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谷,澜沧江,四季常青的西双版纳。
燕十三为换上无领对襟衫的钟离妄裹上白头巾,淡淡道:“你回家了。”
钟离妄抬手摸了一下遮眼的白绫,冷笑道:“鳄鱼和大象,你喜欢哪个?”
燕十三语气诚恳的道:“我喜欢白孔雀。”
钟离妄怔了一下,低呵道:“你才是孔雀,你全家都是孔雀!”
燕十三打量着他泛红的脸颊,失笑道:“脸红了,特别明显。”
肥猫站在桌子上,仰起大圆脸,细声细气的道:“直球万岁!”
燕十三用手背蹭了一下钟离妄的脸颊,低声道:“吃软不吃硬?”
钟离妄一把拍开他不安分的爪子,冷哼道:“本尊软硬不吃。”
他顿了顿,又道:“鳄鱼和大象好整以暇的等着跟你们打架。”
肥猫道:“恼羞成怒了!”
燕十三道:“恼羞成怒了!”
钟离妄磨了磨后槽牙,捂住滚烫的脸颊,怒吼道:“你们烦不烦?”
肥猫笑眯眯的看向燕十三,一圈黄一圈白的长尾巴高高竖起。
它骄傲的挺起毛发蓬松的胸脯,软绵绵地道:“我就说了吧,对待不坦率的傲娇就要打直球!”
钟离妄撸起袖子,掐住肥猫的脖子,似笑非笑的道:“你说谁是傲娇?你又当我聋了是不是?”
肥猫露出可怜巴巴的小表情,抬起两只前爪抱住他的手臂。
它清了清嗓子,甜声道:“最喜欢阿乱了,就算死在阿乱手里我也愿意。”
钟离妄霍然起身,冷酷无情的道:“那你去死吧!”
他拎起肥猫,转动臂膀,抡了大风车:“去死!去死!去死!”
肥猫弹出锋利的指甲,逮哪挠哪的疯狂抓挠着他。
它歇斯底里的尖叫道:“放开!放开!放开!我要吐了!”
燕十三、退出一射之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划了一道红线。
显而易见,甜言蜜语并没有用处,甚至会惹得大魔头施暴。
几十圈后,肥猫彻底没了动静,钟离妄才将它的“尸身”放回到桌上。
肥猫软趴趴的瘫在桌面上,脖子歪着,双眼上翻,粉嫩的舌尖挂在嘴角。
钟离妄微微偏过脸,默默地‘看’向燕十三。
燕十三上前几步,直视着他:“你也要抡我吗?”
钟离妄道:“你太大了,抡起来容易砸坏桌椅。”
燕十三道:“哦,那出去抡?”
钟离妄静默了一瞬,叹息道:“你就那么想玩大风车吗?”
燕十三瞥了一眼肥猫,淡淡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呃唔。”肥猫抽搐了一下,气若游丝的道:“讲义气!”
钟离妄抬手揉了揉燕十三的后颈,轻笑道:“你是不是傻?”
燕十三不适应的抖了一下肩膀,微微蹙眉道:“还行吧。”
钟离妄哭笑不得的道:“不是问你。”
肥猫支起脑袋,迷迷瞪瞪的道:“燕燕好甜,来抱抱!”
“哦。”燕十三应了一声,伸手把它捞进自己的怀里。
钟离妄抽回了按在燕十三颈后的手,迈步向门口走去。
他走了一半,忽然回头道:“大四喜,你会说西南话吗?”
燕十三双手抱着肚皮朝上的肥猫,摇头道:“不会。”
钟离妄道:“傣语?”
燕十三道:“不会。”
钟离妄道:“哦,那你跟紧我。”
燕十三道:“好。”
走出了租赁给来往客商的竹楼,迈入了充满异域风情的街道。
钟离妄疑惑的‘看’着站在小楼旁,似乎在等待他们的白族少女。
上着白袖红衣,下着直筒白裤,头戴风花雪月帽的少女眸中一亮。
她踩着轻快的步伐,眉开眼笑的走向钟离妄和燕十三,双手合十,躬身施礼。
钟离妄像模像样的还了个佛礼,漫不经心的问道:“有事吗?”
燕十三疑惑的看着两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话后,少女面露哀切的看向了他。
燕十三:“……”看我也没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看不懂你什么意思。
钟离妄面露不耐的挥了挥手,隐含怒气的斥责了她几句。
少女咬了咬嘴唇,再次向他们行了个礼,方才转身而去。
见她走远了,燕十三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钟离妄‘看’了他一眼,蓦地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他言笑晏晏的道:“那姑娘看上你了,问你愿不愿意当上门女婿。”
他迈步前行,继续道:“我跟她说,你是个不守夫道的男人,她不相信。”
燕十三道:“夫道?”
钟离妄道:“白族人支持女娶男,嫁人的男人要改成女方的姓氏,重新取名,他们也支持改嫁,但他们自古便坚持一夫一妻制。”
他压低了声线,慢条斯理地道:“如果你嫁给了她却红杏出墙,那她有权利杀死你,千刀万剐的那种杀。倘若她一个人杀不死你,那她可以叫全家,甚至喊定居于此地的同族人一起追杀你。不死不休!”
