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者的直感不能回避所有的伤害。
相师的卜算也不能处理所有的问题。
很多事情都会被“来不及”和“条件不允许”所桎梏。
但是,撒丫子就跑却可以解决这世上八成以上的冲突。
毕竟没有几个人会发疯到满世界的跟你玩“来追我呀,追到我就让你嘿嘿嘿”。
肥猫软趴趴地挂在钟离妄的左肩膀上,自我膨胀的叫嚣道:“我是世界之王!”
森林中叽叽喳喳的鸟儿和不远处正在饮水的野兽被突兀响起的声音唬得左蹦右跳。
山涧中汨汨流淌的涓涓溪水嬉闹着奔腾而过,轻灵悦耳的叮咚声仿佛在取笑它们。
钟离妄懒洋洋地倚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双手侧抱着归于染满血迹的剑鞘的纯钧。
他的衣摆卷起,乱糟糟的堆在腰腹处,裤腿也高挽着,露出两条均匀修长的小腿。
他晃动着那双悬空的腿,用白生生的脚丫撩着水,卷起朵朵水花,溅出片片涟漪。
肥猫清了清险些喊劈叉的嗓子,垂眸瞟了一眼他的脚趾,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口水。
钟离妄冷哼道:“干什么?看我看饿了?想吃了我?”
肥猫舔了舔嘴角,垂涎欲滴的道:“阿乱,我们去挖竹笋吧!”
钟离妄道:“我看你像颗竹笋。”
肥猫道:“这时候的竹笋最好吃了,嫩生生的,又脆又甜,你不想吃么?”
钟离妄道:“不想。”
肥猫锲而不舍的道:“我有小锄头和竹筐,还带了厨具。你走两步,随便挖两下就能够咱俩吃的了。”
钟离妄道:“自己去。”
肥猫瞪圆了眼睛,努力展现出自己的可爱之处,细声细气地道:“那我挖了,你给我炒吗?”
钟离妄颦眉道:“干煸笋尖?”
肥猫用毛绒绒的大圆脸蹭了蹭他的颈侧,软软地道:“要不我再去叼只兔子?”
它眨巴了几下古铜色的大眼睛,委屈巴巴的道:“我只能打得过小兔子,凑合吃吧。”
钟离妄仿佛已经能看到一坨大肉球扛着锄头人立而起,艰难的刨坑和追杀野兔的狂野画面。
他拜服在吃货的执着下,妥协道:“好吧,你先拿身轻便的衣服给我,换了衣服我陪你去。”
肥猫欢呼了一声,忙不迭的奉上崭新的衣衫和鞋袜,乐颠颠的看着他放下纯钧,宽衣解带。
它详装不经意的踩了纯钧几脚,暗暗鄙夷道:小样的,竟敢跟猫大爷争宠,你还差得远呢。
虽然在时光的孕育中,历史的传诵讴歌中生出了几分灵性,但剑灵刚被人用不可言喻的力量唤醒不久,还未能形成完整神智的千古名剑懵懵懂懂的看着肥猫用软绵绵的肉垫蹭掉剑鞘上凝固的污迹,默默地将它与拭擦剑身的布巾和除尘的鸡毛掸子比对了一下,觉得它们大概是一样的东西。
也不怪纯钧误解了肥猫的存在,身为杀生之器,它能够倚靠本能分辨出某种意义上的活物与死物的区别,不管肥猫表现的多么像是需要吃喝拉撒,具备七情六欲的生灵。本质上它也只是被创造出的物品,而不是有血有肉的。那身壳子再怎么逼真,本质上也不过是件可以随时更换的衣裳。
但肥猫自身却并不这么认为,它时常会沉浸在自己只是普通猫咪的幻想中,也能够深切地明白着它的喜、怒、哀、惧、爱、恨、恶、欲全都不是模仿表演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情绪波动,虽然它并没有心。
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它就没能绑定上宿主,而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击伤,迫不得已下又融入了一只刚断气的小奶猫的体内,整整六年连和宿主交流的手段都拿不出来,还险些彻底销毁在猫咪的外壳下的缘故,它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活生生的“人”。
送走了换上窄袖的劲装,束起高高的马尾,扎紧了绑腿,脚踏着布鞋,挎起装着小锄头的竹筐的钟离妄,肥猫在临近溪边的平整空地上有条不紊的吐出一只黄铜火炉、一箱金刚炭,以及锅碗瓢盆和装在水晶壶和琉璃罐子中的油盐酱醋等调味品。
它心满意足的甩了甩尾巴,恍若想起被遗忘在溪边石头上的纯钧,于是便蹦跶着跑了回去,废物利用的将钟离妄换下的衣裳沾了溪水,用爪子勾着为纯钧擦拭掉剑鞘上残余的血污,又用没沾水的干衣服拭擦了它几次,然后……一口把它吞下肚。
忙碌过后,无所事事的肥猫灵巧的爬上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昂首挺胸的站在粗壮的树枝上,遥望着淹没在无边的翠色中,离它已经很远很远,远到只能看到时隐时现的小白点的身影。
很久很久之前,它也是这样远远地望着他,偷偷地窥视着他的。
无论多么心焦,多么无措,多么绝望,也只能遥不可及的看着。
那时候,它还以为自己会窝囊的死掉,他也会无声无息的死去。
但是他们都没有死!不只没有死还活得比谁都要好!
