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月,春和景明。
钟离无云站在高耸的屋檐上,居高临下的俯瞰着大半条街,气鼓鼓的鼓着腮帮子。
他脚下的宅邸是五进的院落,左侧的宅邸是六进的院落,右侧的则是四进的院落。
附近三、四条街的宅院府邸都是类似的规格大小,住在里面的人也皆是非富即贵之辈。
往日里,他并不觉得自己住的地方有多么的局促狭窄,在心爱的小马驹只能养在别院中,不能时时团聚后,他却不得不这么觉得了。
可是五进的宅邸中开辟不出一大片足以让马匹撒欢奔跑的草地,可是徐州城内最大的宅邸就是他左侧的那栋,归属于徐州知府,也就是壮壮他爹。
据说公、侯至亲王品级家中正堂方能为七至十一间,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为五至七间,六品官以下至平民的仅为三间,进深也有种种严苛的限制。
据说他们能住在这所明显踰矩的宅邸中,还是亏得朝廷对某些流传已久的世家门第和某些确有本事的方外之人法外开恩,不予计较的宽容和仁慈。
当然,如果有人把自家宅邸建在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里,估计谁也不至于吃饱了撑的去查看规格是否有违法度。
不过……
还是生气!
气得头皮都要炸了!
谁需要你们的宽容和仁慈?小爷活活打死你们信不信?
他甚至忽然觉得,揭竿而起,自己当皇帝是不错的志向。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钟离小少爷决定先收个利息,让为虎作伥的某些人父债子偿!
半个时辰后。
领着一帮外表娇滴滴,内心猛如虎的娘子军的钟离伊人疑惑的看着乌泱泱一大群的男孩子在钟离无云的带领下走进了酒楼。
丱发上挂着两串金铃铛的女童拉了一下钟离伊人的袖口,指着转入门扉的那群男孩道:“伊人姐姐,我看见我家二哥哥和四哥哥了,他们这是干嘛呢?”
钟离伊人皱着小脸暗自思索,簇拥在她身边的,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们叽叽喳喳的道:“我看到我表哥也在。”
“我大哥也在。”
“还有我,我看见我堂弟了。”
“我、我、我看到我未婚夫了!”
徐州城就这么大,徐州城中有头有脸的人也就那么几个。真要算起来,大概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朋友。
钟离伊人回眸扫了一圈,看到躲躲闪闪的藏在人群中,发现对方后相视苦笑的这帮小少爷小姑娘的护卫们,斩钉截铁的道:“他们肯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她威风凛凛的一摆手,义正言辞的道:“跟上去,阻止大魔头的邪恶计划。”
丱发上挂着两串金铃铛的女童涨红了小脸,兴奋的挥舞着两只小手,高呼道:“正义永存!”
热血高涨的小姑娘们瞬间丢掉了本就不存在淑女风范,七嘴八舌的呼喊着。
“冲呀!”
“为了正义!”
“正义永不朽!”
“打倒邪恶势力!”
于是继一帮半大小子之后,一群气势汹汹的小丫头也钻进了酒楼,直奔二楼的雅间而去。
小二维持着鞠躬哈腰的姿态,神情恍惚的望着被踩踏的“砰砰”作响的楼梯,讷讷道:“客官里边请?”
钟离伊人一马当先的冲到了二楼,扫了一眼门上挂着牌子,低声道:“每次都是这间,这次一定也是。”
她撩起裙摆,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大喝道:“钟离无云,出来受死吧!”
“哦?”钟离无云看了一眼被踢开的木门上的裂痕,木然的扫视了一圈左右。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柔声劝慰道:“别闹了,快出去。”
语罢,近乎静止的画面重新动了起来。
正在换衣服的男孩们捂脸的捂脸,钻桌底的钻桌底,还有几个抱住自己平坦的小胸脯,杂乱无章的喊叫了起来。
“出去!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别看我!别看我!我不是我!”
“娘啊!儿子不孝!先走一步了。”
“呜呜呜呜,我的清白……没了!”
钟离伊人顶着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僵硬的扭过头,便看到跟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们小脸泛着红光,似羞涩胆怯又似隐含激动,却怎么都不肯移开视线的模样。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并没有!
