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两个晚辈之间的赌约,林行止在拜访林阁老的时候,当做闲谈聊了起来。
“……从前只觉这姑娘有灵性,却不想她野心这么大。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实在的,学生还颇有些期待。”林行止道。
林阁老如今六十有七,但精神头很好,一点都没英雄迟暮之感。
他想的比林行止更多,“十万两翻十倍,也就是一百万两。大周这两百年来,户部税赋最多一次也就两千一百万两白银。”
“是的,此事若是能成,这都赶得上西北一府一年的税赋。”林行止感叹道。
在旁边奉茶的林明珠听到这,不由抬眸。
若能有此手段,那就不是区区一介商户女了。
“那你以为能不能成?”林阁老道。
林行止想了想,道:“如果是其他人,学生必然会嗤之以鼻。但是芷姐儿却差不多是我看着长大的。
早年我在乐安时,乐安不过方寸之地,家家穷困潦倒。是芷姐把整个镇盘活了,让当地人人有衣穿有钱赚。
她开的商行,以乐安和嵩阳两地为线,几年下来,周边路过的乡镇无不兴旺发达。连着乐区区一个小镇比之黄县县城都不差。所以眼下这事,学生以为不好说。”
“若是能成呢?”林阁老一边喝茶一边道。
“若是能成……”那就不仅仅只是一场赌局了。
不过没等林行止发话,林阁老就让孙女去把管家叫过来。
管家打理着府内府外大大小小的事物,事无巨细,都心里有数。
“我且问你,如今市面上糖价如何?”
一听到老爷发问,管家立即道:“如今糖价已经涨到一百五十文一斤,较半月前贵了两层,京中已经有人囤货居奇,市面上蔗糖越来越少,今后价格只怕会越来越贵。”
得到答案后,林阁老让管家去账面上支了两万两银子去买糖。
林行止有些意外,老师从来不做与民争利的事,他也该看不上这点小钱才对。
“只作壁上观又怎么能看透其中的利害。叶氏能做出你说的那些事,这就说明她有些本事。”他从来不会低估任何一个人,宁可做最坏的打算,也不愿轻视别人,“此事就当我凑份热闹。”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林行止却总觉得老师会掺合进这件小事,应该还有其他的缘由。
不然就芷姐儿这点份量,还不值得老师向她投去目光。
蓦然,林行止想到了他那弟子。
难道是和风清有关?
“那学生也跟着一起。”林行止道。
他陪老师又聊了会儿后,见老师精神不济,也就没再叨扰,起身告辞。
让人把林行止送走,林阁老见孙女神色怔怔,他道:“在想那位叶大姑娘?”
林明珠没有否认,她在爷爷身边坐了下来,道:“那位叶大姑娘是位奇人。”
如果不是听到林世伯说起,她都不知道那高高瘦瘦的弱女子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
“以一己之力造化一方。”单单是听上去,就让人心潮澎湃。
“她是她,你是你,”林阁老道,“你注定无法像她那样。你年纪已经不小了,爷爷想替你说门亲事。”
林明珠还没从叶芷清的事中回过神来,突然听爷爷提起这事,一时不由愣住。
半晌后,她才勉强笑了笑,“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孙女单凭您做主便是。”
她从小被林家精心养大,早就准备好了这么一天。
见她这么懂事,林阁老满意地点点头,“你放心,我会给你择一门好亲事的。”
……
林行止回到家之后,也拿了两万两投向了糖市。
他们两家虽然动作隐晦,但是糖市价格本来就一直节节攀升,又赶上如今是春天,南方蔗苗才刚出芽,正是一年中糖最少的时候。
京中糖商一见到价格不对,不少商人立即掐住了货源,想观望看看还能不能继续涨。市面上的散货越来越少,价格也就越来越高。
当糖价涨到四成的时候,叶芷清终于收获到了莹白的白糖。
早年她录制古法红糖的视频时,曾兴趣所至,用黄泥水淋糖法试制了下白糖。
现在想来,幸好当初兴趣所至了一下,不然她就算是知道有这东西,也是两眼一抓瞎。
白糖一出,她也没有声张,而是用油纸包包了些许,让姚黄魏紫继续守着后院,自己则等叶风清下衙归来。
她心里非常清楚,制作出白糖只是开始,更重要的是,如何在群狼环饲下守住熬制白糖的方法。
财帛动人心,京中盘龙卧虎,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吞的骨头渣都不剩下。
晚上,叶风清归来,刚进后院,就见长姐迎面走来。
“张嘴。”
他正要问什么事,就察觉嘴里被塞了一样东西,唇瓣被微凉的指甲贴着划过,鼻尖下一缕幽香随风散开。
“这是什么?”他神色如常道。
嘴里的甜味来的凶猛,口感不似蜂蜜,但甜度却不下于蜂蜜。
“黄金。”叶芷清将油纸包递给他,“你看看长得像不像。”
一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叶风清明白过来,“这是……这段时日你一直都在研究这东西?”
