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喜欢光

    心思被看透了。

    卫桓愣在门边, 好像雕塑一样僵住。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回应, 应该说点什么, 甚至不知道手应该怎么摆, 不自在同时低下头, 发现自己竟然是穿着一只拖鞋来, 于是更加尴尬。

    可对方就这么看着他, 不知所措样子落在他眼里一定很傻, 卫桓只好故作轻松地摸摸后脑勺,咧开嘴, “是因为传心, 教官才能看透我想法吗”

    云永昼摇了摇头,“我随便猜。”

    卫桓又笑了一下,“云教官真是料事如神, 这都能盲狙到,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他转过脸去, 淡淡道了句, “把门关上。”

    云永昼说话时候总有种无可违抗感觉, 卫桓听话地将门带上, 本来想跳着过去, 后来一想自己都已经光着脚走了那么久,也无所谓这一下了。

    他轻手轻脚走到沙发边, 专程坐在另一个沙发上, 可屁股还没有挨上去, 就看见云永昼直直地盯着他。

    感觉很不满意。

    这是让他坐过去

    卫桓干笑着用手摁了两下自己本来准备坐地方, 装模作样道,“啊这个沙发这个好硬啊。”说完,他立刻挪到了云永昼旁边,隔着十厘米间距一屁股坐下来,惬意地整个人靠上去,“还是这个沙发比较软。”

    云永昼这才收回眼神,卫桓心里松了口气,心想这家伙脾气还是这么古怪。

    两个人无言地靠在沙发上,在扬昇那儿时候,卫桓还有那么一点点困意,可现在到了这儿,卫桓忽然一点也不困了,不光不困,心里还直打鼓。

    他觉得他是怕云永昼,可又不是忌惮怕,更不是真对待师长那种敬畏。说不清,反正每次遇到云永昼,他都觉得他不再是自己了。

    夏夜很静。

    云永昼身上散发着一股阳光与云雾味道。

    这样念头一从脑子里冒出来,卫桓就觉得不可思议。

    他刚开始学会飞行时候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小孩子,总是喜欢飞得很高很高,飞进云里。晴空里云朵被太阳晒得暖和松散,可总归是还是水雾,触到皮肤上凉凉,融化开,最后又被暖阳带走。

    那种交织着温暖与微凉奇妙混合体,和云永昼如出一辙。

    “在想什么”云永昼忽然间开口,打断了卫桓悬浮在高空中遐思。

    “没有,就是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睡”卫桓笑道,“一定是扬教官想把我赶走,讨个清静才告诉教官你。”

    云永昼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望着天花板上光。

    卫桓习惯了他不回答。

    “我今天去做了件事。”卫桓开口,又担心云永昼责难,“我绝对没有给您添麻烦”

    “我不认为你给我造成了麻烦。”

    以前他还不够麻烦吗

    “嗯”他又开始不可避免地想要用以前自己来试探云永昼,但他忍住了。

    “你累吗”云永昼忽然开口。

    卫桓假装毫不在意,伸手抓住一枚飘落在他眼前光点,笑着问道,“为什么要这么问我看起来很辛苦吗”

    云永昼没有说话,像是一种默认。

    卫桓笑终于凝住,他松开那枚光点,“我只是感觉自己走在大雾里,什么也看不清。有时候就想,我干脆就坐在地上什么也不干好了,大不了一辈子出不去这场雾,浑浑噩噩过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好像不行。”卫桓抱住自己膝盖,“我如果真那样活下去,可能就不是我了。”

    “比起在雾中挣扎、受挫,我更害怕失去我自己。”

    “那就去。”

    云永昼忽然开口,令卫桓不由得转过脸,望向他。

    “去找回你自己。”

    心忽然静下来。卫桓垂眼,笑了笑。

    “你需要帮助时候,”云永昼开口,“可以告诉我。”

    这个傲娇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直接了。卫桓不禁笑起来,“好啊。让我想一想,有什么事呢”

    他想到扬昇说关于还魂事,心想云永昼会不会知道什么,于是他试探性开口,“对了教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他想了想怎么才能说不那么直白,“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迷信玄学,他们觉得人死之后会堕入六道轮回,投胎转世,所以同样魂魄,可能会有前世今生。不知道这个故事你有没有听说过”

    云永昼似乎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所以”

    “所以”卫桓笑起来,“其实我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妖有没有类似说法”