有的人会在绝境中悄然衰败,有的人会在废墟中肆意怒放。
有的人不仅打碎了所谓的命运,拯救了自身,也拯救了它。
肥猫的目光渐渐恍惚,沉浸在了过往的记忆中。
那是……
二十一年前的冬天,漫天飞雪的紫蓬山。
峻拔挺秀的重峦叠嶂之间坐落着西庐寺、白云寺,耸立着三世佛的巨像。
山下,散布着大小数十个村落圩群,还有几所庐州显贵家中的别院宅邸。
毛发纠结打缕,周身布满污垢和新旧交加的伤痕,已然瘦得皮包骨,瘸了一条腿,还瞎了一只眼睛的橘色大猫丑陋的脸上挂着一副胆战心惊的畏缩表情,小心翼翼的避开顶着风雪赶回家,嘴里骂骂咧咧的健壮农夫,悄无声息的窜到了一旁的枯树后。
它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把自己埋在冰冷的雪堆中,把自己藏在不过巴掌宽的树干后,祈祷对方没有看见它,也祈祷对方不会因为气不顺冲过来打它一顿,甚至是试图活活摔死它。
不是它胆小怕人,而是因为它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待,知晓它无法讨得谁的欢心,即便是它还没有丑到这幅惹人厌的模样时,人们对它也并不温柔,不是想要杀了它吃肉,就是想要掐死它。
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小孩子,没有人会喜欢它,也没有人会收留它,而它必须在绝望中艰难的寻找食物,维系着自己的生命,不是为了谁,只是因为它不想如此窝囊的死掉。
少顷,过路的农夫渐渐远走,橘猫挪动着各种意义上缺乏能量而不太听使唤的身体,踉踉跄跄的走向距离它不过十丈远的高墙,哽咽着翻进了院子。
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守卫在别院中家丁们必然比旁日懈怠了许多,连房门都不肯出,只是趴在窗口有一搭没一搭的瞄着,偶尔还要吸溜一口小酒,自然不会注意到一只总是隐匿在掩体后,小心谨慎的瘦猫。
顺利的度过了一条条关卡,步入了府内正中的庭院,又脏又臭的瘦猫激动的浑身都在哆嗦。
它哆哆嗦嗦的来到了留了一条小缝,并未关严的门扉前,压着嗓子,小声叫唤了一声:“喵。”
未等它抬腿推门,门后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木门霍然打开,满面忧愁的女子急切的抱住它。
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的女人生的靡颜腻理,明眸皓齿,美貌非凡,简直就像是误入凡尘的仙女。
她用脚跟带上门,满怀怜爱的轻抚着瘦猫的脊背,小声询问道:“喵喵,你怎么又来了?”
她细细的抽噎了一声,晶莹的泪珠滑过光洁的面庞,详怒道:“我不是说了不让你来吗?”
