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挽落日,夕照相映红。
酡红如醉的暮色之下,半丈长的木棍划出一道似快还慢、时起时落的玄妙弧度。
只一招,仅仅一招便打退了五个年富力强的汉子,打得他们腾飞而起,仰天喷血。
“砰”五只折翼的鸟儿不分前后的摔落在泥地里。
较为虚弱的汉子抽搐着又喷出两口血,两眼一翻便昏厥了过去。
较为冷静的汉子口鼻溢血的为自己把了脉,确认是内伤后悄悄地试图逃走。
较为凶戾的汉子一边捂着胸口吐血,一边用阴鸷狠毒的目光盯着黑衣“老头”。
较为油滑的汉子一面在泥地上留下两朵红花,一面挣扎着跪倒在地,口中连连求饶。
孤注一掷的汉子不顾是否会伤上加伤,提起本就稀薄到近乎于无的内劲,赫然暴起。
他没有冲向明显不好惹的黑衣“老头”,没有冲向离得太远的孩子们,也没有冲向几个恰好路过此地,一脸惊慌失措的路人,而是冲向了既离得近,看起来又比较容易被制住的酒肆老板。
那是一个年近不惑的妇人,生的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其貌不扬,干瘪到如同风干的腊肉般的躯体包裹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里,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个比照身体来说显得格外大的脑袋。
她面容呆滞、眼神麻木的站在一张破烂的木桌边,手里还拎着一条脏兮兮的抹布,弓着背,哈着腰,显然正要擦桌子。
看到比她高上足有两个头的壮汉扑了过去,她迷茫的微微张着起皮干裂的嘴唇,竟是连闪躲一下都来不及。
壮汉的神情是笃定的,笃定距离他两丈有余的黑衣“老头”来不及阻止他,笃定距离他不过一尺,平日里被他打骂呼喝过无数次,连一句嘴都不曾还过的懦弱无能的妇人是无力去反抗他的。
但那只是他以为,这世间有太多的自以为是,以及被那些自以为是遮住了双眼,最终自寻死路的愚昧之辈。
当那只蒲扇似的大手距离妇人细长的颈子仅有半寸的时候,她终于动了。身子一动未动,手腕却动了。
她动的很克制,很温柔,甚至带着一丝闺中少女才有的羞怯。
她轻轻巧巧的甩动着手中的抹布,像是少女向情郎甩着绣帕。
丝丝缕缕,欲语还休,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嘎嘣”
壮汉的手距离妇人细长的颈子依旧仅有半寸,但却再也无法合拢手掌。
他的脸上还挂着狰狞而自负的表情,却再也动不了了,不只现在动不了了,以后也再也动不了了。
他的颈骨已经折断了,被一条脏兮兮的抹布勒成了匀称的两截,他的力气被突兀而至的死亡抽空了。
妇人依旧是一脸呆滞麻木的表情,又甩了一下枯瘦的手腕,丢垃圾似的将壮汉的尸体砸到挪动着身体,连滚带爬的朝巷子的方向移去的男人的身上。
她抬眸看向持棍而立的黑衣“老头”,有气无力的开口道:“何必留手?难道你认为他们不该死?”
黑衣“老头”波澜不惊的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与我何干?”
他略有些疑惑的凝视着钟离无云,低声道:“还不走吗?”
妇人摇了摇头,叹息道:“已经晚了。”
钟离无云遥遥地望着她,一脸天真无邪的道:“也不算太晚!”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刚才被钟离伊人推倒,正在被她扶起的小伙伴们:“你看,随便挟持一个就好。”
钟离伊人恶狠狠的瞪着钟离无云,怒气冲冲的道:“你想干什么?”
钟离无云一脸无辜的道:“我干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干啊!”
眼神灵动的少年一脸嫌恶的拍打着衣裳上的湿泥,闻言抬眸看向钟离伊人,愤愤不平的吼道:“不许你诋毁我们大哥!”
钟离伊人深吸了一口气,咆哮道:“大哥你爷爷,你聋了吗?他刚才还唆使别人挟持你们呢!”
妇人怔了一下,失笑道:“那我还不如将功折罪呢!”
话音未落,通向这条街的街尾和各个巷口陆陆续续的窜出来了一帮又一帮的男男女女。
她却看都未看一眼,足不点地的闪到黑衣“老头”的不远处,背对着八个半大的孩子。
少年迷茫的扫了一圈,眸光蓦地一闪,像是若有所悟。
他张牙舞爪的反驳着钟离伊人,用种种肉麻的语句美化、深化着钟离无云“调皮捣蛋”的言行。
妇人侧头看着黑衣“老头”,笑问道:“接受招安吗?”
黑衣“老头”叹息道:“你误会了,我只是个普通的路人。”
他一脸无奈的看向了钟离无云,轻笑道:“或许你该问问他。”
妇人顺利成章的接受这个提议,目光恳切的看向了钟离无云。
钟离无云笑道:“看我也没用,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孩。”
妇人:“……”
仅有的三个无辜又迷茫的路人聚在了一起,向着他们熟悉的妇人靠近,寻求她的庇护。
妇人表情温和的看了他们一眼,不仅没有拒绝他们的靠近,反而安抚似的露出了笑容。
她的面容还是那么枯槁,笑起来也算不上好看,嗓音却变得既年轻又曼妙:“勿怕!”
