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问出之后, 清和似乎有些后悔。他握住阳台栏杆手拍了一下, 嘴角勾起, 笑得像他这个年纪小孩该有模样, “开玩笑啦, 随便问问。”
说完他转过来背靠在栏杆上, 歪了歪头, “你现在其实完全可以直接走了。你是我爸当年带回来, 他现在人已经死了，你也没有雇主了, 你们之间有什么合约呀协议啊, 现在都失效了。”他一双凤眼微微挑着，仿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难过似，“你放心, 我不会拦你。”
谢天伐腿微微动了动，他似乎是想往前, 但是又顿住。
他沉默让卫桓想到了云永昼。
清和自嘲地笑了笑, 低下头叹了口气, “我忘了, 你听不懂我说话。”他声音低下来,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自说自话呢。”他自顾自往房间里走，一个人倒头栽进冷冰冰床上, 倒下姿态像极了中枪身亡父亲。
黑暗中, 两个人彼此都不言语。背对着躺在床上清和看着月光洒进来, 他神色恍惚, 开口说话时候仿佛很累很累，语气缓缓，每吐出一个字都觉得沉重。
“我要睡了，你走时候声音轻点。”
我不想知道。
他说完，灯啪一声被关上。
但谢天伐没有走，他静静地站在墙边，眼睛望着清和背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占瞳带来共情力，卫桓此刻完全可以感受到清和心情，他能够感受到他低落心跳，他沉重呼吸，他恐惧、慌乱和一点点期待。
明明他还是一个十几岁孩子，却要经历这些常人无法想象痛。
等了很久，沉沉黑暗中终于出现另一个声音。
“你不会死。”
他回应还是之前地那个假设。
“我不会让你死。”
清和背对着他睁开了眼，他根本没有睡着。
“我会。”他声音带着笑意，“我现在没了靠山，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假如哪一天我全家都被杀了呢不是没有可能事。”
他越说仿佛越有了精神，“今天我跪在灵堂那里，满脑子都在想哪种自杀方式比较干脆利落，不那么痛。吃药好像不行，时间太久了，听别人说吃安眠药如果被救回来人就会变成精神病，可能就像我妈那样了，还是算了。上吊太古老了，一点也不酷。跳楼也是，死相也很难看。想一想好像还是枪好使”
清和躺在床上，像他这样孩子原本应该在睡前细数自己快乐与梦想，而他做却是切实地讨论着自己未来死法。
说着说着，他顿住了。
卫桓能感觉到他情绪突变，心脏好像堵塞住，血液无法流通。
“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我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等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一定会死掉。”
这句话像是孩子气赌咒，更像是一种软弱无力威胁。
“别让我一个人活在世上。”
或许是因为卫桓已经知道了结局，这样话听起来才更像是一语成谶。这个言之凿凿说着自己一定会去寻思孩子食言了，哪怕这十多年间他历经生死，哪怕他遭受了常人所不能忍受屈辱和痛苦，如今仍旧顽强地活着。
时间越往后走，他越感觉到悲剧结尾临近。
幻境变成雪夜，窗外鹅毛大雪在黑暗中漫天飞舞。清和视线里是他那个几近疯狂母亲，这不过这一次她变得难得理智和冷静，身上穿着一件美丽端庄红色大衣，就像往日还是第一夫人她那样。
她用带着精致皮手套冰冷手摸着清和脸庞，“小和，妈妈对不起你。以后就好起来了，妈妈保证。”
清和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也没有说话。
他母亲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状况，所以也只是笑了笑。门口保姆敲了两下门，“夫人，衣服熨好了。”
“放下吧，我来就好。”母亲摸了摸他头，然后将保姆熨好驼色大衣拿起，笑着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可调皮了，每次阿姨给你穿好衣服，你总是不满意，老是跑来找我，”她模仿着清和稚气模样，“妈妈我这里不舒服，那里也不舒服。”