“对。”
叶风清又拈了一块白糖放入嘴里细细品味,“多少蔗糖出这一份?”
“差不多四五斤蔗糖才出一斤白糖,所以我回头给白糖定价肯定不会很便宜。”叶芷清道,“不过一切只靠我一个人,那肯定忙不过来。”
那边一整个宅子装了那么多蔗糖,如果只靠她一个人,估计得要弄到明年。
“这事我来找人。”叶风清非常自觉道。
“找人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把这份产业给守住。”糖利巨大,白糖尤其,她虽然有些遗憾,但她又不是皇帝,想独吞这么大一块蛋糕是不可能的,最大的地主就在旁边呢,“其实我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你看这行不行。”
“你说。”
叶芷清让他俯下身来,她贴着他耳朵小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温热的气息吹在叶风清脸颊边,他听完,脸上没多大异色,甚至还能若无其事道:“阿姐你这样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不过白糖铺子的事要先缓上几日,让我准备准备。此事一了,以后别人想要来惹你,都得掂量掂量。”
叶芷清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心里已经琢磨好了,也跟着松了口气,“行,我一切都配合你就是。”
姐弟两人各自散开后,叶风清回去换常服,路上遇到叶兰请。
叶兰清见到他,又看了看外面的夕阳,道:“今儿个天不冷啊,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哦,大概是回来的时候被风刮的。”叶风清冷静道。
“是吗?今天也没风啊,你又没骑马。”
“……”
……
东宫,周恭听了下人的汇报后,他阴沉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也就是说,叶风清去大理寺这么一段时间,一件案子都没办成?”
“回殿下,是的。”来回话的人也尽捡好听的说,“那位探花郎也就是脸长的好看些,人没多大本事。每天上了衙,喝喝茶看看书,就跟要考科举似的,什么都不管,现在下面怨声载道,都说要让您给他们换个上峰呢。”
大理石那群老奸巨猾的,知道太子不喜欢此人,便卖了太子这么一个号,把那些不好接手的案子放在探花郎面前。
只要你还想继续当官,最明智的选择自然是不碰这些。
你不去查,最多被贬到别处重新再来。但是一旦碰了,那可就是引火烧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倒是有些脑子。”太子想到这些时日,他让人查此人的来历,却半点痕迹都没摸到,“不过到底是给父皇当差,可不能光拿俸禄不办事,你明天去跟他说,朝廷不养无用之人。他若是不把差事办好,那就收拾东西滚回晋西。”
“是!”
次日,叶风清一到官衙,就被上峰碰到给训了一通。
差不多大半个官衙都听到了大理寺卿丞那抑扬顿挫的训话声,沈平安缩了缩脑袋,给叶风清在心里点了炷香。
不过被训的当事人却没半点被训的态度,他在上峰喝茶的空档,甚至还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确认道:“大人真要我来处理这些案子?”
大理寺丞见到他这表情,刚压下去的火立即又冒了上来,“不然呢?”他声音尖尖,“这里可不养蠢虫!”
“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去办。”叶风清拿着那些卷宗对上峰作了作揖,转身走了。
大理寺丞看他淡定自若的模样,冷笑了一声,拂袖走了。
这事不到中午就传开了,在翰林苑过着养老生活的赵上清都摸了过来,问叶风清究竟怎么个打算。
“我看太子这是铁了心想弄你,你就算离开了大理寺,他也能有其他的法子让你在这里待不下去。”
“谁说我要离开大理寺?”叶风清看着手里的卷宗道。
赵上清一愣,指着卷宗道:“那你的意思……你不会真的要查这些,你疯了?!你知道这样你会得罪多少人吗!”
