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从风雪里来,带着一身清寒进屋。他一路上小心翼翼的将画护在怀里,没让风雪浸湿半分。
徐放回过头,看向雪光中抱着画卷戴着狐面的鬼,声音清冷干脆:“有预约吗?”
黑黑也答得理直气壮:“没有。”
徐放看了这厉鬼一眼,知道对方是自己惹不起的大佬,却依旧不动声色:“那请回吧。”
黑黑比他更镇定,将画卷往桌上一放:“有个委托你肯定感兴趣。”
对峙片刻,面对这个级别的厉鬼,说徐放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但他补魂师的架子在那儿,得好好端着。
“抱歉,预约已经排到明年了,所有鬼都等着修补好了风风光光投胎,我这儿的规矩是不允许插队。”
黑黑一听这话就想笑,明晃晃的flag……
“老徐,不是让你给我插队,而是加班。”
徐放:“……”这厉鬼果然厉害,不光自来熟,还脸皮厚。
黑黑看着对方脸色微变,清淡一笑:“先别急着拒绝,真的,你看看这画再做决定。”
“等我去关个火。”
徐放无奈叹了口气,对这登堂入室的厉鬼服软,慢悠悠的去灶台把火关了,自己斟了杯温酒,又慢悠悠的回来,借着雪光展开画卷。
黑黑能预感到这打脸一刻有多精彩,目不转睛的盯着徐放的脸瞧,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只见徐放一手握着酒盏,一手不甚温柔的把画作摊开,雪光把画中光景照得分明,徐放双目微微睁大,顿时面色煞白神情凝滞,连呼吸都忘了。
“这……这是谁临摹的?” 他的声音有些抖,身体绷直得如一根弦,眼睛却无法从画纸上移开半分。
黑黑笃定的看向他:“我认为,这不是简单的临摹,而是出自原作者之手。”
徐放怔了怔,手指小心翼翼的拂过宣纸,墨干了,纸张却还有些软润,一看就知道刚画不久,而那位戚云衍是活在几百年前之人,怎么可能……
难道……!
他惊愕的抬头,迎上黑黑似笑非笑的眼神:“戚云衍,对不对?”
徐放只觉得脑袋嗡嗡嗡的响,强烈的情绪一浪一浪的撞击着他,让他一时有些心悸。
这种感觉是复杂且错乱的,就像心中某个隐藏多年,伴随着他一起长大的念想突然被外人说出来,并且告诉他,这个念想快要实现了。
“戚前辈他……这么多年没有投胎吗?”
黑黑叹了口气:“他生前被割了手指,找手指的执念太深,送不走,所以需要你帮一把。”
徐放的视线又回到画作上,手指细微的颤抖,声音低似自语:“这委托,我接。”
说着,他小心翼翼的把画摊平,眼神不愿意离开,将缺失的那半边看了许久,黑黑也不言语,安安静静的靠在门边上,听窗外落雪有声。
“鬼兄,现在就带我去找戚前辈吧?”
黑黑瞟了眼窗外:“晚上吧,天要亮了,而且前辈画了这画后耗了些鬼气,暂时进入休眠状态。”
徐放没答话,直觉得未来十多个小时很难熬。
“我先走了,给你个地址,今晚来找我。”
话音方落,黑黑在桌上的记事本上留下了一行字——柳安路八十三号。
徐放恍惚回过神来:“鬼兄,你之前认识我?”
萍水相逢的鬼,就算要找他委托事情,也不会清楚他卧室那半幅《晚江密雪踏梅图》的事儿。
黑黑已经飘到走廊上,头都没回:“我从别处来的。”
徐放琢磨着‘别处’含义的当儿,黑黑已经消失在漫天白雪和渐渐稀薄的夜色里。
……
黑黑赶回柳安路时天已经薄薄的亮了,他熟门熟路的躺在祁野身侧闭目养神,等待天彻底亮后的消失。
祁野自黑黑走后就没怎么睡,此刻睁着一双眼,看晨岚中存在感渐渐变弱的黑黑。
“昨晚去捕猎了?”
黑黑懒懒的摇头:“饿着呢,昨晚去拜访一位旧友了。”
祁野没答话,他还是第一次听黑黑提到朋友。
黑黑继续说:“这位旧友今晚会过来一趟,不知道留不留这吃晚饭,先预定酒店的外卖吧。”
祁野沉默一瞬:“我以为你的朋友也是厉鬼。”
“他还活着呢,和你一样能看得到鬼,正经职业是个医生,隆胸隆鼻割双眼皮那种,你有哪儿不满意的去他诊所,可以打个折。”
“……”祁野直接忽略掉他言语里的不正经,提取有用信息,如果是整容医生的话:“你找他来给画师前辈修补手指?”
黑黑点头:“已经说定了,因为前辈不能轻易移动,所以只能他上门,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能进行……不过戚前辈死了有些年头,修补起来怕是不容易。”
越是古董的鬼,修补难度越高。
“我之前听别的鬼说过,补魂师很难请,你……”祁野本来想问黑黑付出了什么代价,但又意识到这不是他可以随便问的领域。
黑黑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裂开一条眼缝:“我刷脸。”
祁野无语,看向那张白狐面具,心道你有脸吗?