“你总是吵着非让我亲手给你穿才行。”她温柔地理着大衣衣领，抬眼，满眼都是笑意，“一转眼你已经这么大了。”
清和低声说了谢谢，显得有些冷漠。
外面传来管家声音，“夫人，车已经在外面等了，您看是不是”
“好。”清和母亲站起来，取了桌上围巾给他悉心戴好，“马上就下去。”
“我们去哪儿”清和终于愿意开口。
母亲手放在他肩膀，轻声说，“搬家，搬到一个别人找不到我们地方。”
“谢天伐呢”清和第一时间脱口而出，从他视野里，卫桓可以看到他母亲神情，仿佛早有预料，“我本来是不想带他，但是他特意来找我，说希望可以带上他一起。他说他不需要酬劳，只是想完成之前约定。所以我最后还是同意了。”
母亲牵起他手，一同下楼，“现在他应该已经在车上了。”
“约定”清和喃喃自语。
原来还是因为约定。
管家将他行李放在后备箱，替他拉开车门。清和上了车，看见坐在副驾驶谢天伐，他穿着一身黑，戴了顶黑色毛毡质地帽子，在他进来那一刻微微侧了侧头，用很低声音喊了一声，“少爷。”
这个称呼很陌生。在卫桓进入这个记忆幻境以来，谢天伐几乎没有主动叫过清和，毕竟他是随时待命那一个。这样一个疏离称呼大概会激怒他，卫桓心想。
视线从前方调转到了侧面车窗。清和只是扭过头，没有理会。他母亲也上了车，坐在他身边，清和这时候才开口，“为什么没有提前说一声就要搬家。”
母亲将手套摘下来，“提前说会很危险，你知道。”
清和没有多问，他眼睛盯着前面悬挂着后视镜，从那里面观察着坐在驾驶座司机。
“刘叔叔呢”清和又问，“今天怎么不是他开车”
母亲解释，“刘叔叔提前过去了。这个是陈叔叔。”
“我知道。”清和很直接，“爸爸走之后新来一个警卫是吗，我见过。”
谢天伐侧过脸，看了一眼这个司机。陈警卫只点点头，“那我们出发吧，夫人。”
车子平稳地驶出他们住所，经过市中心时候，高楼大厦建筑体上屏幕播放着新闻，新上任三个月宋成康面对镜头侃侃而谈凡洲未来展望，终止战争和平发展是他上台后说过最多话。清和冷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睡一会儿吧，凌晨两点就把你叫醒了，肯定很困吧。”她温柔地用手臂环抱住清和，将他头靠在自己肩上，“妈妈抱着你，醒了我们就到新家了。”
恍惚意识流动着，视野渐渐地暗下来。
景云加快了记忆流动进程，或许是没有把握好时机，他们眼前幻境忽然间天翻地覆，之前分明还是平和车内场景，现在视线内却一片混乱，连车前挡风玻璃都被子弹打碎。
扬灵有些讶异，“发生什么了”
云永昼开口，“暗杀，和之前尤肃那次一样。”
卫桓皱眉，他似乎听说过这件事，尽管妖域和凡洲一直势如水火，但凡洲换届对妖域来说也是一件重大事，妖域里多少也会有讨论。当年宋成康上台有很多阴谋论，就连卫桓父亲都对这件事进行恶意定性。最讽刺是，宋成康竟然还是和平派领袖。
扬灵又道“可是现在他已经都上台了，为什么还要”
“未雨绸缪，赶尽杀绝。”燕山月冷静地开口。
“当年事涉及凡洲内部政变，其实清和母亲应该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才会想要带着孩子离开。”云永昼顿了顿，“据我所知，当年播报过凡洲前首相家眷车祸遇害新闻。”
景云有些迷惑，“可是清和他没死啊”
记忆幻境变得很乱，他视野动荡摇晃，枪击声几乎没有间断，可外面夜黑风高，袭击者藏匿于暗处，根本找不到任何踪迹。
“夫人小心”陈警卫猛地大转方向，差一点撞上人行道栏杆，此时街道上终于出现了身穿黑衣头戴面罩刺杀者，前后左右重重包围。一发子弹射中陈警卫右臂，方向盘一滑，整个车都面临失去控制危险，就在清和慌乱之中，看见坐在副驾驶谢天伐从副驾驶侧身抓住方向盘，生生在千钧一发时候稳住了车。
陈警卫捂着手臂坐正，“我来吧。”将方向盘物归原主谢天伐似乎听见什么声音，他看向后视镜，后面一辆黑色汽车追了上来，他猛地警醒，“夫人弯腰危险”
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到冲锋枪扫射击碎窗玻璃时候，清和妈妈都没有反应过来，尽管她从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但本能促使她在危险到来第一时间就紧紧抱住了清和，将他护在自己身下。
视线瞬间黑暗，耳边是频繁枪声和母亲身体中弹发出声音。
清和呼吸声都是抖。他大脑一片空白，车子越开越快，坐在前面谢天伐拿出武器进行反击，他却只能看着为自己挡下子弹母亲身体逐渐滑落，像一片坠落旋转枯叶，即便伸出手也是落空。