这里守的密不透风,连只老鼠都不允许进入。再被人抓到,它就不仅是瘸了一条腿那么简单了。
“凉,凉。”宛如冰雪雕琢而成的男童拉扯着女子的裙摆,小手里握着一块油汪汪的肉块。
他闭着眼睛,小脸上带着几分奇异的恍惚,含糊不清的道:“吃,留,吃,给,喵,吃。”
女子一手抱着瘦猫,一手摸了摸男童雪色的发顶,轻声道:“不着急,娘知道。胡乱把肉留给了喵喵,娘这就喂它吃。”
叫出这个难听的乳名,她的眼底划过一丝愧意,又划过一丝憎恶,交替几番后,最终化作了自嘲。
她曾经把错误推给过很多人,包括面前这个孩子。
她责怪他们,憎恨他们,恨不得活活咬死他们。
但真的是他们的错吗?她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如果不是她品性不端,让人钻了空子,让人哄了去。
如果不是她又蠢又笨,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地里暗潮汹涌。
如果不是她贪生怕死,不敢了结自己的性命,又何至于此?
是她害死了爹,害死了娘,也害得这个孩子一出生便背上了罪孽。
全部都是她的错!
而她必须为她所做下的事做出弥补,付出代价。
瘦猫看着那块肉,几乎要放声恸哭,但它哭不出来。
这具身体原本就不属于它,能够被它控制已经是缴天之幸,细微处又怎会听它使唤。
它的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随着女子蹲下的姿态靠近了那块又硬又冰的肉,怀着虔诚的感激,一点一点的撕咬吞食。
它用眼角看着本该和它朝夕相伴,在出生时却不知为何与它一起被什么东西所重伤分离,乃至于变成了傻子的倒霉宿主,深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它应该怎么办?它能够做什么?
它什么都做不了,它是个没有用的废物。
它以为这已经是最悲惨的境地,却万万没有想到……
爱起时,以血明志。
爱终时,亦是尸骨作伴。
绝代的佳人,连被人殴打致死时也是风华绝代的。
口鼻间溢出的血是美丽的,布满青紫的面庞是美丽的,弯折扭曲的躯体是美丽的,连目眦欲裂的表情都是美丽。
但曾经为了她而疯狂,折磨她许久的男人,却再也不会为了这份美丽着迷了。
男人从噩梦中清醒了,他要成亲了,他要迎娶一个配得上他的温良恭顺的妻子。
为此他不惜亲手杀死过去的珍宝,自然也不会放过他每时每刻都想要杀掉的魔物。
魔物?
当然是魔物。
人怎么可能长成那副德行?
他的儿子才不会是一个冷冰冰的魔物。
说什么遭了天谴,他才不相信那种东西。
他要杀掉那个魔物!亲手扼杀掉那个肮脏的魔物!
但那个看着就不安分的贱人居然恰好在几个时辰前勾引了一个家丁,迷得对方带着那个魔物跑了,这叫他怎么甘心?
可是他为什么不想想,既然是魔物,又怎么会死在区区人类的手中?
雪,漫天的大雪,洁白的雪里点缀着红艳的血。
仅仅逃出二百余里地便被抓住的家丁已被就地格杀,无头的尸体倒在雪地里,颈项下开放着大朵的红花。
衣衫单薄的男童站在漫天飞雪中,披散的银色长发随着风势张牙舞爪,脚边蹲着一只丑陋又凶恶的瘦猫。
他依旧闭着眼睛,面容呆滞,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般的面对着提着头颅的男人和他身后惊慌的护卫们。
他只是一个人,他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说,而且还是个“傻子”,但是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
包括手里提着一颗脑袋,俊朗的脸上却满溢着疯狂和狰狞之色的锦衣男人,看着他时瞳仁不断收缩着,绘声绘色的表现出主人的惊惧。
人们对于异类,对于未知的恐惧和排斥是天生的,不是靠着人数众多、刀剑锋利、气势逼人就能彻底打消的。
瘦猫的独眼中划过一丝讥诮,蓦地弓起脊背,喉间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喵!”