“那你自己的脸找他看过没?”
黑黑无所谓道:“我这脸情况很复杂,就他那二十多年的手艺,指望不上。”
祁野没接茬,心里却想着不试过怎么知道?
……
徐放这天坐立难安,一大早在诊所外挂了今日休息的牌子,又早早给预约的顾客打了电话取消排期,吃了早饭就去理发,回家后到杂物库翻箱倒柜的找老祖宗留下的宝贝碧灵玉泥,再看时间已近中午,便关起门窗在工作室捏手指。
补魂修魄这活儿他从小干到大,却从未像这次般谨慎仔细。
昨晚那位不速之客留下的雪梅图已被他挂在卧室的墙上,看到两幅《晚江密雪踏梅图》,一幅完整一幅残缺,一幅新一幅旧,徐放不自觉的勾起唇角,心间弥漫着无法言喻的满足感。
戚云衍……能绘出与他有不解之缘的画作之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太阳还没落山,坐立不安一整天的徐放就来到了柳安路八十三号,临出门前他还不忘洗了个澡,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来见他自小仰慕之人。
祁野昨夜没睡踏实,下午一直在补觉,刚醒来就听到门铃声,还以为是送快递的,睡眼惺忪的去开门后怔了怔,门外站着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轻男子,手上大包小包的提着东西,皆用黑布包裹着,祁野能感受到这黑布是有力量的。
恍惚了片刻祁野就回过神来:“请问是徐先生吗?”
黑黑先前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上门的补魂师名叫徐放。
徐放单身太久,脱了白大褂从来都是一副不拘小节的模样,很少这么人模人样的打扮过,搞得他自己都有些拘谨:“是的,来的有点早,打扰了。”
“徐先生请进,可能得等一会儿。”
这不是有点早,是有点太早了,祁野一看时间,才下午四点,就算冬天天光短也不至于现在就来吧……
“怎么称呼?”
“祁野。”
徐放注意到这位名叫祁野的少年左手中指有一条鬼契的印记,心里微微有些震惊,这样小的年纪就能驯服昨夜遇到的那位厉鬼,将来可还得了?
但见多识广的他也看得出,祁野身上虽然藏着力量,可现如今这股力量很微弱,他现在只是一个能看到鬼怪的普通人而已。
那位厉鬼究竟看上这少年身上的什么?徐放摸不准。
在等天黑的当儿,祁野简单的说了遇到戚云衍的经过以及从黑黑口中知道的情况,徐放安静的听着,他自小到大接过无数委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紧张过。
祁野本想借机细问对方能不能治黑黑的脸,看他如今心神不宁的样子,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他决定等徐放冷静下来再好好商量这事。
为了缓解情绪,徐放在院子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看着缭绕的烟雾渐浓的夜色又有些后悔,身上都是烟草味儿下午的澡白洗了。
“老徐,你怎么跟来相亲似的。”
黑黑来了有好一会儿,看印象里一直淡定薄情的徐放紧张兮兮的吞云吐雾,没舍得打断。
他活的那一世,徐放自始至终没遇到过戚云衍,那幅摆在卧室的《晚江密雪踏梅图》永远只是个残缺的装饰,只徐放和他有意无意念叨过几回,如果能为作画的前辈修补断指,那真是三生有幸。
没想到他这个不靠谱的念想,在这个世界实现了。
徐放立刻掐灭烟:“诶,鬼兄你来了。”
“戚前辈刚醒过来,一起去看看?”
“行……” 徐放深吸了一口气,一颗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紧张,就算当年高考他也没这么紧张过。
他或许在害怕,自己面对朝思暮想的精神寄托时,会不会失望吧。
黑黑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对啦,昨天我临时给前辈装了一副手指,虽然粗糙了点,但挺实用的,待会儿你看要不要替换了。”
徐放皱眉:“什么材质的?”
黑黑:“大概……面粉、鸡蛋、白砂糖、奶油。”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做手指饼干需要什么材料。
徐放:“……?”
黑黑:“就是冰箱里还剩一些万圣节的手指饼干,我就凑合给前辈装上了。”
徐放:“…………”他现在很想把眼前这厉鬼给拆了卸了当做缝补原料。
两人上了二楼,黑黑走在徐放之前敲了敲书房的门,听到一声请进才轻轻推开。
”戚前辈,这就是我说的补魂师,徐放。”
一袭月白衫的戚云衍还是那副温文弘雅的模样,颔首莞尔:“徐大夫,幸会。”
徐放这才上前一步,大冬天的背后的衬衫已被汗打湿,戚云衍带着笑意的眼睛看向他,徐放整个人像中了定身咒,愣愣的连寒暄都忘了。
这位前辈,生得比他想象中的更清冽出尘,淡淡一笑又让人如沐春风,整个人世间都敞亮了。
黑黑撞了撞他胳膊,他才醒悟过来:“戚前辈,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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