燕十三垂眸看向窝在他怀里的肥猫,肥猫点了点头。
虽然别的地方的白族人不一定有这种规矩,但定居在附近的白族人的确是这样的。
钟离妄安抚道:“不用怕,人家也只是说说而已。真要动手的时候,除了被你辜负的女人和她的家人,旁人估计也没那个兴致掺和。虽说祖宗礼法很重要,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才是正理,并没有多少人会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枉送性命。”
他‘看’着燕十三,掐指算了几下,继续道:“那姑娘家里总共二十七口人,你若是看上她了,事后只需要杀二十九个人就够了。”
燕十三疑惑道:“二十九个?”
钟离妄颔首道:“还有两个心悦她,奈何家里不同意他们入赘的小伙子。”
燕十三嘴角一抽,一脸无奈的道:“你为什么总把我想的那么坏?”
钟离妄道:“你敢说,我告诉你那个姑娘看上你的时候,你没心动?”
燕十三坦诚的道:“不敢。”
钟离妄冷哼道:“色中恶鬼。”
肥猫瞪了燕十三一眼,气鼓鼓的挠了他一爪子。
燕十三:“……”
他一个身心健康、正值壮年的男人,在知晓美貌的少女中意自己之后心猿意马有什么错?
钟离妄‘看’了一眼肥猫,冷声道:“胖子让我告诉你,你是它的小老婆,只能跟它睡。”
燕十三打量着肥猫毛茸茸、胖乎乎的身体,满腹辛酸的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噗。”钟离妄喷笑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它说的不是那个睡。”
燕十三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道:“那就好。”
钟离妄‘看’着肥猫,低声道:“早就跟你说过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处,可悲之人必有可爱之处,可爱之人必有可叹之处。那些极负人格魅力的人,通常都是某种意义上的人渣。而越是渣到不可思议的人,越是容易让人怦然心动。”
燕十三道:“你也是。”
他没有看钟离妄,而是看向了路旁的摊贩,继续道:“有时想对你好一点,多顺着你一些。有时又恨不得缝上你的嘴,一巴掌拍死你。”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但每天都在想着你,看得到你时在想着你,看不到你时也在想着你,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你。糟糕透了!”
肥猫木怔怔的凝视着钟离妄,在心里嘶吼道:“哦!哦!哦!阿乱像是一只被蒸熟了的大螃蟹,红彤彤的,头顶都要冒烟了!直球万岁!燕燕超级棒!”
两人一猫行走在西双版纳的街头,与形形色色的中原人和少数民族擦肩而过,一言不发的走向了声名远扬的河畔。
在充满着许多混有白种人血统的少数民族的街道之中,钟离妄虽然依旧白的格外显眼,却已不会再被谁当作怪物。
他平复了一下气息,蓦地开口道:“你觉得情爱是什么?”
燕十三道:“自欺欺人。”
钟离妄道:“对。给孤独、贪婪、软弱披上一层华美的外套,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并不是不认可这种行为,我只是讨厌那些不肯承认自己自私的人。”
燕十三道:“你有过?”
钟离妄道:“我做不到骗自己。”
燕十三道:“我害怕失去。”
钟离妄道:“你太软弱。”
燕十三道:“你太冷漠。”
钟离妄道:“你很诚实。”
燕十三道:“你也是。”
肥猫:“……”这俩人在说什么呢?
燕十三道:“你的眼睛,给谁了?”
钟离妄道:“记不清了,好像是个男的。”
燕十三道:“为什么?”
钟离妄道:“死中求生。”
燕十三道:“谁死?谁生?”
钟离妄道:“我死,他生。”
燕十三道:“你太残忍了。”
钟离妄道:“要么一起死,要么活一个。你说怎么办吧?”
燕十三道:“你不恨吗?”
钟离妄道:“我不懂恨是什么,正如我不懂爱是什么。”
燕十三道:“恨是很多的不甘心,爱是很多的舍不得。”
钟离妄道:“我心甘情愿,我当断则断,我从不回头。”
他轻笑了一声,朗声道:“我这一生,不问前尘。”
燕十三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在等你。”
钟离妄道:“没事,等一等就忘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少了谁也碍不着吃喝拉撒。”
燕十三道:“人渣!”
钟离妄道:“彼此彼此。”
他勾起唇角,冷笑道:“起码我很确定,我给他眼睛的那个人,和我不是情情爱爱的关系。但你这个狗东西,勾走了多少女人的心,却没有回去找人家?”
燕十三羞愧的低下头,闷声闷气的道:“对不起。”
河水清清,明净如碧,倒映着光芒四射的金乌,引来象群在水畔饮水嬉戏。
见附近没有旁人在了,肥猫忍无可忍的开口道:“憋死我了,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
钟离妄道:“翻家底,交朋友。”
燕十三点了点头。
肥猫不可置信的道:“你们以前不是朋友吗?”
钟离妄道:“朋友也是分等级的。”
肥猫道:“那你们以前是什么级别?现在是什么级别?”
