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九月二十。
清晨至午时冷暖交替,天色阴晴不定实属难辨。
方才还是炎日当空照,转眼就被阴霾笼罩唰唰的下起小雨来。
陵城的柳乐坊今早上被人包了场子,据说是一年一度的朝员议会,以丞相跟右相二人为派,分批聚齐了一二品文武官员。
眼下众分三桌,各个身着简装谨言慎行,交杯间神采各异,无非是聊些无聊琐事,毕竟谁也不敢当着两大权臣的面谈朝政。
中桌前独霸太师椅的李仲羡斟了杯酒,回身递敬给旁桌的章宰相,可章宰相摆手拒了他的好意,不失分寸的笑道:“最近身体欠佳,喝不得烈酒。”
“那我就自敬宰相一杯。”李仲羡端杯一饮而尽,门外候着的秦讽看到此景,不免眉头紧锁,满目担忧。
主子近日深受热病折磨,如今又大肆饮酒,恐会加重……
可他下了死令,谈事时做家臣的不得掺和,秦讽即便是忧心如焚,也只能是藏进心底。
“那我就以茶代酒,回敬右相一杯。”章宰相倒了杯茶,仰头饮了个干净,同桌的官员也纷纷举杯相互敬酒。
赵将军不假思索的跟着仰头,喉头被酒水的烈劲辣的生疼,于是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
他余光看向李仲羡,寻思这右相大人明明是文员那派的,怎么今日偏偏坐到武官这一桌来,定有什么猫腻才是。
议会上清冷无声,仅有杯酒相碰,忽的,也不知是谁多嘴扯出了太子的事,原是无话的众臣当即像炸开了锅一般,七嘴八舌的聊了起来。
气氛一时吵的如火如荼,聊至后头竟说起了承王,有人说他又启程去了塞外,又有人说他去了边疆,总之说到后头大家竟猜忌起这三年来并无战乱,会否是承王跟敌国之间有什么利益交往所致。
一直单听不语的赵将军听出了端倪,这些传言的官员皆是文员,单靠几张巧嘴,倒是说的跟真的似得,作为一介武夫只能拍桌跟他们较劲。
“你们怀疑承王爷有勾结敌国的势头?”
章宰相是朝中两代老臣,虽属中立,但却对承王欣赏有加,于是不服这些人的猜测,抚了把胡子叱道:“可有证据?若是手头无证,你们就是污蔑承王的清白。”
宰相发话,众臣立即收了声,可旁座的李仲羡独自饮酒,悠悠叹道:“前日我探望过承王,那时他病的厉害,连地都下不得。”
“前天早上,下官亲自送承王府的马车出城。”有人似有所想的低语道:“承王爷看起来,十分精神…”
听到这话,便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有人说他口说无凭,也有人猜忌承王爷的去向。
总之话题走向愈发奇怪,章宰相掩嘴咳嗽了一声,余光瞥见李仲羡低垂的脸上似有笑意,不禁惶然。
“承王病好的可真快,这么急着就走,究竟是为了何事呢…”他轻晃动杯中的酒,看着水面上波纹荡漾,像极了此时摇摆不定的众位官员,于是他低声道:“到底是扮猪吃老虎……这杯酒,我就先干了。”
右相虽是笑容不减,可话中却是意味深长。
文武官员各思其意,气氛尴尬之时就继续砰杯饮酒,似乎将方才的话题都忘在了脑后。
唯有赵将军一人坐如针毡,皱眉喝下一杯杯的烈酒,火热过喉,满目慌张。
外头天早是蒙蒙亮,几缕亮光从天窗照了进来,狱卒端着食盒陆续送了早膳进来。
每人一碟咸菜加两块窝窝头,人多的房里饭菜自是不够吃的,有些为了争窝窝头,弱势的难免要挨揍。
江芙月一夜未眠,单是听这些人打骂的吵声就足够心惊肉跳的了,如今更是干燥的嘴皮扯裂,连话都不好多说。
她余光瞥见江家那一屋里倒是安静,原是一人一窝窝头,江母竟都让给了江峰吃,江父跟江兰也只能对半分开,伴着不足二两的咸菜下肚。
这倒是像极了后娘的作风。
沉思时,有人从外头递进食盒,江芙月余光瞥向送东西进来的人,正是三更时替她解绑的狱卒。
长相不可怕,就连眉眼都比其他人要温和些许。
于是江芙月对他道了声谢,垂眸拆开食盒,里头又是白粥又是肉的,看着倒是比其他牢饭可口多了。
还未动筷,江芙月就感应到几束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而后耳边就响起后娘直白的责问:“你这丫头,是想独吞了不成?没良心的,我们可还饿着肚子呢。”
江兰仰头瞄了眼江芙月的饭菜,嘴里咀嚼的窝窝头都发起酸来,她咬牙嘀咕:“姐姐可真是好命,到哪都有好待遇。”
“妹妹,给哥哥尝块肉吧。”江峰扔下吃到一半的窝窝头,头伸出铁杆,口水都要从嘴角溢出来了。
“浪费。”一直无言的江父拿起地上的窝窝头,长吁短叹的,唯独没有回头跟女儿要吃的。
江芙月倒是没什么为难,取出里头的白粥就把食盒又递给了狱卒,示意他把这盆送去对面。
“麻烦大哥了。”
握着提手的指腹勒出了红痕,钟文虽是被那些多嘴的人气的不轻,但面上还是得风轻云淡的把食盒送过去。
只看那几人把食盒拆开,为几块肉起争执,期间江母还小声埋怨江芙月没把白粥也一并送过来。
钟文听了,狠敲铁杆道:“行了,再说废话这饭你们谁也甭想吃。”
听到这话,几人立即收了声,埋头吃肉。
而钟文回头睨了一眼喝粥的江芙月,忍不住问:“你能吃饱吗?”
