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申时,骤雨忽至。
凄风冷雨间,一辆由两匹枣红马拉着的青布马车停驻在了挂着空白横匾的宅院门前。
车夫安抚着打着响鼻试图避雨的马匹,小厮装扮的少年抻着胳膊高举着竹骨油布伞。
罩在伞下的中年男人看着挂在左侧的门对,念道:“进则死,退则生,因何不退?”
他紧蹙着眉头,将视线移到了右侧,接着念诵道:“顺者生,逆者死,缘何送死?”
镌刻在桃木竖匾上的墨色狂草在雨幕中散发出幽寂冰冷的光,衬着门口挂着的白灯笼和门扉的夹缝间露出的一只黯淡无光的,泛着血丝的眼睛,分外渗人。
等等!
眼睛?
眼睛!!!
本就吓得牙关打颤,面白如纸的小厮只觉脑袋“嗡”了一声,霎时间眼前一片空白,手里握着的伞也再也握不住了。
他任由油布伞掉于地,一个高儿蹦了起来,手脚并用的攀到了中年男人的背上,声嘶力竭的吼叫道:“老爷救我!”
中年男人被攀扯的打了个踉跄,登时面上一黑,怒斥道:“知道我是老爷你还敢以下犯上?”
他背着缠在身上的“蟒蛇”,吃力的拱手道:“下人少不更事,冒犯之处还望兄台原谅则个。”
“吱嘎”
厚重的木门敞开了一半,露出了门后站着的人,却不是位“兄台”,而是一名年过半百的老丈。
头发花白的老丈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佝偻着腰背,皱皱巴巴的脸上印着一块巴掌大的乌青胎记。
他慢吞吞地迈出门槛,目光阴沉的凝视着来客,轻轻地摇了摇头,抬手比划了几下。
一时寂静,徒留雨声。
车夫后知后觉的上前了几步,从中年男人的背上撕下在短暂的爆发后手软脚软,连话都不出来,似乎快要昏厥过去的小厮,半搀半扶的将他送进了马车里。
看不懂手语的中年男人顶着一脸的雨水,面露尴尬之色,只能岔话的道:“敢问老丈,此处可是钟离先生的宅邸?”
老丈目光凝滞的盯着他开合的嘴唇,待他说完后,过了小一会才点了下头。
于是中年男人便知晓,这位老丈不只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一个又聋又哑,年老体衰又面目丑陋的残废不太适合当门房吧?
老丈侧过半个身子,指了指门口的对联,又比划了几下。
中年男人虽然不懂他的意思,却也能猜到几分。
他撸了把脸,拂去面上的雨水,语气郑重的道:“我知道,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老丈的眼底滑过一丝无奈,冲他招了招手,慢吞吞地转身进了门。
中年男人推拒了的车夫递来的伞,吩咐道:“你送小松去医馆,给他开几幅压惊的汤药,一个时辰后再来接我便可。”
车夫眼含热泪的连连点头,忧心忡忡的唤道:“老爷。”
正值壮年的汉子用可怜兮兮的表情凝视着自家老爷,哀声道:“请您……”
“别说了。”中年人爆喝一声,不顾礼仪的截断了他的话语。
他紧紧地咬住牙关,狠下心抽身而去,步伐匆匆的迈过了门槛。
带着唐时风格的建筑,严整庄重、古朴深刻、简练华美,韵味十足。
青瓦、白墙、赤柱、红栏,砖石与木料交叠交织,在疏朗开阔的庭院中勾勒出一副副绮丽曼丽的画卷。
照壁和墀头上的雕纹栩栩如生,地面上严丝合缝的镶着大块的方砖,每个十歩便刻意留出的,左右对称的圆形空地中耸立着常青树,即便疏于打理亦是一派欣欣向荣。
中年男人却分不出心思去观赏美景,任何一个爱女病入膏肓,已然命在垂危之际,病急乱投医到只能寄希望于玄学的人都没那个功夫搭理其余的事。
终于,老丈在一栋独立于池塘边的屋舍前停下来脚步,向着拉开的木门后行了一礼,随后默不作声的转身而去。
已然被冬雨浇得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哆哆嗦嗦的上前了两步,眯着双眼举目细看,便看到布置清幽淡雅的茶室。
垒砖地炉里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支架上吊着把紫铜水壶。
较短的矮几上摆着几盘水果和干果,放着一个乌龟壳,一个罗盘。
稍长的矮几上铺着细长的茶布,摆放着石质茶盘和各色紫砂茶具。
一面墙上横挂着的一副山水画,一面墙上抠出一个圆洞,洞里摆着插了腊梅的柳叶瓶。
披霜戴雪的青年赤着脚,散着发,四仰八叉的平躺在席子上,如云似雾的衣摆、衣袂、长发逶迤于地,远远看去宛如一朵怒放的白玉兰,花蕊自然是卧在他小腹处的橘猫。
他一脚搁在一个软垫上,扇动了几下雪白浓密的睫毛,眼也不睁的道:“以命换命?”
中年男人躬身行礼道:“是。”
他不敢上前,生怕污了别人的地方,也怕礼仪不当冒犯了对方。
哪怕之前怀揣着半信半疑的心态,此刻他却是完完全全的信了。
对方一句话都没问便已知晓他的来意,不是真有本事又是什么?
钟离妄道:“换多久?”