被看光了上半身的男孩子们表现的过于怯懦和惊恐,白看了人家小身板的姑娘们自然不会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一刻钟后。
钟离无云和钟离伊人对坐在圆桌的两侧,目光炯炯的凝视着对方。
重整衣冠的男孩子们萎靡不振的耷拉着脑袋,站在钟离无云的身后。
言笑晏晏的女孩子们精神抖擞的扬起了下巴,站在钟离伊人的身后。
若不是两帮人皆是稚气未脱到甚至称不上少年少女的孩子,兴许还能唬住几个。
钟离无云一脸无奈的道:“你又想干什么?”
钟离伊人笑脸迎人的道:“这话该我问你。”
两个站直了才一米三出头,坐着更是连一米都不到的矮敦子用眼神厮杀了几个来回。
钟离伊人首先支撑不住,眨了眨泛酸的眼睛,撅嘴道:“你真幼稚!”
钟离无云满不在乎的道:“哦,所以呢?”
钟离伊人打量着他身后的童子军,轻笑道:“换衣裳?还是粗布的衣裳。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去?做贼吗?”
钟离无云懒得找借口搪塞,据实以告道:“去北城溜达溜达。”
北城指的并不是城北,而是某片特殊的地方。
钟离伊人眸光一闪,脆声道:“带我们一起去。”
钟离无云瞟了一眼她身后的娘子军,淡淡道:“可以,但是只能带十岁以上的。”
钟离伊人垂眸想了想,颔首道:“自当如此。”
“很好,交涉完毕。”钟离无云拍了拍手,头也不回一下,架势十足的道:“把你们多带的衣裳分给她们。”
钟离伊人回眸看向她的姐妹们,微笑道:“叫小二打开隔壁的雅间,你们去把衣裳换了。身上的钗环、配饰、荷包也不要留着,头发只用布条系着就好,不会自己梳发髻的直接盘麻花辫。”
钟离无云侧举起一只手,掌心向上,语气镇定的道:“拿来。”
眼神灵动的少年掏出一个圆形木盒放在他的掌心中,小声道:“只能分出来一个,再多就不够了。”
钟离无云应了一声,将拳头大的木盒放在桌面上,推向了钟离伊人:“把露在衣裳外的手、脸还有脖子涂上,不够就跟小二要点锅底灰。”
钟离伊人道:“够了,我也带了一盒。”
钟离无云微微颔首,瞥了一眼已经走出门,在唤小二的姑娘们,嘱咐道:“记得用锅底灰搓一遍头发,你们女孩子的头发又黑又亮,太显眼了。”
“好的!”钟离伊人站起身,发自内心的道:“没想到你也没那么讨人厌嘛。”
她顿了顿,若有所指的道:“你该不会傻到支开我吧?”
钟离无云挑起半边眉毛,老气横秋的道:“我看起来很傻?不拉你入伙,反而放你去告状?”
钟离伊人可有可无的摇了摇头,笑道:“我也去换衣裳了,一会儿见。”
语罢,翩然而去,顺便带上了门。
钟离无云的眼底滑过一丝智珠在握的笑意,扭头道:“傻站着干什么呢?还不把脸涂黄?”
这年头,每个人的出身都是显而易见的,不只体现在言行举止和衣衫装扮处,还体现在一身皮肉上。
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大人孩子们个顶个的肌肤莹白如玉,即便生的瘦弱,也是纤细的那种而不是干瘪的。
但那些顶着日头为生计奔波的人们,不只是大人连本该面颊圆润的小孩子都是面色蜡黄的,宛如干尸。
他自然不会指望这群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何为苦难,因为底气十足,无论和谁说话都会扬起脑袋,目不斜视的娇贵子弟换件衣裳,擦黄了手和脸便能骗过那些眼尖的下五流,但也不能毫不掩饰,平白让人多了几分没必要的猜想不是吗?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剩下的十来个男孩和女孩聚在一个包厢里,美滋滋的吃着平日里鲜少能吃到的重口味的菜肴,抱怨着家中长辈的管教。
无人注意到,七、八个皮肤粗糙、头发蓬乱、衣衫朴素的小孩子翻出了窗口,爬出了酒楼,从廖无人烟的后巷奔向了钟离妄口中的贫民窟。
再繁荣的城镇中也不会缺少这样一个地方,遍布着低矮破烂、漏风漏雨的泥屋,居住着眼神麻木、脊背佝偻的贫民、恶霸、拐子、苦力、乞丐、娼妓、盗贼。
附近稍整洁一些的地方,兴许还会住着家境较差,温饱难续的平民,手艺一般的各色匠人,偶尔才能接到一次活儿的吹手,以及……或意图隐藏身份,或正在养伤之中的杀手,还有那些或手上功夫太差,或正在被官府通缉,或上不得台面的江湖中人。
上不得台面的江湖中人?