“妈妈，妈妈你别动我给你包扎，我，我”
清和声音里带了哭腔，他努力地稳住自己，可怎么都抑制不住颤抖喉咙。
黑夜被人与杀戮点燃，燃烧出血红光，照红一双双瞳孔。混乱之中，一个十几岁少年再一次目睹自己至亲死于非命，除了满手擦不净鲜血，他什么都握不住。
车子好不容易甩开些许，他们开入一条通道，陈警卫说着什么，清和听不太清，恍惚又模糊视线中，他只能看见那个永远许诺做自己影子人打开他车门，握住他肩膀，他努力地去听了，但是只能听进去只字片语。
譬如你先走，快逃，这样字眼。
清和摇头，“我妈妈怎么办，她怎么办”
“这里很危险清和”谢天伐难得情绪失控，手指紧紧地抓住他肩，“清和你冷静一点。”
被他喊出名字瞬间，好像有一双手，在关键那一刻将他从一片混沌中拉出。
“我”他冷静了许多，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谢天伐要让他离开了，他伸出那双染血手紧紧地抓住他身上黑色外套，“你和我一起，你别丢下我。”
“你要活下来。”谢天伐冷静异常，根本不像是一个十几岁孩子。
“我不”清和几乎歇斯底里，不住地摇头，以乞求姿态哭喊着，“我活不了我一个人活不了。”
忽然间，他们视野黑了下来。
扬灵道，“怎么回事”
景云操控着术法道，“他失去意识了。”
卫桓开口，“应该是被谢天伐弄晕了。”
景云迅速调整了记忆时间，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黑暗，光明重现时候，他们视野仍旧在车里，但是似乎换了一辆，这辆较之前一辆破旧许多，灰尘满满。随着清和意识复苏，他们视野一点点清晰，坐在前面驾驶座人还是之前陈警卫。
他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发现自己被捆了起来。更令他没有想到是，他身上衣服被换走了，此刻他穿着，是之前谢天伐身上黑色外套，甚至连那顶黑色毛毡帽如今也到了他头上。
“这是怎么回事”清和朝坐在前面陈警卫叫喊着，“谢天伐人呢”
陈警卫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可就是这简简单单一眼，敏感清和就已经发现出他敌意。就连卫桓都能够发现此刻危险处境。
“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他试着挣扎，却挣扎不开，只能再一次重复自己最关心问题，“谢天伐人呢”
“他换了你衣服，给你当替死鬼了。”
挣扎不停清和忽然间不动了。
“你说什么”
“他要当诱饵，我就让他当了。”这个看起来正直老实中年男人脸上浮现出一个笑，这个得逞笑令清和心下生寒，“他知道那些人不斩草除根一定会不善罢甘休，所以他干脆就带你替去做那个注定要被斩断根。你应该感谢他，否则这时候死就是你了。”
清和身上寒意透过占瞳术传递到了卫桓身上，这种共情或许还还原不了原主情绪十分之一，可即便如此，卫桓都无法忍受这种痛苦。
连景云都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因为这样，清和才没有死”
难怪，难怪。
卫桓一直不明白，清和为什么要招魂，要替谁招魂。
这么多年支撑他在泥沼之中活下来，大概就是这么一点微末希望。
“你为什么要这样”清和到底还是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警卫脸上笑渐渐敛去，他点击了几下车前控制面板，一张照片投影出来，上面是一个看起来七八岁光景孩子，他抱着一棵大树笑得见牙不见眼，天真可爱。
“这是我孩子，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刘警卫又从后视镜中瞥了他一眼，“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清和盯着后视镜中他，见他紧紧皱着眉头，“他才刚上小学，第二天，就是第二天下午，回家路上被黑市贩子掳走，我知道第一时间我就报了警，明明有监控，监控显示那辆车就是开到了暗区。”他脸部肌肉在激动下抽搐着，“我试过所有办法，可那个时候，他妈没有一个人允许个人去暗区，说是什么特殊时期，可那些警察呢我去不了难道他们也去不了吗他们没有任何行动，就这么一天一天耗下去。”
