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
钟离妄道:“废物。”
他枕在一条结实紧绷的大腿上,轮廓分明的面容中满是倦怠。
自然不是为情所困那种疲惫不堪,而是夏日里很多人都有的懒散怠惰。
提供出膝枕服务的燕十三面色如常,似乎不觉得他俩此时的姿势在别人眼里有多奇怪。
他片刻不停的挥着手中的竹编扇,闻言,眼底滑过一丝疑惑,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钟离妄道:“你看那个秃下巴的顾元礼。”
顾道人怒吼道:“还不是你连根一起拔光了我的胡子?”
钟离妄:“……”那叫毛囊,文盲。
燕十三默默地仰起头,看向站在窗口处,不断的往外探头探脑的顾道人。
顾道人回眸看了他们一眼,不忍直视的偏过头,继续往外瞅。
钟离妄慢吞吞地道:“顾元礼在偷看的那两个人。”
燕十三手上一顿,复又摇起来扇子,淡淡道:“所以呢?”
钟离妄道:“心悦二八美少女的耳顺老叟,爱慕端方老才子的怀春少女。”
燕十三算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觉得好像有点可怕。
顾道人不愿回头,干巴巴的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位兄台就不是小丫头失散多年的爷爷或者亲爹?”
趴在燕十三另一条大腿上,也是致使钟离妄躺到人家大腿上的肥猫道:“因为我家阿乱是无所不知的小仙子。”
钟离妄冷哼道:“一个每天都要买一块豆腐,另一个每次都挑最大块的豆腐给对方。不敢看彼此的脸,手指碰到就面红耳赤的亲人?你可真会扯淡。”
顾道人假装听不见。
燕十三道:“你不困了吗?”
钟离妄道:“等我说完的。”
顾道人见缝插针的斥道:“你个话痨!”
肥猫反击道:“你个沙皮狗!”
顾道人怔了一下,不耻下问的道:“沙皮狗是什么狗?”
肥猫道:“你这种皮肤黑黄、满脸褶子、五短身材的狗。”
顾道人:“……”
顾道人表面不动声色,一颗老心却碎成了粉末,随风而逝。
钟离妄充耳不闻,慢悠悠的开口道:“因为不凑巧的几个孝期,未能及时娶妻,后来年纪大了,只能沦落到与一些歪瓜裂枣合八字的地步,索性不娶了的老叟。他过继了兄长的幼子,却被嫂子防贼一样的防着,连亲近一下孩子的机会都捞不着。虽然从年少时便是有名的才子,至今亦是堪称一代大儒,内心却满溢着孤寂和苦涩。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谁知偶然间遇见了令他怦然心动的女子。但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也是个知礼懂礼的君子,自然不肯为了自觉肮脏丑恶的私欲做出不妥的举动,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
肥猫道:“好惨哦!”
钟离妄抻着胳膊拍了拍它的小脑袋:“可是人的自制能力是有限的,尤其是个父母已然逝世,寂寞了大半辈子,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的老头子。他能克制住自己的邪念,不去行强取豪夺之举,却克制不住多去看心中的仙女几眼。”
肥猫颔首道:“就像喜欢橱窗里亮晶晶的糖果的穷人家的小孩子,明知道买不起,还是忍不住每天趴在橱窗外看。就像希望能够穿上水晶鞋,成为公主的灰姑娘,明知道不属于自己,还是忍不住做梦。”
顾道人连珠炮似的问道:“橱窗是什么?水晶鞋不硌脚吗?灰姑娘是人名吗?”
燕十三蓦地抬起眼眸,冷冰冰的看向他,道:“你能不打岔吗?”
顾道人不甘不愿的道:“哦。”
钟离妄道:“如果这份爱慕是单方面的也就罢了,偏偏豆腐西施打小便仰慕他的才华。随着日益长大,见他既没有娶妻生子,又没有老到面目全非,长小肚子,连头发都是乌黑的,看起来简直像是四十来岁的男人,那份仰慕顺理成章的转化成了爱慕。年少时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容易热血上头的愣头青,一旦决心做什么事,哪还管什么前因后果,一股脑的扑上去才是正理。即便是矜持的女儿家,心悦一个男人的时候也会做出不符合礼教的举动,譬如送个帕子、香囊,悄悄勾下小手看对方心动与否。被“热烈追求”的男人又岂会容着她?姑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男人又怎么会不清楚,他们是没办法在一起的,于是他便严词拒绝了心爱的姑娘,甚至不惜用言语羞辱了她一番。”
燕十三冲顾道人招了一下手,指了一下摆在桌子上的茶壶。
顾道人在心里骂了几遍娘,又骂了几句断袖,老老实实地倒了水。
燕十三放下扇子,接过装在茶碗里的白水,语气却并不温和:“起来,喝完水再说。”
肥猫道:“燕燕喜欢听故事。”
它在心里补充道:燕燕还喜欢角色扮演游戏,燕燕是个典型的闷骚。
燕十三自然不知道它在心里想些什么,给了它一个虽然算不上温柔,却尽量不露煞气的笑脸。
钟离妄坐起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继续道:“大概是他的态度不够严苛,训斥对方时满脸的心虚和不忍,姑娘不仅没有被骂的打消念想,反而确定了他们是两情相悦的。欢喜之下,一把抱住了男人。当了一辈子书生的男人哪里撕扯得过成天推石磨的姑娘,挣扎半天也没把姑娘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激愤之下,一个不小心就哭了。”
肥猫兴致勃勃的道:“然后呢?他们互诉衷肠了吗?”