于是,那三个路人就真的不怕了,其中一个不明所以的道:“秀娘啊,这是咋地啦?”
说话间,自街口和巷口奔出的男男女女面面相觑了半晌,恍然大悟般的汇合在了一起。
几个认识被黑衣“老头”打倒的汉子们的人还顺手扶起了他们,却没有过多询问什么。
一百来人乌泱泱的挤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吵了几句之后,在一对中年男女的带领下分成了两拨。
他们并未关注黑衣“老头”、干瘦妇人和那帮半大孩子,而是提着仅有的十几把兵刃,背对着背,警惕而惶恐的望着各个巷口。
几息后,冷铁碰撞的声响伴随着杂乱却隐含某种规律的沉重脚步声由轻至重,从四面八方传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百余名身穿玄色重甲,举着半人多高的厚重盾牌的壮硕的兵丁。
他们踏着整齐的步子,前排的重甲兵在前后两个街头和几个巷口蹲下,架好盾牌。
后排的重甲兵站在前排的重甲身后,将手中的盾牌举起,架在前排的盾牌的上方。
随后映入眼帘的是数百名身穿棕色皮甲,腰挎箭壶,手持长弓,翻上屋顶的弓兵。
他们亦是分成两排,前排的弓兵蹲着,箭已在弦上,后排的弓兵站着,箭还在手里。
还有数百名腰佩长刀,手握短刀,臂上系着袖珍劲弩的兵丁,分别守卫在房屋下和盾牌后。
他们没有显露于人前,却是短兵相接后的主力,亦是追赶敌人,迫使对方逃窜于此的元凶。
气氛沉凝,舒缓而稳定的呼吸声与基础而紊乱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除此之外,再无它响。
故而,清脆的马蹄声徐徐而至,乃至停止在盾阵外时便分外的惹人注意。
壮年男人浑厚的嗓音在其中一个街口,也就是钟离无云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盾牌后响起:“人呢?”
“呿。”未等有人回话,钟离伊人轻啐了一口,嫌弃的翻了几个白眼。
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虽然神色略带惶恐,却未曾乱喊乱叫,一言不发的,老老实实的站在黑衣“老头”,钟离无云和她拉出的半圆形的包围圈之内的六个小伙伴的表情,想要分辨出这个显然脑子不太好使的来人和他们之中的谁有关系。
“有意思!”清冽如冰泉的嗓音徒然而起,伴随着箭羽接连破空的“嗖嗖”声。
无需指示,看着若有所觉的,试图抓住一线生机的暴徒们嗷嗷大叫着冲向了孩子们,弓兵们有志一同的放开了勾着弓弦的手指。
秀娘用眼角瞄着黑衣“老头”的神色,态度轻慢的挥舞着手中的抹布,将零星几个顶着箭羽扑了过来的男男女女抽退,让他们再多受几箭。
血花,美丽的血花,滚烫的血花,怒放在如血的黄昏中。
黑衣“老头”凝视着钟离无云左右乱转的眼珠,忐忑不安的表情,陡然笑了起来。
钟离无云眨了眨眼,疑惑的道:“你笑什么?”
黑衣“老头”敛去了笑意,眼底划过一丝困惑:“我也不清楚。”
钟离无云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小声道:“你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黑衣“老头”想了想,不置可否的颔首道:“或许吧。”
钟离无云:“……”什么玩应?
少顷,战罢。
曾盘踞于北城许久,几乎要形成两个帮派的地头蛇们尽数魂归黄泉。
钟离无云暗道了一声可惜,笑盈盈的向黑衣“老头”伸出了手:“走吧。”
既然不能从别的地方追寻到有关他身份的痕迹,索性便从这个人身上探寻吧。
他目光真挚的凝望着对方,笑着说:“别跟我说你想在这个时候杀出重围!”
黑衣“老头”怔忪了一瞬,缓慢而艰难的握住了他的小手,任由他拽走自己。
他自然不怕杀出重围,他有这个能力。只要他想走,无论多少人都拦不住他。
但有更好的,恰当的选择,他为何非要让自个平添一身的伤痕?继而被千里追杀。
他自然不会怕受伤,也不怕被官兵千里追杀,但是他还想和这个孩子多说几句话。
这个尚且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便在半年前丧父,如今又不知为何不在母亲身边却与朝廷鹰犬扯上关系的孩子。
钟离无云用带着薄茧的小手摩擦着黑衣“老头”手上茧子分布与自己大致相同的温暖而干燥的大手,目光闪烁不定。
剑客!
之前动手时便能发现。
一个剑法卓然不群的剑客!
一个并未佩剑的颓废的剑客!
一个不因他言语冲撞而气恼,反而毫不犹豫的保护他的剑客!
一个易容成老者,摸手上的骨骼却能估摸出大概只有三十几岁的剑客!
一个小心翼翼的对待他,似乎对他怀有愧意,看他时目光温柔而怜爱的剑客!
这家伙该不会是他爹吧?因为不小心丢了孩子,所以才摆出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被忽略的秀娘冲三个腿软无力的路人摆了摆手,步伐匆匆的追赶上了黑衣“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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