么些年都忘不掉,可能那时是她一生中难得天真烂漫的时光吧。
怎么萧云昭,竟也记得那样清楚,还拿那件事来嘲笑她。
到了晚上,她思前想后,还是去了养心殿。
萧云昭正在批阅奏章,见她来了,秉退了身边的徐公公,唤她过去:“瑾昭仪,过来帮朕研墨可好?”
沈知颐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苦涩,刚入宫时她和萧云昭的关系尚可,萧云昭有时喊她过去,也不说什么,只是让她替他研墨。她一开始就想问,他身边太监宫女那么多,哪个研墨不比她熟练,为何要让她来做?但她在他面前一向话不多,只是在一旁边研墨,边偷看他批折子的侧脸。
谁成想越往后他们越是疏离,最后竟到要逐她出宫的地步。
她还是顺从地笑笑,走过去开始研墨。来之前她想通了,朝中的官员辅佐皇上,得到的是功名和利禄,后宫的妃子侍奉皇上,得到的是位份和前程,本质没什么区别。除去了她对萧云昭的感情,她的聪明足以令她升得够快。
萧云昭处理政务极为专注,烛光映着他的侧脸,从他光洁的额头落到挺直的鼻梁再落到轻抿的薄唇,线条比少年时更深邃明晰。
半个时辰,折子便批完了,萧云昭的注意力这才从奏折转向了她身上,捏了两下眉心道:“这群大臣,一个两个讲话这么啰嗦,先来两大段家长里短,再写几段无关紧要的事,最后正事一笔带过。要是都如你父亲说话一般简明扼要,朕也不至于这么头疼。”
沈知颐看他抱怨的样子,忍不住嘴角扬起了些许,上一世因萧云昭比她大几岁,她又在心底里有点怕他,她一直都仰望着他,没发现他也有这种发小脾气的时候。也是,萧云昭登基时也不过二十岁,肩上突然背了一整个国家的担子,纵使他再万般全能,也总有疲惫无力侵蚀入骨的时分。
她从太监手里接过茶,递给萧云昭:“家父是和武官们接触惯了,说话也变得不拘小节起来,还望皇上不要怪罪他,至于其他大人的上奏,那才是循规礼法呢。”
“你倒是最会替别人说好话,就是对朕没什么好话。”萧云昭吹着茶说道。
沈知颐看得出萧云昭今天心情不错,连连开她的玩笑,他好像并没有因为她的出丑失仪而不快,真是奇怪。
“你入宫一年,可觉得闷?”
忽然被问了这么一句,沈知颐盈盈一笑:“宫里有皇上,臣妾就不觉得闷。”
说完她心里一怵,原来这话她也能说出口,说得还挺顺。在上辈子的她身上,这话确实是真的,但她不像别的嫔妃一样信口拈来,总是羞于启齿,如今这话不作数了,倒是能说出来了。
萧云昭的眉眼明显舒展了些,嘴角也稍稍勾起,沈知颐心想,哼,说什么喜欢淡雅娴静的,还不是喜欢嘴甜会拍马屁的。
“你若喜欢和清玉玩,便让她多来陪你。”
沈知颐连连摇头:“臣妾也没有那样贪玩,不能让公主殿下总来,小时候我已经耽误她够多功课了。”
萧云昭想起了往事,笑道:“你们俩倒难得合得来,小时候就上房揭瓦,现在都是大姑娘了还玩心不改。”
看沈知颐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笑着的样子,萧云昭想起入宫前,他每次看到她都是在人群中,眼中光彩流转似珠玉,笑如清风明月入君怀。然而接她进宫后,她便变得越发沉默冷淡,就好似强要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后,即使供在最华贵的宝座上,也难以避免它不断暗淡下去。
他有时也会问自己,非要让沈知颐进宫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今日她和萧清玉在玩闹的时候,他在远处看了许久。当沈知颐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冲他莞尔一笑的时候,他便想明白了,就是错此生也要一错到底。
萧云昭收起了内心的情绪,又问她:“朕常见到蕙昭仪她们聚在一起赏花喝茶,你怎么从来不去。”
沈知颐前世便不爱凑热闹,蕙昭仪他们几个聚在一起,不过是谈谈这人娘家的家事,聊聊那人闺中好友的闲话,没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道:“去了不过是听蕙昭仪夸耀皇上又与她多说了什么话,她又得了皇上什么赏赐罢了。”
萧云昭听她这带着点小脾气的抱怨,心情莫名又好了几分:“那不去也罢。对了,朕昨日画了幅画,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帮朕看看?”
若沈知颐上一世遇到这样的状况,必定要推脱,但她现在不想再扭捏,直接应下来道:“臣妾献丑了。”
萧云昭让人将画卷取来,在案面上展开,纸上碧水青天,朗空归雁,笔法大气,却显空旷,少了些意韵。
她纤纤玉手提了毛笔,在砚台中蘸满了墨,寥寥几下勾勒,一只小舟和船尾带着蓑帽的渔翁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
“大雁归家,人也添了思念的情绪,这个渔翁打捞了一天,正想着家中妻子煮了怎样的饭菜呢。”
她动作将才稍大了些,一缕头发从云髻中滑落,贴在侧脸上,她抬手一勾将它拢至耳后,露出了一截光洁如雪的脖子,被身侧的人尽收眼底。
“还可以再添几笔。”
沈知颐持笔的手忽然被萧云昭更有力的大手握住,身后和他的距离不过一寸,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味混着他独有的冷冽气息绕在她鼻息之间,让她一时连呼吸都不敢起伏过大。上一世她和萧云昭的亲密接触屈指可数,她恨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又把笔抓紧了些生怕手发颤。
萧云昭倒是从容如旧,握着她的手在纸上又勾勒几下,渔翁的身边多了个抱着筐子的妇人,船头多了个坐着把脚伸进湖里戏水的小儿。
“不是人羡慕大雁,而是大雁看到和美的一家人,也生了归乡的念头。”
萧云昭平日清冷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温柔,从她头顶传来。沈知颐的思绪倏然回到了上一世,萧云昭也曾这样站在她身后,不同的是他的手臂从她颈前穿过,将她紧缚在怀里,低头在她耳边说:“沈知颐,你哪都去不了,此生唯有这皇宫才是你的归宿。”
当时他的声音冰冷如霜,即使想起都让她不寒而栗。萧云昭感觉到了她的僵硬,放开了她的手,轻声说:“瑾昭仪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吧。”
眼前萧云昭温润的表情与印象中狠戾的表情重叠,沈知颐微微屈膝:“谢皇上,皇上也早些歇息。”
沈知颐回她的广阳宫的路上,望着天上的圆月,心想他们现在的关系确实如公主所说,不咸不淡。谁知这不咸不淡竟就是她上一世与萧云昭关系最好的时候了,但这一世她的时间还很长,能够改变的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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