中年男人道:“全部吧,给我留半个月让我回家打点后事就好。”
他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再怎么身体健壮也顶多只能活个二三十年。
他的珍儿才十六岁,怎能芳华早逝?必须全都给她。
钟离妄挑眉道:“你很有钱?”
中年男人谦虚道:“略有薄财。”
钟离妄道:“准备都给我?”
中年男人道:“是。”
钟离妄冷笑道:“你就不怕我和你那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合起伙来骗你?”
中年男人打量着他刀削斧劈似的俊朗容貌,语气笃定的道:“您不会的。”
他顿了顿,苦笑道:“我也只能希望您不会了,毕竟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啧。”钟离妄一脸嫌恶的道:“你可知做了这笔生意之后你会妻离子散,一生凄苦,永无翻身之日?”
中年男人一脸呆愣的道:“可是……把我的寿命给珍儿之后,我不是很快就会死了吗?还提什么以后?”
钟离妄失笑道:“你是不是脑袋被驴踢过?谁跟你说寿命这玩应能换给别人的?就算能换,我凭什么要为了你做这种损阴德的事?”
中年男人怔怔地望着他,蓦地红了眼眶,泪珠滚滚而下,和着冰冷的雨水,蜿蜒而下。
钟离妄拂开肚子上的肥猫,利落的翻身坐起,不忍直视的掩面道:“行了,行了。哭什么哭?一个大老爷们挤猫尿,你也不嫌膈应人?我只说不能给你换命,又没说你女儿没得救了。定性这么差,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挣到那么多银子的?”
在大悲大喜间转了一圈,又哭又笑的中年男人连对方闭着眼睛是怎么看到自己流泪的都顾不得去想,心急火燎的拱手道:“还望先生教我?”
钟离妄放下手,冷笑道:“我有什么可教你的?嫡女和庶女看上同一个男人你没发现,庶女给嫡女下毒你没发现,庶子收买了所有你请去的大夫你没发现。为了想要儿子而纳妾,活活气死了糟糠之妻,活该你落到今天这般地步。等你的宝贝女儿死了,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快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看到你就恶心。”
中年男人瞠目结舌的喃喃道:“不可能,我不相信。”
钟离妄似笑非笑的道:“爱信不信!反正十二个时辰之内你没赶回家,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你的珍儿了。”
中年男人喉间一哽,头也不回的扎进了雨幕中。
钟离妄静默了半晌,神情恍惚的道:“我的酬金呢?”
肥猫团成一个球,懒洋洋地道:“你自己算呗,他过几天能不能给你送银子。”
钟离妄垂下头,‘看’着趴到他盘起的双腿上的肥猫,掐指算了算:“不能!”
肥猫道:“哦?”
钟离妄神色平静的道:“他有半成的可能在回去的路上遇见山体滑坡,有两成的可能在对峙中被小妾用剪子捅死,有三成的可能在质问庶子时,被庶子用摆件砸死,还有四成的可能一进门就被小妾和庶子收买的下人抓了起来,虽然不会死,但是会变成植物人。总而言之,全须全尾的活下来的可能性很低。就算他侥幸活了下来也不会报答我,因为受的刺激太大,他得了神经病,百分之百会因为我拆穿了真相而买凶杀我。这什么人啊?算了,不管他,自己找死的玩应,死了活该。”
肥猫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腰侧,细声细气的道:“那珍儿呢?”
钟离妄道:“活着,无论哪条路都是活着。一种是她庶妹目睹了娘和哥哥的暴行后,重唤良知,解了给珍儿下的毒,带着姐姐一起跑了。一种是珍儿的心上人察觉到了暗地了波涛汹涌,救她于危难之中,从此相依相守,不离不弃。一种是忠心的老仆救下了她,带着她玩了一出夺命快奔,但是后来会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把她卖进秦楼楚馆。前两种的几率对半分,最后一种的几率比较小,约莫连半成都不到。不过就算是最后那种,她后来也会嫁给品性还算不错的男人,对方会为她报仇,还会一生爱她呵护她,不让她再吃一点苦头,标准的言情小说女主的命运。”
肥猫道:“哦。”
它扬起脸,凝视着钟离妄,软软地道:“那你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刚才那个渣男原本不会死吗?”
钟离妄摇了摇头,淡淡道:“因已经种下了,果是避不开的。即使他没有来见我,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他也会在一个半月内,也就是今年结束之前死掉。绝对的,毫无半点生路可言,顶多是死的日子和方式不太一样。”
他不高兴的是银子没能拿到手,多养一个孩子需要很多银子的,而没有正当职业又花钱如流水的他目前急需一笔横财。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撑伞而来的钟离无云,轻笑道:“命运这玩意,本身就是弱者推脱责任的借口。三分阴差阳错,七分自我选择,说是性格决定命运也不为过。选错了是自己的事,何必怨人家老天爷?人家忙得很,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儿,哪有空和你过不去?”
话音刚落,清风徐徐而至,卷起来一朵腊梅,轻柔地坠落在了钟离妄的发间。
钟离妄怔了一下,咆哮道:“送什么花?你有病吗你?我一个大老爷们,你给我戴花?还是朵黄花?讽刺我是明日黄花吗?”
肥猫甩了甩尾巴,安慰道:“你就知足吧,能被人家又忙脾气又差,还不讲理的老天爷眷顾的窥命者,比E罩杯的扬州瘦马还少。”
钟离无云停在茶室门口,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天真无邪的道:“亦赵杯是什么?”
肥猫道:“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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