叶风清却是将对面上的卷宗递给他,“真是不凑巧,第一个案子就和你赵家有关。”
赵上清立马抢了过来,一看,还真是。
“叶兄,我们情同手足,又是生死兄弟,你应该不会这么铁面无私。”
“那不至于,不过你得帮我点小忙。”叶风清道。
……
不知是不是大理寺丞的训斥有了效果,叶风清果然开始处理起那些卷宗来。
而且他极其的雷厉风行铁面无私,所有案子上所牵连的人,无论是勋贵还是朝臣,他二话不说,说带走就带走。
在大家都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叶风清又去请示了太子,询问若是五品以上的官员犯案了,要不要提押问审。
太子哪里想到叶风清竟然这么愣头青,不过是被激了几句就这么大动干戈。
他巴不得叶风清早点把朝臣得罪干净,然后收拾包袱滚蛋,对他的要求自然是允了。
于是三天一小朝会时,圣人上朝一看,下面的文武百官竟然空了快一半。
当然,一部分是被大理寺带走的,另外一部分则是气的告病不来上朝,变着法的要陛下给个说法。
查案就查案,怎么说那里下狱就下狱,这也太乱来了!他们这些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圣人也没曾想到叶风清竟然这么莽,一时也颇为头疼。
或许是他高看此子了。
然而,在他把叶风清传到大殿上问话时,叶风清却将已经查出来的案子有理有据的呈到了他的面前,自言一切都只是按照规定来,而且禀明了太子殿下。
周恭一见这把火烧在了自己身上,当即站出来义正言辞道:“本宫只是让你秉公处理,没让你胡乱抓人,扰乱朝政。”
“太子殿下,”林行止站了出来,“叶功曹只是秉公办事,并非胡乱抓人。只是去提审而已,若是没有犯事,自然会很快被送回来。”
说到这里,林行止又话锋一转,斥责叶风清道:“诸位大人是陛下的臣工,若是没有他们,得耽误陛下多少事。国事为大,若是无关紧要的案子,还是先把诸位大人送回来的好。”
叶风清当即表态告罪:“是微臣鲁莽了。微臣回去就把无关紧要的大人们都给安全送回去。”
师生两一唱一和的,其他人反倒不好再说什么。
臣下确实是在秉公执法,圣人不管心里舒坦不舒坦,嘴上也只能是罚他一年的俸禄,让他下不为例。
周恭见到眼下的情况,眼底想过一丝淡淡的嘲讽。
他果然还是太草木皆兵了,不是什么人都配当他的对手。
然而,等到晚上,所有人都发现一件事。
叶风清确确实实把不少官员都放得出来,但是还有一部分继续扣押着。
而那一部分,非常不凑巧的大多都是太子一党的人。
据说,晚上,东宫宫女失手打碎了不少瓷器。
……
叶家。
林淑柔给叶芷清送了份请柬来,“定西侯世子三日后城郊温泉山庄设宴,我也给姐姐你弄了份请柬过来。温泉山庄后山现在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精致美不胜收,我们一起去瞧瞧。”
“也行啊。”叶芷清也觉得可以放松放松了。
“听说因为这次宴会,安乐长公主特地让人将温泉山庄的池子修缮了一番,我们说不定还能一起泡个温泉。”林淑柔期待道。
叶芷清本来还没注意,好半晌才猛然问道:“安乐长公主?”
她……还活着?
……
是夜。
叶风清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庄园,眼底出奇的平静。
“叶大人请。”
走在庄园的竹径上,山风微冷。风里夹杂着丝竹之声,像是从飘渺云宫深处传来一般,又让他忆起了过往。
若将人一生重要的人剪出来,那他的上一世就只有一道剪影。
虽然她总说她不是他的母亲,但他所有的权术却都来自于她。
他们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冷漠、自私,又野心勃勃。
这点是改不了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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