    “没有。”云永昼回答得干脆直接,毫不留情面。

    他答案好像准备了很久,说出来时候都可以不经过思考。

    “妖魂来源于天地万物,只有上古时期流传下来大妖怪血统可以通过繁殖维系,其他妖都是依靠生灵元气炼灵。这么庞大体系想要运转,唯一可能就是循环往复。”

    云永昼没有看卫桓,自顾自说完一切。

    “所以妖一旦失去生命,魂魄会立刻四散,回归天地之间,这样妖界才能有源源不断元气,才会有新妖魂出现,妖心诞生,从而生出新妖。”

    这些说辞,身为大妖怪卫桓再清楚不过,但他想听不是这些。

    他真觉得有奇迹,而且发生在自己身上。

    “没有例外吗”卫桓刚说完,觉得自己这样过于不依不饶,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自己坚持。

    忽然,卫桓想到一个绝佳例证,“可是教官你,你不就是传说中初代金乌转世吗”

    “我所知道初代金乌是远古时期大妖怪,那时候凡洲都还只是荒原一片,人类文明都没有开化就已经有了金乌传说。”

    “传说初代金乌最终化作了太阳。”云永昼看向卫桓,“你真觉得天上太阳就是他吗”

    “还是你觉得天上太阳是我”

    他咄咄逼人让卫桓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很快又绕回来,“不,我不想知道太阳是不是金乌,我就是想知道,所有人都说你是金乌转世,是不是真,如果是真,这不是与妖魂无法转世相悖了吗”

    他追问换来是一阵沉默,沉默过后,云永昼轻笑一声,终于开口。

    “谎话说多了,就会变成真。”

    卫桓有些惊异。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并不是初代金乌转世还是他发现自己说谎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卫桓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觉得光好看吗”

    猝不及防,云永昼问出这么一句。卫桓看向天花板与沙发之间星河,对他突兀话题转换没有任何质疑,很肯定地给了答案,“当然好看。”他转过头,看向云永昼侧脸,“你觉得不好看吗”

    光芒下几乎半透明眼睫晃了晃,垂下来,云永昼声音很沉,仿佛一片冷掉即将坠落云,他没有回答卫桓反问,而是开启了另一个故事。

    “我带着火能力出生在一个偏僻海边村庄,和母亲相依为命。虽然我没有父亲,但我妈很爱我,让我像所有小孩一样快乐地长大,有一个幸福童年。”

    这是第一次,卫桓听见云永昼讲关于自己事。可这个故事和他想象中相差甚远,他一直以为,云永昼就是所有人口中那个从小锦衣玉食少爷,从蓬莱搬入昆仑虚,又顺理成章以第一名成绩考入山海,顺风顺水这么多年。

    “我并不是一生下来身上就有初代图腾。大概是”他思考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聚焦在某个地方,“我四岁或者五岁时候吧,某一天,母亲发现我胸口忽然多了一枚太阳图腾,她很慌,告诉我,这个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还是照做了。”

    “这么瞒下去,也没有发生什么事,直到我上小学。那个地方很偏僻,不像蓬莱也不像昆仑虚,没有那么多大妖怪,因为靠近海,班上大多都是一些水属性小妖,我是整个班级唯一拥有火属性孩子。”说完他轻笑一声,“所以我就成了众矢之。”

    卫桓心沉下去。

    在某些时候,优秀等同于孤独。

    “我特殊让我无法合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抓住我没有父亲这一点来嘲笑我,这些话他们可能在家里也听了很多,所以说出来时候根本不经过思考。那时候我被关进一个黑屋子里,他们绑住我手脚,将那些可怜又弱小能力用在我身上,攻击我,羞辱我。”

    你妈妈勾引别人才有了你。

    她被抛弃了。

    你们母子俩都是不要脸东西。

    “那个时候,我母亲几乎每天都会对我说,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在意,就当做没有听过。”云永昼抬眼,眼神冷厉,“可我那天没有听她话,我反抗了。”

    “或者说,我意识替我反抗了。”

    说着,他轻轻摆动着自己手指,漫天星光变成了如同龙卷一样汇聚,变成了一个孩子,他身边乍现无数光刃,每一个都锋利无比。

    “那是我第一次,觉醒光能力。”