钟离妄道:“也不能算是互诉衷肠,男人在崩溃之下说了实话,他们是无法长相厮守的,连短暂的你侬我侬都不可以。世俗礼教不会理解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是真心爱慕彼此的,只会觉得他们一个是为老不尊的老色鬼,一个是为了嫁给富裕人家不要脸皮的小贱人。更何况男人已经太老了,老到没几年好活了,他不能耽误了姑娘的下半辈子。听了他这番话,姑娘如梦初醒,她不怕别的,只怕污了心爱之人的名声,于是便嘴硬说自己本来就是贪图荣华富贵,既然被发现了她也不会再纠缠下去。”
肥猫失落的道:“所以他们还是不能在一起吗?”
钟离妄道:“是的,他们只能这样偷偷地在心里爱慕着对方,直到八年后,本就垂垂老矣的男人在折磨人的无望相思中病死了,姑娘也跟着上吊自杀了。”
肥猫甩着尾巴道:“阿乱,你不能帮帮他们吗?”
钟离妄道:“这个我真做不到,就算我给那老头灌了一身的生机,让他多活几十年,在别人眼里他还是那个年过六十的老头,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在于自身,而在于外人的眼光和评价。”
肥猫眸中一亮,出主意道:“不如让他们隐居山林吧!”
钟离妄道:“姑娘倒是愿意,老头却不会愿意的,他对姑娘的情意不足以让他放弃一切。”
肥猫道:“不明白,既然他能相思而死,为什么不愿意和那个姑娘过几年开开心心的日子。”
钟离妄道:“人类就是这样的,优柔寡断,贪心不足。”
他轻笑了一声,漠然道:“所以我早就跟你说了,这世间大多数的不幸都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活该!”
他指了一下顾道人,又指了一下燕十三,冷声道:“你们俩也是,活该!赶紧去死吧!”
顾道人:“……”我又怎么惹着你了?
燕十三不明所以的道:“我怎么了?”
钟离妄道:“你不是不想活了吗?”
燕十三道:“我没有。”
钟离妄道:“你没有,你只是太累了,想长睡不醒?”
燕十三道:“我没有。”
钟离妄道:“那我问你,你想活着吗?”
燕十三静默了半晌,颔首道:“想。”
钟离妄步步紧逼的道:“为什么活下去,你愿意背负所有的痛苦和罪孽吗?”
燕十三又沉默了一会儿,咬牙道:“愿意。”
钟离妄诧异的颤了颤睫毛,低声问道:“当真愿意?”
燕十三道:“我愿意活下去,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
钟离妄困惑道:“为什么?是什么改变了你?”
燕十三勾唇浅笑道:“并没有什么改变了我,只是在我见过死的绝望之后,又见到了生的挣扎。即使再怎么不堪,有些人还是拼命想要活下去,难道我燕十三比那样的人还差吗?”
钟离妄嘟囔道:“我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肥猫道:“故事听多了吧?”
顾道人道:“被折磨的太多,物极必反了吧?”
钟离妄高声道:“不对。”
他直勾勾的‘看’着燕十三,磨了磨后槽牙,冷笑道:“你调查我?我说你怎么消失了一年,半点消息都没有。我说你怎么忽然来找我,脾气还这么好。你居然调查我!”
燕十三心虚的移开视线,声若蚊蝇的道:“你之前污蔑我是断袖,我有点生气了。”
肥猫接嘴道:“所以跑去看看阿乱有什么黑历史,拿来攻击他,结果发现他不仅是颗可怜兮兮的小白菜,还是个能够放过生死大敌,让他自己随便作,却没有下过黑手的圣人。”
顾道人抓耳挠腮的道:“是什么?告诉我行不行?”
钟离妄一挥手,顾道人身不由己的迈开了腿,向着门口走去。
他悲痛欲绝的尖叫道:“他能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这不公平。”
等到“牵线木偶”开了门,出了门,关上门,规律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钟离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淡淡道:“行吧!这也算是自作自受,受教了。”
也是他亲手剪断了自己与那里的联系,才会连灵光一闪、若有所感都丧失了。
燕十三诧异道:“你不生气吗?”
钟离妄道:“没什么好生气的,我如果真的在意,早就把这事埋土里了,还由着你们去抓我的把柄?你不是第一个去查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用当回事。”
燕十三莫名的脸上一红,小声道:“谢谢你。”
肥猫道:“啊!燕燕居然会脸红,还会道谢。是羞愧的吗?还是害臊了?”
燕十三道:“十碟西湖醋鱼。”
肥猫:“……”好的,收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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