这江侧妃怎么说也是王爷的人,这些所谓的家人像吸血似得盯着她,他几次差些要动刀子救人。
可转念一想,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当年暗卫在城中闹出人名,王爷因此受了一百杖刑。
于是钟文只能把心思藏起来,先自掏腰包送些好吃的给娘娘。
谁曾想,还是被这些所谓亲人给抢了去。
“能吃饱。”江芙月自是不好意思继续麻烦他,于是违心的点了点头。
而那方的江兰正朝这打量,幽怨的眸底夹杂着浓烈的嫉恨,腹诽姐姐的手段高明,竟是连狱卒都能讨好了。
蹲在墙角的江父已是吃下三块窝窝头,吃过半饱后,便朝对面埋头喝粥的江芙月看了过去,看她此时的落魄样子,不免生出几分心疼。
“月儿,身上可有伤到?”
江芙月停了嘴,一双杏眸澄澈明亮的望了过来,欢喜爹爹终于跟自己说了句话。
江家五口人,也就爹爹待她最温和,于她而言,只有爹爹才是她真正最想救的人。
“没有。”
“那就好。”
正是吃肉的江母看她们父女二人叙旧,便忍不住讥讽道:“有空在这叙旧,不如多想想如何离开这破地方。”
江父怔了怔,收回眼不再多言。
此时远处有脚步声靠近,平稳有力,等走近了,这人把斗篷的帽子一掀,江芙月才看清她的脸。
是个素未谋面的妇人,她衣着的布料上乘,发鬓里斜插的金簪被亮光映照的剔透分明,身材圆润丰盈,既然能只身一人来到四号牢狱,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人。
“想出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她先是望向江母等人,而后眼风一扫,视线落在江芙月的小脸上。
“姑娘是?”江母一双油手蹭了蹭囚裤,几步靠近她。
隔着铁杆,杜夫人闻到他们身上散出的臭味,忍不住掩住了鼻子,后退一步道:“我是杜萧的夫人。”
听到这话,一家人面面相觑,如今跟杜公子还未停战,早该是见面生厌的关系了,这杜夫人倒是来的突然,让人不解她来意为何。
“我今日前来,正是替我夫君握手言和来的。”杜夫人笑意不减,可这笑却又不达眼底。
后娘登时放缓了口气,满是尘土的面上皆是讨好。
“早早听杜公子说,杜夫人又温柔又贤惠,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您过奖了。”
“哎,我心里也明白,像我们这种小民跟杜家结亲,自然是不够格的。”
江母自怨自艾起来,杜夫人见状,眉尾轻挑。
“可我家夫君却是念念不忘啊。”
这话说的幽怨,隐隐透露出些许嫉恨。
江芙月被她盯得瑟缩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总觉着杜夫人来者不善。
“听我夫君说,你已是嫁人了?”杜夫人踱步靠近,居高临下的审视着眼前的女子,确实是个美人胚子,也怪不得杜萧对她如此上心。
“嗯。”江芙月错开眼,直白的回应她。
“既然如此…”揉捏手帕的指腹稍稍用力,指甲都扣进了肉里,杜夫人面上却是风轻云淡的笑。“那我就跟付大人求求情,求他放了你们。”
江家几人听到这话都心急的扑到了铁杆前,江母眼睛瞪得精亮,连声谢道:“多谢杜夫人,夫人真是心地善良,贤惠大方。”
“好了,您若是再夸下去,我便不救了。”杜夫人不耐烦的眉头紧锁,扫来的视线里透露着寒光,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她又扬起了笑。“前提是你们搬离里祥镇,不得出现在我们眼前。”
江母略显为难的看向身侧二人,可眼下没有一个可用的,只能是咬紧牙关应了她的条件。
“那好,你们就等消息吧。”杜夫人放了话,又是狠狠看了一眼全程无言的江芙月,而后心有不甘的扬长而去,留下浓烈的花粉味。
眼下只有江峰一人笑的最是开心,而其他人思绪各异,江母担心出去后的生活,而江兰则是在心底埋怨江母的委曲求全,江父更是一言不发,大气不敢出一声。
唯有江芙月一人秀眉紧蹙,心下总有种忐忑的感觉,她突然很想有人替自己传个话给翠玉,让她去给承王通个信。
可眼下情形严峻,哪还有跟外界通信的机会。
默了一阵,她突然看向一直守在门口的钟文,下意识张了张口,却还是没敢麻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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