“我没有办法，我去首相府请愿，我去门口等，可那个该死尤肃怎么都不出现”他病态地笑起来，“我就等啊，我继续等。等到我孩子彻底回不了家，他那么小，那么可怜，你说，他一个人晚上该有多冷，我不敢想，我想都不敢想”
“我后来在新闻里，看到你爸死了，我真是开心得不得了，老爷总算还是有眼，让这个短命鬼给我儿子偿命。”
“至于你”他猛地踩住刹车，深吸一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那副平和模样。从驾驶座出来他走过来打开清和门，捏住他下巴。“我想办法来到你家当警卫，就是为了让你也尝尝我儿子受过苦。他一定死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像那个跪在首相府门前几天几夜那个疯子一样，最宝贝亲生儿子就这么下了地狱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和正要开口，可下一秒他就失去了意识，所有记忆都变成空荡荡黑暗。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卫桓没有想到，这真相竟然这么讽刺。这是因为这种已经畸形变态仇恨，清和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牺牲品。
记忆再度运作时候，清和已然被卖到了暗区，他像牲畜一样被捆起来趴在地上，身边站着这个所谓陈警卫，视线望向另一头，抬起来，卫桓看到了熟悉人影。
“这不是上次我们在燕山漠记忆里看到那个跛腿男人”扬灵开口问道。
燕山月点头，“没错，就是他把清和卖给了燕山漠。”
卫桓缓缓开口，“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清和一直想要找到这个人，他并不是要找他报仇，而是想要通过他找到这个陈警卫。”
扬灵“他真正报仇对象是这个陈警卫”
云永昼开口道，“不，他更多想从这个陈警卫口中打探到当年谢天伐离开之后下落。”
尽管他很清楚，既然那些人再也没有继续追杀，很显然是已经将假扮成自己谢天伐杀死了。毕竟在他父亲多年精心保护之下，真正首相之子究竟长成什么样，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一招绝地之下狸猫换太子，让清和命运天翻地覆。
一夜之间，他从凡洲天之骄子变成黑市上明码标价人奴，锦衣玉食他从此必须面对每一天拳打脚踢，为了活下来，他必须学会像一条狗一样和其他人奴争夺贩子施舍一点点恶心到不配称之为食物渣滓，哪怕他与生俱来骄傲被踩在脚底，被人活活碾碎，他也必须活下来。
和十几个人奴困在闷热密不透风集装箱里，他恍惚间听见有人议论烙印妖纹事。
“听说烙印了家纹就逃不走了。”
“你还想逃你疯了逃走是会死”
“你以为留在妖族就可以活多少人被活活折磨死你不知道吗”
“我听说，有些妖主看到妖纹烙印在脸上人会觉得晦气，那个时候就会打法他们，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这都是随机，你怎么知道怎么烙在脸上，而且那玩意儿太吓人了”
“有人说有种药吃了可以，只要你敢吃”
清和为了弄到那个药，骗了这个倒卖禁药家伙，将他打晕，一个人吃了半瓶，差一点死在路上。
但他狠心让他得逞了，果然那妖纹最终烙在了他那漂亮得能让人一眼记住眼睛上。
他们视野里，带着镣铐清和一步步缓慢地走出人群，涣散视线里什么都有，各种怪异妖，他们一张张或讶异或看戏脸孔，滑稽又讽刺。
人群中出现一个相貌非凡少年，胳膊夹着一个篮球，朝他投射来目光。
清和抬起头，视线只有一瞬交接。
他和别人都不一样，他眼神里是无声悲悯。
“桓桓哥哥”扬灵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少年。
卫桓浑身都僵住。
这一刻擦肩而过重演，变成暌违多年重逢。
同样天之骄子，同样折傲骨斩慧根，同样不认命。
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料到，眼前过客，多么像世界上另一个我。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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