本就不敢逼近的刽子手们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乱糟糟的挤成了几团。
锦衣男人一步便跨出了两丈,一脚踢飞了试图攻击他的瘦猫。
他正要训斥自己所带来的废物护卫们,男童却忽然笑了起来。
小小的孩童无声的笑着,萦绕在眉宇间的呆愣便消散了,稚嫩的小脸上呈现出刀锋似的锋芒。
“你、你们,怕、怕,什么?”起初还有些磕磕绊绊的,他说完第一句后,语句却通顺流畅了起来:“是在怕我吗?怕我杀了你们,还是生吃了你们?”
未等谁回话,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好像有点晚了,把破碎的神魂拼起来对于我这种新手来说难度太高了。不过,也不算太晚。”
语罢,他捞起掉在自己脚边,正在吐血的瘦猫,轻轻地掀开了六年来从未启开的眼皮,露出了一双莹白如玉,明净无瑕的眼眸。
一双只有眼白,没有瞳仁的诡异眼眸。
恐惧所引发的惊叫声和抽气声层层叠叠,交杂着鞋底碾过雪地的“吱嘎”声。
所有人都在挪动着瞬间软成面条的腿,步步后退,包括已经离男童很近的锦衣男人。
他们有志一同的后退,男童却迈着悠闲的步伐,步步逼近,轻笑道:“你们听说过天眼吗?”
他的眉心处慢慢地沁出了几道朱红的印记,似草蔓般伸展,如流云般蜿蜒,勾勒出了一只闭着的眼睛。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能够张嘴说话,牙关打颤的声音在肆虐的风雪中突显而出。
男童脆声道:“过去,现在,未来。一棵小草,一朵小花,一座高山,一条河流,一只兔子,一条蟒蛇,一匹骏马,一个人,一万个人,几千万个人。轮回往复,沧海桑田,一眼万年。”
他苦笑道:“真是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我脑袋里塞,脑浆都快要被烧沸了,感觉脑袋要被撑爆了。再磨蹭下去,我大概会死吧。果然,反派不能话太多。”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下:“所以……”
无象无声之物席卷而过,二十来个成年男人尽数倒地,但男童的小手却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他疑惑的看着面前的“东西”,看着对方从一团气体变成一棵树,又变成一个人形的太阳。
穿着蓝白道袍的青年道:“抹消他的存在,你也会跟着灰飞烟灭。”
男童睁着纯白的眼睛看着他,笑着说:“我知道啊。但是我太小了,打不过他们,吓唬也吓唬不了多长时间,等他们回过神来,还是会杀掉我的。抢先下手,起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活着。”
道士道:“不值得。”
于是,男童闭上了眼睛,颔首道:“说得对,那算了。”
道士:“……”这么好说话?
男童轻笑了两声,七窍中涌出一条条血痕,眉心的印记渐渐褪去。
他‘看’着对方凝固成人形的外表,低声道:“我虽然算不上聪明,却也是识时务的。不与强者为敌,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道士颦眉道:“不算是为敌,你有这个权利。”
男童道:“我当然有,但是现在没有必要了。”
毕竟,比照让自己活下去,他更在乎的是能不能让他家那只丑八怪活下去。
他语气轻快的道:“道长,你有事找我吗?我估计快要变成傻子了,你要是有事就快点说吧。”
道士睁着灿金色的眸子望着他,没头没尾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男童想了一下,笑着说:“你缺徒弟吗?”
道士静静地凝视他,轻轻地点了下头。
男童笑吟吟的道:“这里是凤阳,我是……”
他抱着生命垂危的瘦猫跪了下去,继续道:“我是在钟离之地苏醒的钟离氏,单名,妄。不是忘记的忘,而是痴妄的妄,也是狂妄的妄。”
道士颔首道:“贫道玉枢,为你而来。”
男童满不在乎的点了点头,完全不关心对方为何要为他而来。
他在虚空中扯断了什么,又抓了一大把什么,塞到了瘦猫的身体里。
他龇牙咧嘴了一下,举起瘦猫,嘱托道:“请您照顾我最后的亲人,徒儿来日必有重谢。第二回了,虽然比上次还严重,但我发誓能在三年之内把自己的魂魄拼起来。”
话音刚落,他呕出一大口血,软倒在了雪地中。
玉枢君俯身抱起了他,轻叹道:“刚则易断。”
不过,又有多少人能够刚强至此?洒脱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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