    云永昼明明在对他笑,可卫桓却觉得好难过。

    “我伤了好几个孩子,从那个黑屋子里跑了出来,吓到很多人。因为我头发变得很长,还变成了白金色,连瞳孔也忽然变成金色,我脸上还沾着他们血。我甚至不敢回家。”

    卫桓看着他侧脸,忍不住靠近一些,缩短距离,“然后呢”

    “然后我妈妈想办法弥补他们,向他们道歉。等到处理完那些事,我身体也恢复之后,她带着我躲到了另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地方。我记得我当时还问她。”

    “妈妈,我是怪物吗”云永昼声音还是没有太多波澜,淡淡,没什么感情。但却像是一双无形手,攥住了卫桓心。

    “她说不是。可如果真不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害怕连我母亲都害怕我。”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告诉我,以后绝对不可以使用光能力,否则她就不要我了。”

    “我很怕被抛弃。”

    “但这样也没有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可以永远被隐瞒,只要发生过,一定会有露出马脚一天。所以我们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卫桓已经猜到是谁了。他伸手,够到沙发边一张毛毯,打开来盖到云永昼身上,又扯了一点虚虚地盖住自己,侧着身子面对着云永昼,“被谁发现了”

    “妖域联邦政府总理,金乌家主云霆,不对,当初他还什么都不是。”云永昼声音变得更冷了,“他亲自过来,带着几个亲信,向我母亲要走我,她当然不愿意,用自己妖力造了一个结界把我藏在里面。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她躲了那么多年原来躲人就是他。我母亲极力阻止,他烦了,所以对我母亲下手。”

    那个被光凝聚而成孩子一瞬间碎裂开来,化作缓缓流淌下来金色液体。

    “他知道我看得到也听得到,所以告诉我,他就是我从未谋面父亲,他想把我接回家,只要我愿意出来,他就放了我母亲,我们一起回家。”

    卫桓几乎能够想象到当时他有多么害怕,他几乎已经可以看到那个孱弱孩子,躲在结界背后,瑟瑟发抖。

    “后面事,你大概也能想象得到。”云永昼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出来了,我母亲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为了胁迫我,特意找到妖巫,将她妖魂抽出来,封印在一个我找不到地方。把我会说会笑母亲,变成了一个半死不活躯壳。”

    云永昼忽然沉默了。

    大概是不知道应该如何继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一次开口,“我好像跑题了,本来要说初代金乌事。”

    “总之,他把我这个原本应该被他抛弃私生子带回蓬莱,变成他名正言顺儿子,反正他正妻也死了,没人再阻止他。他利用传闻和谣言,让所有人相信我是初代金乌转世。因为我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再度拥有光属性妖,我成了天选之子,身为父亲他也越来越有声望,一步步走到权利最顶峰。”

    “我光属性和初代金乌并没有关系,它就这么萌生了,从那以后”

    我世界也就彻底毁灭了。

    在所有人眼里,这些光芒纯粹、干净、耀眼、美好,是遥不可及太阳象征,但这些都是我内心深处黑暗催生出产物,肮脏、恶心、噩梦一样缠绕着我,在我愤怒恐慌时候,他们自顾自出现,变得尖锐而锋利。

    每个人都在夸赞我能力,如同赞赏一称手兵器。听得多了,云永昼也就麻木了。

    他渐渐地也觉得,这就只是一件很适合杀生武器而已,武器是没有罪恶、也没有灵魂。他也只不过是自己父亲最具有威慑力武器而已。

    他并不需要多么真诚感情,只需要他们畏惧自己就够了。

    唯独有一人,他从不会因为自己拥有独一无二能力而畏惧自己,他甚至从不挑选时机,只要相遇就会靠近,缠着他,用各种手段逼迫他接受除自己以外世界。

    云永昼永远记得,身负重伤他们被困在不死城,以为再也不见天光,再也无法回去,即便到了最绝望时候,那家伙依旧充满希望,缠着他说话,和平常没半点分别,兴致勃勃地计算着逃出生天可能。

    直到云永昼终于忍不住,想要打碎他希望。

    你究竟哪里来自信还是说和我一起死在这里,你很开心。

    听到这句话,他终于停下来,脸色苍白地捂着自己伤口挪动身体,一点点贴近云永昼。

    小金乌,变个光给我看看。

    得不到回应,他便一直要求,像撒娇那样要求,明明声音都虚弱到说话都费力。

    [就一下,给我看看嘛。]

