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风光正好,应为盛春,事实却并非如此。
晌午之时,分明还是暖意融融的。早晚之间,却到处都是寒意凛凛。
日暮已然西垂,炊烟袅袅而起,冷风呼啸而过,宛如成群的巨兽齐齐仰天嘶吼。
北地的气候素来如此。冬日总是格外的长,南方春暖花开之时,北地却在百里飘雪。夏日总是格外的迟,南方烈日炎炎之时,北地却在忽冷忽热。
唐唐褪去了冰冷沉重的甲胄,披着一件厚实的毛领斗篷,缩在铺了软垫的宽大椅子里,用黑漆漆的眼瞳扫视着满屋子高矮胖瘦不一的大小将领们。
他的双颊略微内陷、面色苍白如纸,端是一副随时都会栽倒在地的模样,让人看着便觉得触目惊心,奈何这间房内并没有会举目直视他面庞的人。
他来来回回的转动着眼珠子,从左边看到右边,再从右边看到左边,仔仔细细的观察着每个人的神色,揣摩着所有人的心理,分析着目前的状况。
今年年初,鞑靼派军进入河套,朝廷自是整军反击。二月末,明军精骑绕路连夜奔袭至威宁海的敌方王庭,巴图蒙克非常倒霉的被他给捅死了。
统领各个部族的大汗都被他给宰掉了,此战自然算得上是大获全胜了,但这不代表明军能够彻底灭杀鞑靼人,顶多是带给敌国一时的创伤和混乱。
毕竟国家从来就不是某个人的国家,王室也不可能仅有一根独苗。死了个大汗死了再找下个不就得了?少了谁都不能更改大局,更无法改变民心。
游牧民族素来为战而生,为战而死,怎么可能因为一时败北便屈膝投降?不多打上几次,打的对方知道什么叫做疼,他们大概根本不会学乖半点。
守在门外的士兵高声通报了一声,唐唐不咸不淡的看向门口,淡淡道:“进来。”
既要当监军,又要当大管家,几乎无时无刻都在伺候着活祖宗,还要兼职审讯官的汪直携着一身轻微到几不可察的血腥气,脚步轻盈的走进了屋里。
他恭谨的半垂着头,撩袍跪地,先问了句好,才道:“回禀太子殿下,逆贼已然招供。”
似乎所有的宦官都擅长严刑逼供,大概是早已失去了尊严和底线,满心的暴戾愤恨,便会学着如何让他人也失去尊严。
唐唐将冰凉的双手拢在袖中,抬眸扫了一圈,可有可无的吐出一个字:“嗯。”
汪直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虽未抬首四顾,却已察觉到满屋子的眼珠子都黏在了他的身上。
好奇有之,警惕有之,轻蔑有之,厌恶更有之,种种情绪皆在不言之中。
他得知了太子殿下并不想把谁赶出去,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条理清晰的叙述道:“八年前,逆贼初调大同,为求升职和保命,伺机与鞑靼人勾连……五年前,逆贼与鞑靼人里应外合,各自出卖政敌,换取军功……三年前,逆贼与鞑靼人互通有无,暗地里倒卖军需和食盐……两月前,察哈尔·巴图蒙克死于太子殿下之手,鞑靼内乱,至今乱象未止……逆贼自称无意谋害太子殿下,只是……”
他秀美的面容中涌上了几分嫌弃,稍微压低了嗓音,一字一顿的继续道:“妄图获取救驾之功。”
屋里的大小将领们面面相觑了一会,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胆战心惊。
他们接二连三的屈膝跪地,连连告罪,表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却在推脱着罪责。
唐唐满腹忧伤的瘪了瘪嘴,心口抽痛了一下,眼底悄无声息的溢散出点点水光。
他觉得这个世界对他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为何别人随随便便就能立威立势?他从到山血海里杀了几个来回,却还是被轻视。
太子就没有人权了吗?太子的军功就不能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
朝中的文臣们认定了他的功绩是捡来的也就算了,为何连我军将领和敌军也会这么想?
这是明目张胆的偏见和歧视啊!三百名敌军够干什么的?给他塞牙缝吗?起码也要来五百名好吗?
别说他身边带着近百名精悍的护卫,哪怕是他孤身一人,也不可能被仅仅三百名敌军杀的抱头鼠窜,甚至是危及到性命,顶多挂上几道彩。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从袖口中抽出手,似乎很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看着跪了一地的低声道:“都起来吧。地上寒气逼人,小心伤了身子。孤不会责罚你们的,你们……”
他霍然起身,抛下依旧在叩首告罪的众人,不急不缓的向门口走去,语气凌然的道:“好自为之吧。”
无论是追究谁的失察之罪,还是咋咋呼呼的寻找其余行差就错之人,都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且不说在场的这些将士们,有一小半是几月之前才随他来这里,根本没机会了解太深,知晓太多。
其余的那一大半中,大部分也确实是铁骨铮铮、赤胆忠心、未曾行过任何祸国殃民之举的忠良之辈。
与逆贼同罪,彼此包庇,互相掩盖罪行的将领不是没有。但除了主犯之外的其余人等,也不过都是些未曾身居要职的小喽啰,根本没能力干出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这些人中,有的其实并不愿意和逆贼同流合污,只是无力抵抗,或者说贪生怕死。为求自保才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自个一无所知的。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此时外敌尚未清缴干净,何必硬生生的引起内乱?
这一次,暂且就不要太过深究了,起码大面上必须要表现出不会深究的模样。
唐唐闲庭信步的迈出门,又向前走了一小段,蓦地稍微侧过身,看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汪直。
他的眸色浓黑盈润,宛如无星无月的暗沉夜空,有时似乎可以包容一切,有时却仿佛不能容纳分毫。
汪直微微弓着脊背,眉眼略微低垂着,面上挂着讨喜的笑容,安安静静的跟随着他。
唐唐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扯了扯披在肩上的斗篷,慢悠悠的转过身,继续迈步前行。
他将一路上对自己行礼的兵丁们视若无物,昂首挺胸的行走着,头也不回的道:“跟着孤作甚?做你该做的事。”
汪直令行禁止的停了步,问都没问一句,便从善如流的作揖道:“微臣领旨。”
唐唐的眼中滑过一丝笑意,心中却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惋惜。
可惜他是个狠心的,也是个薄情的人,还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不仅不会试图去挽回汪直已经没得救的名声,还会致使对方更加的声名狼藉。
不过汪直也不会在乎就是了,毕竟他根本没得选,多年前的那一刀切了下去,他就没了选择的余地。哪怕满腔的抱负,一身的才华,却注定会被几乎所有的人瞧不起。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身为宦官,自然要替上位者背黑锅,行尽见不得光的歹毒之时,然后……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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