钟离妄据实以告:“以前是酒肉朋友,现在是刎颈之交。”
燕十三再次点了下头。
肥猫晃了晃小脑袋,喃喃自语道:“人类好复杂。”
钟离妄转头‘看’向远方,淡淡道:“甜瓜和无云离开神剑山庄了。”
燕十三颦眉道:“快过年了。”
钟离妄道:“正是因为快过年了他们才会走,毕竟在别人家里过年总是不太好的。”
燕十三道:“那是他的家。”
钟离妄道:“不是。”
燕十三道:“他在怪他们?”
钟离妄道:“没有,无云已经过了寻求来路的阶段了。”
肥猫道:“不是过了寻求来路的阶段,而是他正处于青春期,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
钟离妄不置可否的轻笑道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一旦无所求,便已无懈可击。”
他蹲在河畔边,俯身撩了下水:“他已经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爹,还有一个叔叔和一个姐姐,自然不会再需要什么了。”
燕十三道:“不一样。”
钟离妄道:“一样,人与人之间的关联从来不是因为血脉,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感情。真要算起来,诸天万界所有的人类都是血脉相连的,你看他们自相残杀的时候心慈手软过吗?再往深了说,万界起于混沌,万物亦起于鸿蒙,你可愿承认你跟一朵花、一棵树、一只兔子、一块石头同出一源?”
燕十三道:“说不过你。”
肥猫在燕十三怀里拧起了麻花,细声细气的道:“我们原本就是一体的啊,怪不得我一见你就喜欢。”
燕十三舒展了眉眼,尽量温和的道:“谢谢你的喜欢。”
钟离妄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蹬掉了脚上套着的布鞋,褪去了白袜。
他将双脚浸在河水里,静静地‘看’着千里之外重获自由的少年少女。
阴云密布的天际之下,草枯树萎的茂密丛林中,来往行人踩出的泥路上。
两匹雪白的骏马各自背负着自己相生相伴的小主人,信马由缰的肆意漫步。
身着雪青色劲装的钟离伊人瞄了一眼钟离无云,软声道:“我们去哪?”
钟离无云道:“哪都行。”
钟离伊人静默了一瞬,忽然问道:“你是醋了吗?因为你娘,不对,你爹,也不对。不管了,因为你很快就不是独子了吗?”
钟离无云道:“没有,我不姓谢,也不姓慕容,他们和我没关系。”
钟离伊人道:“谢晓峰很喜欢你。”
钟离无云道:“看得出来。”
钟离伊人道:“谢王孙也很喜欢你。”
钟离无云道:“看得出来。”
钟离伊人道:“慕容秋荻也是喜欢你的,虽然她的喜欢里面掺杂了太多东西。”
钟离无云道:“看得出来。”
钟离伊人道:“他们愿意补偿你。”
钟离无云道:“我不需要。”
钟离伊人撇嘴道:“骗人,你明明很在乎。”
钟离无云微笑道:“我在乎,但我不需要。”
钟离伊人不解的道:“为什么?”
钟离无云理直气壮的道:“因为我是个黑心鬼。”
钟离伊人歪头道:“哦?”
钟离无云道:“只有让他们一直欠着我的,我才能得到更多。”
钟离伊人道:“譬如?”
钟离无云瞟了她一眼,笑容一如既往的纯净无暇:“记得我们小时候看过的闲书吗?三角是最稳定,也是最不稳定的。”
他的眼底滑过一丝寒光,继续道:“谢晓峰不会把神剑山庄交给慕容秋荻,慕容秋荻一心想要操控谢晓峰的人生,他们互不相让是挺好玩,但还是差了一点什么不是吗?”
钟离伊人眉眼弯弯的笑道:“譬如第三方势力?”
钟离无云轻叹道:“看来比起谢晓峰,我还是比较像慕容秋荻。”
钟离伊人道:“挺好的,你要是像谢晓峰,师父早就把你按水缸里溺死了。”
钟离无云道:“不至于吧?”
钟离伊人道:“师父讨厌不勇敢、不坚定,担不起责任的人。虽然慕容秋荻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从没有放弃过慕容家。”
她的目光恍惚了一下,心道:很多人都无法理解慕容秋荻,她首先是慕容家的大小姐,其次才是慕容秋荻。难道因为她是个女儿家,就应该将历代祖先精心维护的家业拱手让人了吗?这世界对于女人从来就不公平。
钟离无云道:“我也讨厌。”
钟离伊人道:“我也是。”
钟离无云道:“你不管吗?”
钟离伊人道:“与我何干?”
钟离无云道:“你太坏了!”
钟离伊人道:“你也是。”
钟离无云道:“开心就好!”
钟离伊人道:“开心就好!”
两人对视了一眼,开怀大笑了起来。
骄傲的人不可怕,谦逊的人也不可怕。
赢不了的人不可怕,输不起的人也不可怕。
满腹算计的人不可怕,正气凛然的人也不可怕。
可怕的是那些既能挺直腰板,又不吝于展露脆弱,赢得了也不怕输,心机叵测却毫无所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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