    无论云永昼如何沉默,神色如何冷硬,他就是不达目不罢休。

    [你就不能满足我这一个愿望吗]

    云永昼终于妥协,摊开被血和尘土弄得脏污掌心,变出一枚幽微光。

    他像是夙愿得偿一样,头靠在墙壁上,伸出手,轻柔地贴近那枚光芒,满足得笑起来。

    云永昼,我喜欢你光。

    云永昼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刻自己胸口涌动情绪,仿佛一股冲破冰川热流。

    虽然这里很黑,但是我有我太阳。

    他用那双透着幽蓝澄透瞳孔看着云永昼,笑得坚定。

    所以我不害怕。

    这一段回忆太过熟悉,熟悉到只要闭上眼,每一帧画面都会缓缓重放。

    他当时笑容,他眼神,他说话时会有那么一点点扬起来尾音,还有他手掌传递到自己手腕温热体温。一切都真实反复地出现在他梦中,一次又一次入夜。

    以至于在他死后,自己根本不敢合眼。

    不敢做梦。

    每一个梦都在与他脆弱意志残酷地切磋。

    情绪一点点收紧。感觉就是一个晃神,七年就这样逃走了。

    他到现在都时常以为,他回来这件事,才是真正梦。

    云永昼转过脸,用那双淡漠浅色瞳孔望着卫桓双眼。

    星光再一次复现。

    “现在我再问一遍,你觉得这些光好看吗”

    这一次卫桓没有闪躲,他直接而坦诚地回望着云永昼双眼。

    从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那一刻,他就觉得不解。哪有这么冷太阳,卫桓总是这样想。直到这一刻所有问题才有了答案。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实云永昼并不是真认为这些光带来了不幸。

    光就是他本身。

    在他心里,不幸根源是他自己。

    卫桓眼睛被星光照得发亮,缩在毛毯里他像某种可爱小动物。他们之间原本十厘米距离已经快要缩短为零,他没有回答他问题,而是用很轻很轻声音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云永昼瞳孔闪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眉心微拧,闷声道,“如果你不想回答我问题,可以不用开口,没有必要”

    话没有说完,卫桓就抱住了他,“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早知道我就不问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卫桓有种夙愿达成错觉。

    薄薄毛毯掩蔽住两颗贴紧伤痕累累心,他们鲜活地跳动着,与各自命运抗争,也和对方命运交缠生长。

    “我不是不想回答。”卫桓下巴抵在云永昼柔软肩窝,“我只是想用这样方式回答你。”

    过密相拥让云永昼胸膛涨满了酸楚。这样真实拥抱,在梦中也出现过。

    “你光很美。”卫桓声音很近,近得可以直接落尽他心中那潭沉寂湖水里,将他打捞出来,重见天日。

    “我喜欢你光。”

    果然,他一点也没变。

    云永昼把头埋在卫桓肩窝,也将自己苦笑埋进去。他说这些,大概就是仗着这个人善良,仗着他有着全世界最纯粹最深刻同理心,所以才肆无忌惮地把伤口扒给他看,换一个拥抱。

    这明明是他最不齿行径。

    但如果为一个人剖开自己,只可能是卫桓。

    “我不需要你同情我。”

    “我不想同情你,我只想让你抱一下我。”卫桓紧紧地抱着他,像是在很努力地抓住一片阳光中逐渐消弭云。和之前许多次一样,他觉得这一切很熟悉,他似乎在很久以前说过同样话,做过同样事。

    他不是没有安慰过别人,但遇到云永昼之后,他好怕自己安慰是徒劳,明明云永昼说得那么冷静,可他眼睛却不受控制地酸涩。

    这种忐忑情绪甚至让他开始愧疚。

    “我好像一直欠你一句谢谢。”卫桓闷闷地开口。

    “在我觉得我失去一切时候,你出现了,把我拉起来。”

    你让我知道,即便我遭受非议与误解,即便我失去至亲好友,失去我自己身份。

    我依然没有失去你这样一个对手。

    就好像一枚悬在空中太阳,只要太阳不消失,他就始终有追赶目标。

    空中光点一枚一枚接连消失,黑夜逐渐恢复它本来样子。

    “公平起见,我其实也应该告诉你一个秘密”卫桓声音沉下去,云永昼听得出其中迟疑。

    他手抚上他后脑,声音温柔如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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