台面是什么?外表的体面吗?
想要体面的活着,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黄昏转瞬而至,如血的黄昏,似乎在预兆着什么。
破旧的街道,露天的酒肆,地面上满是污泥和脏水,脏到几乎无法下脚。
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子和横凳支在空地上,几个脸上就写着“我不是个好东西”的汉子喝着又酸又馊,完全称不上是酒水的酒水,吐沫横飞的吹嘘着不知是否真实存在过的辉煌的过去。
一个穿着打了补丁的黑色短褐的老头子,佝偻着脊背,耷拉着眼皮,拄着一根脏兮兮的木棍,慢腾腾的挪着似乎不太听使唤的两条腿,一步一停、一步一喘的路过,半天才走出去一丈。
见他这幅可怜又可悲的模样,正处于青壮年的汉子们不由的多看了几眼,对比下难免有些沾沾自喜。
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上下打量了老头子几圈,指指点点的向同伴道:“你看他像不像一条梗着脖子不肯死的老狗?”
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点了点头,咧嘴笑道:“像!苟延残喘的老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让我打死他吧!”说着,作势欲起。
尖嘴猴腮的男人抚掌道:“好!王兄真乃大丈夫也,一脚踹死这条老狗,好让他早日解脱?”
大丈夫是什么?
随便打死路人的人吗?
人杀人需要合理的缘由吗?
强者欺凌弱者真的需要理由吗?
周身洋溢着疲惫和腐朽气息的老头子恍若未闻,一步一顿的向前走着。
也许他已经老到耳聋了,也许他只是没反应过来,也许他根本不在乎生死,也许他正在努力避开对方?
对于一个无力反抗他人暴行的老头子,除了尽力前行,竭力逃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尖嘴猴腮的男人几乎能看到老头子血溅当场的画面,但放话要打死他的男人却没有动手,因为街角处走出来一群半大孩子,一群乔装改扮之后仍然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孩子。
他们的脸蛋是圆鼓鼓的,涂黄的小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双眸中闪着与麻木隐忍截然相反的生机勃勃的好奇又忐忑的光芒,开启的小嘴里露出编贝般整齐的雪白牙齿。
他们不属于这里,但很快就会彻底留在这里,再也不能离开。
他们不是人,也不是孩子,而是一群闪闪发亮的,会走路的银子。
正在饮酒的汉子们陆陆续续的站起了身,眼中迸发出幽绿的光,像是一群择人而噬的野狼。
钟离伊人神色镇定的瞟了他们一眼,轻蔑的道:“愣头青。”
钟离无云看了一眼被吓住的小伙伴们,赞同道:“可不就是愣头青吗?”
就算是恶棍也应该在行凶之前判别一下的对方的身份地位,衡量一下自己惹不惹得起。
听到钟离无云的声音,似乎随时可能断气的老头子蓦地掀开了半阖的眼睑,露出了一双澄明的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干净、黝黑、明亮,像是初生的麋鹿,第一次睁开眼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暗沉、深邃、冰冷、锋锐,像是出鞘的利刃,刹那间撕裂夜空。
纠缠在“老头子”身上的死气更重了,重到压得人心口发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
他佝偻的脊背眨眼间便挺直了,直到仿佛能够撑天拄地。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钟离无云,开口道:“是你。”嗓音嘶哑而干涸。
钟离无云眨了眨眼,颔首道:“是我。”
“老头子”道:“杀吗?”
钟离无云道:“我既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师父。你杀不杀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熟悉的无言以对萦绕在心头,“老头子”用眼角睨着那几个汉子,淡淡道:“滚。”
那些汉子自然不会听话,反而骂骂咧咧的逼近了他,显然想先解决这只拦路虎。
钟离伊人手忙脚乱的推搡着身后的孩子们,催促道:“快点,快点,都给我转过身去。”
钟离无云看着慌忙中被她推成一堆滚地葫芦的小伙伴们,事不关己的道:“听人劝,吃饱饭。”
他姿态可爱的歪着头,波澜不惊的看着溅起的血花,甜甜地笑了起来:“不听人劝……”
也不过是血溅三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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